第 32 章

陳家老太太是正月下旬病逝的,也就是說,等過了年後的元宵節不久,陳伯宗三兄弟就該除服了。

這日,陳廷鑑將三個兒子叫到了書房。

書房西邊的牆壁上掛着一張六尺見方的輿圖,詳細註明了本朝十三省及其治下各個屬縣的位置,同時也將南、西、北三側的鄰國列了進來。

輿圖下方,還擺了一座沙盤,上面放了一些小旗。

堂堂閣老,雖然守喪在家,該操心該惦記的事可一項都沒落下。

陳伯宗、陳孝宗面容恭敬地站在書桌前,陳敬宗往沙盤那邊瞥了幾眼,東看看西看看,就是不看老頭子。

陳廷鑑看看三個兒子,道:“再有三個月你們就該除服了,按照舊例,回去就給吏部寫封文書吧,吏部也好提前給你們安排官職。”

但凡丁憂的官員,其所任官職都會有新的官員替補,不能一直空缺着,等官員結束丁憂了,吏部再看情況安排新的職位。

不同官員當然會有不同的待遇,譬如陳廷鑑,有景順帝的器重,等他除服,必然會官復原職,而功績不顯的中下層官員,可能早被吏部遺忘,排隊等新的空缺都要等上數月。

陳伯宗道:“父親年輕時獨自一人在外爲官,是祖母與母親將兒子們撫養長大,祖母生病時我們兄弟未能在她身邊盡孝,現在既然回了祖宅,我們想多爲祖母守喪一段時間,請父親成全。”

陳廷鑑:“你們的孝心我明白,可孫輩服喪一年乃是定例,你們延長喪期是盡孝了,其他文人怎麼辦?不學你們好像在孝道上輸了,都學你們,豈不是亂了規制?”

他知道兒子們是不想單獨將父母留在祖宅,可他不需要,他與妻子還沒老到要兒子兒媳天天在眼前伺候的地步。

陳孝宗笑道:“父親,兒子不急着走,除了捨不得祖母、您與母親,也是因爲婉清還太小,不宜長途奔波。”

陳廷鑑:“那就讓你媳婦與孩子們留下,等着與我們一同回京。”

陳孝宗:“玉燕笨手笨腳,屆時三個孩子都得母親費心照料,兒子更不放心回京了,還是一起留下的好。”

三個文人湊在一塊兒,推來推去能推出一篇關於“孝道”的文章來。

陳敬宗不耐煩道:“你們愛走不走,我與公主年後肯定回京。”

說完,人就出去了。

陳孝宗偷瞄父親。

陳廷鑑重重地哼了聲,好在他本就希望兒子們回去,特別是不能讓公主繼續住這邊受委屈,便也沒把老四的不孝放在心上。

四宜堂。

華陽在堂屋踢着毽子,最近她又熟練起來了,兩隻腳換着踢,遊刃有餘姿態輕盈,既鍛鍊了身體,人也樂在其中。

餘光瞥見陳敬宗,華陽又踢了十幾個,等陳敬宗來到門前,她才收了毽子,微微喘着問他:“父親可是有事吩咐?”

這個時間,她其實知道是爲了何事。

陳敬宗瞥眼她粉牡丹似的臉,坐在椅子上道:“提醒我們給吏部寫文書,年後好回京任職。”

上輩子的華陽聽到這句,眼睛都亮了,恨不得立即收拾行囊就動身。

可第二個月,母后就送了一封信過來,說陳伯宗、陳孝宗都希望可以在陵州附近尋個空缺官職,如此既能爲朝廷效力,也方便孝敬父母。

大多數官員都擠破腦袋想進京城當官,就算信上不敢對吏部提要求,心裡也是這麼盼望的,陳家兩兄弟竟然主動想留在地方,吏部當然願意成全,更不用說還要給陳閣老面子。

母后就又給華陽講了一番道理,說她知道陳敬宗肯定也想像哥哥們一樣留在陵州盡孝,怕華陽不高興纔沒有說出來,越是如此,華陽就越該主動要求留在陵州,否則她先回去,天下百姓都誇陳伯宗、陳孝宗兩對兒夫妻至純至孝,她與駙馬的一年喪期豈不是白守了?

