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那匹馬,離我們有接近兩百米的距離。
皮卡車提速的同時,程佳華連按了幾聲喇叭。馬背上的那人,聽到車笛聲,匆匆往後撇了一眼。他看清了疾速朝他駛去了皮卡車,立即拍了一下馬屁股,身下的馬就跑得更快。
天色很暗,一人一馬隱進遠處的街道里,都快看不清了。程佳華打開了車子的遠光燈,以更快的速度追上去。四條馬腿就算再強健,也是跑不過四個軲轆的。所以漸漸的,車與馬之間的距離慢慢縮小了。
儘管這個道理大家都懂,但馬背上的那人,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他握着繮繩,斜着的身子隨着馬匹而抖動,巴不得衝到180邁。
“看來人家沒有想要認識我們的意思。”吳林禹趴在程佳華的座椅上說。
“我看也是,要不別追了吧。”周志宏縮下身子說,“這風吹着冷,我擔心人沒追着,我先感冒了。”
的確,程佳華旁邊的車窗沒有搖上來,隨着車速的加快,外邊的冷風不斷的刮進來。我注意力都集中到那馬身上去了,之前還沒發覺。
“只擔心那是個什麼威脅啊,”王叔說,“還是看看比較好。”
不一會兒,車與馬之間的距離就縮小到了二三十米左右。馬匹直直的往前奔,帶我們穿過了另一個十字路口,回到了去往紅旗大橋的路上。
程佳華往前閃了閃車燈,說道:“這人執着啊,知道自己跑不過,還不停下來,那馬可不是機器,是會累的啊。”
“那馬頭上又沒帶反光鏡,怎麼知道你追上去沒有。”吳林禹道。
話畢,程佳華又鳴了兩聲車笛,說:“這聲音他總能聽見吧。”
雖然這兩聲喇叭那人百分百能聽見,但他還是隻顧往前,連頭都不回一個。我真想找個大喇叭對馬上的人吼一句,我們不是壞人,您就停下來滿足一下我們的好奇心吧。
車輪胎轉動的速度,遠遠超過了馬腿跑動的頻率。很快,我從後座裡就能看清馬背上那人身上的細節了。說是細節,也沒有多少細節能辨認。因爲一件帶着古怪花紋的披肩斗篷,將他的後背擋完了,根本瞧不到其他的東西。除此之外,還能看到的是,一條直直的辮子,順着他的頭顱而下,正隨着身體的抖動而搖擺。
看到辮子我就在想,難道馬背上的人是個女的?要真是女的話,那也不奇怪了,一個女兒身在外,總得謹慎點吧。不過她應該高興的是,追在她後邊不是什麼壞人。
來不及更深入的細想,程佳華就粗暴的往左一拐,準備超車過馬。他還不忘撥弄了方向盤下的長條,閃出一個轉彎燈。皮卡車又一提速,沒幾秒就完全朝過了馬匹。車速太快,以至於我沒能看清馬背上那人的臉。
超過馬匹後,程佳華一腳剎車,順勢再轉動方向盤,將皮卡車橫停在進入大橋的路前。橡皮材質的輪胎摩擦到地面,發出無比刺耳的響聲。我坐在後座的中間,沒有扶手可以穩住身體,所以等到車子停下後,我已經被甩進了吳林禹的懷裡。
“我去,皮卡也能玩漂移!”周志宏驚歎道。
程佳華朝駕駛座的窗戶看去說:“這個算不上是漂移。”
我急忙起身,看到王叔已經打開車門走了下去。右側車窗外的馬蹄聲越來越響,我看到,皮卡車超出了馬匹十來米的距離,那馬正踢踏着朝這裡奔來。車子挺穩後,距離就更近了。眼看就要撞上車,可能是那馬受到了驚嚇,它來不及拐彎,也沒選擇跨過去,便伸出前蹄,穩穩的停在了車前。
馬背上那人,順應了物理規律,即刻朝馬前騰去。這種感覺,可能就像是駕着八九十邁的摩托車,然後突然按住了前輪的剎車一樣。但我想象中的,那人被從馬背上飛出好幾米的畫面沒有發生。她握緊了繮繩,順着馬脖子摔了下去。