華陽被母后說服,等年後吏部的文書正式發下來,要陳敬宗去陵州衛做正四品的指揮僉事,陳敬宗很意外,華陽卻早有準備。

母后進宮那麼晚,卻能成功得寵封后,所倚仗的絕非只是美貌,雖然母后有時候會爲了大局要求她與弟弟做一些他們不喜歡的事,可華陽知道,母親都是爲了他們好。

“我不想這麼快就回去。”華陽坐到他對面的椅子上,接過朝雲遞來的溫熱帕子,一邊擦臉一邊道。

陳敬宗不解地看過來。

華陽哼道:“我千里迢迢從京城來到這邊,如果只是在你們祖宅幽居一年,再千里迢迢地奔波回去,豈不是太虧了。我都想好了,我會寫信給父皇,讓他在陵州給你找個空缺,到時候你好好當差,我趁機遊覽附近的名川秀水,還有,這裡離赤壁、岳陽都不遠吧,我要去看三國周郎赤壁,再去岳陽樓上看洞庭煙波。”

當然,最重要的,她得把湘王收拾了!

陳敬宗:.......

“看赤壁就看赤壁,跟周郎有什麼關係?”沉默片刻,陳敬宗挑刺“但凡我少讀點書,還以爲你養了個叫周郎的男寵。”

朝雲撲哧—聲笑了出來。

華陽把用過的巾子交給朝雲,斜着陳敬宗道:“據說周郎容貌俊美、雅量高致,如此文武兼備的風流人物,他真願意給我做男寵,還有你什麼事。”

陳敬宗嗤笑:“風流人物,還不是三十多歲就死了,你真嫁了他,也得像小喬一樣守寡。”

華陽:……

朝雲笑道:“公主聽不出來嗎,駙馬吃味了。”

華陽仔細觀察陳敬宗,不至於吧,一個死了一千多年的古人,也值得他計較?

陳敬宗若無其事地喝口茶,對她道:“既然你想留在這邊,由我跟吏部說吧,那邊應該也會請示皇上。”

華陽點點頭:“也行。”

陳敬宗:“我去寫文書。”

華陽就看着他朝改做書房的西廂房走去,要進門時突然方向一改,很快出了四宜堂。

朝雲疑惑道:“駙馬要去哪?”

華陽竟然也毫無頭緒。

主宅通往西院這邊有道月亮門,月亮門旁邊就是一條長長的遊廊,連通三兄弟的院子。

陳伯宗、陳孝宗告別父親回來,跨過月亮門,就見老四坐在遊廊,雙手墊在腦後靠着柱子,眼睛閉着,不知在想什麼。

陳孝宗咳了咳。

陳敬宗睜開眼睛,等兩人走近了,他問:“吏部那邊,你們準備怎麼說?”

陳孝宗看眼兄長,道:“我與大哥商量好了,決定請吏部給我們安排陵州府的空缺,四弟你不一樣,公主急着回京,你安心回去就是,二老這邊有我們照顧,你無須牽掛。”

他們都理解四弟,換成他們娶了公主,也得以公主的喜好優先,除非家裡沒有其他兄弟奉養父母。

陳敬宗笑了下:“我原本也這麼想,可公主說了,百善孝爲先,要跟我留下來,等着跟二老一起回京。”

陳孝宗一臉錯愕,公主看起來高高在上,竟然如此善解人意?

陳伯宗看眼四宜堂的方向,道:“公主如此賢淑,是我們陳家的福分。”

陳敬宗沒告訴兄長,公主一心惦記着周郎呢!

“你們現在就去寫文書?”陳敬宗站了起來,明明年紀最小,才二十一歲,卻比兩個已爲人父的哥哥都要高一些。

二人頷首。

陳敬宗對長兄道:“我有事請教大哥,去你那邊的書房說吧。”

陳伯宗微微詫異,隨即帶着四弟走了。

觀鶴堂,俞秀聽聞丈夫回來了,本想放下手中的針線,透過窗戶瞧見小叔子也來了,高大英武氣勢凜然,俞秀咬咬脣,低下頭繼續做自己的。

陳伯宗吩咐丫鬟備茶,直接帶着四弟去了書房。

“何事?”他問。

陳敬宗:“沒事,你寫文書吧,寫完我照着抄一份。”陳伯宗:……

陳敬宗徑自提了一把椅子放到書桌旁,見大哥神色嚴肅要訓斥自己,陳敬宗無奈道:“請留在陵州,肯定要論一番孝道,或許還要引經據典,我要是有那麼多墨水,我也去考狀元了。大哥若不肯幫忙,那我隨便寫一封,反正我臉皮厚,就算吏部要拿去給皇上過目,我也不在乎。”

陳伯宗:……

四弟不怕丟人,陳家丟不起這個人。

陳伯宗面無表情地坐到椅子上,見老四不以爲恥反以爲榮,他將硯臺推了過去:“研墨。”

陳敬宗知道兄長非要給自己找點事做,不甚在意地拿起墨條,往硯臺裡倒點水,這就咔嚓咔嚓地摩了起來。

陳伯宗皺起眉頭。

陳敬宗見了,莫名想起華陽,他穿着外袍要坐她的蜀錦褥面上,她也是這種嫌棄樣。

畢竟有求於人,陳敬宗放鬆了力道,想象這墨條是華陽的凝脂嫩./肉,慢慢捻動,倒也頗爲得趣。

陳伯宗沒理他,垂眸思索片刻,鋪開一張尋常書信用紙,從筆架上取下一支筆,沾墨寫了起來。

昔日騎馬遊街的狀元郎,如今已經到了而立之年,卻依然風度翩翩,且越發從容內斂。

小丫鬟送了茶水過來,臨走前還偷偷瞥了家主一眼。

陳伯宗專心寫文書沒有察覺,陳敬宗看得清清楚楚。

這些女人,真就都喜歡書卷氣的男人?同樣是三國時的英雄人物,華陽怎麼只誇周郎,不誇關張?

他一邊磨墨一邊胡思亂想,陳伯宗洋洋灑灑幾行字,寫完了。

陳敬宗就要拿紙抄寫。

陳伯宗看不得他在自己面前作弊,道:“拿回去抄,不用還了,我另寫一封。”

兄弟倆寫一樣的內容,吏部官員又不是傻子。

陳敬宗轉過彎來,等墨跡幹了,他笑着摺疊起來,收進懷裡。

回到四宜堂,陳敬宗直奔書房,並且落下門閂,一副不容打擾的姿態。

華陽繼續踢毽子。

一盞茶的功夫不到,陳敬宗出來了,拿着剛寫好的文書,遞給華陽,正色道:“你看看,這麼寫行不行。”

別說這輩子,上輩子華陽也沒見過陳敬宗寫什麼,就連他隨軍去平定叛亂,也不曾給她寫過家書。

確定手心沒有汗,華陽接過文書,就站在堂屋門口看了起來。

平心而論,陳敬宗的字只能算尋常,卻自有一番銳利的風骨,可他在這封文書裡的遣詞造句,實在與他這個人大相徑庭。

華陽狐疑地問:“剛剛你去哪裡了?”

陳敬宗:“找老頭子,你要留下來,我肯定要跟他打聲招呼。”

這個回答合情合理,華陽繼續看文書。

陳敬宗貼到她身側,問:“我這文采與周郎比,如何?”

華陽:……

就還是不怎麼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