一聲痛苦的喊叫傳了出來。
聽這聲音的尖銳程度,果真是一名女性發出的。我提醒周志宏打開車門,準備下車看個究竟。叫聲之後,從馬背上摔下來的那人很快站了起來。她看到了已經下車的王叔,慌忙中往後退去,然後一路摸到馬肚子,在馬鞍後邊的馱包裡,扯出一把刀來。
等我下車後,她剛好從刀鞘裡取出了刀,舉起來對着我們。她手裡的武器,不知道應該叫做匕首,還是刀。因爲它比普通的匕首要大,又比菜刀什麼的要小,暗淡的光線下,我也看不清那武器上有幾面刃。
但我看清,她左手拿着的刀鞘,裝飾得很精緻,估計這東西的觀賞價值要大於實用價值。既然有刀鞘,我們就稱它爲刀吧。
再看拿刀的這姑娘,她扎着一個大辮子,露出了額頭和五官。瓜子型的臉,細長的眉毛,高挺的鼻樑,冰冷的眸子,以及那緊閉得好像永遠不會開口的雙脣,造就出一副高冷的臉龐。實際上,她現在也表現得並不害怕,我都看不出她臉上有什麼表情。能看出來的是,她很年輕,可能比我大,也可能比我小。
帶有古怪花紋的披肩斗篷,披在她的上半身,看不見裡邊穿的什麼。墨綠色爲主調的斗篷上帶着的那些古怪花紋,有些中東地區的風格。她腿上的牛仔褲,破開了些洞,不知是本身就有,還是磨損造成的。
她緊閉的雙脣,果然沒打算開口。對峙了一會兒,程佳華打破沉寂:“你好。”
“你們要什麼都行,但別碰我。”她終於開口了。聲音倒還挺甜的,不如相貌那樣高冷。
程佳華立即擺手,走向前道:“不不不,我們只是聽到馬蹄聲,追上來看看,沒別的意思。”
“你別過來。”她道,程佳華向前走了兩步,她也跟着退了兩步。
站着的馬突然動了動頭,扯起嘴皮發出聲音,一隻蹄子在路面刮來刮去。王叔伸手,安慰般的摸了摸馬頭,然後拉住了繮繩。吳林禹也被馬吸引過去,伸手在馬頭上的那一撮劉海似的毛髮上來回撫摸。周志宏和我站在一起,對它沒有興趣。
程佳華攤開手說:“好,我不過來。”
她的身後射來兩束車燈,是張大叔他們跟上來了。
那女子迅速轉頭看了一眼,回頭時臉色起了些變化。她看向我們說:“我不管你們要做什麼,只要靠近我半步,我這刀就不長眼。”
剛說完,張大叔的貨車就停到了馬匹的後邊。那女子立即側過身,握刀在前,好同時看清兩隊人的動作。
張大叔匆匆打開車門,走出車外說:“這是怎麼了,你們剛纔那車速,交警逮着了估計得扣十二分。”
沒走出兩步,張大叔就看到了車燈下的那女子,又問了一句:“這是哪來的姑娘?有刀,還有馬呢。”
那女子被張大叔的話語吸引了過去,她看了一眼張大叔,眼神就沒再移開過。張大叔還在仔細打量着她呢,那女子就皺起眉頭問了句:“張富良老師?”
“啥?”張大叔驚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我沒那麼出名吧?”
那女子手裡的刀放低了些,她有幾分喜悅的說:“我上過你的課。”
“你是民院的?”張大叔眨着眼皮問。
“是,去年畢業的。”
“噢,”張大叔點頭道,“大學裡人多,我不記得了,但你拿着刀是什麼意思啊?”
“做老師真好,這都能碰到女學生。”程佳華自言自語道,“四海之內皆兄弟,只怪年少不成器啊。”
“你照着這樣發展,做音樂老師不是問題,女學生還要多。”我接他話說。
那女子用刀指了我們一下,說:“今天我來城裡來找些衣服穿,找好衣服,準備回去的時候,聽到了在裝修房子的聲音。我想過去看看,聲音就停了。然後就被他們追到了這裡。”
她說的裝修房子的聲音,一定就是切割機所發出來的聲音。
“嗯,就是這樣。”她轉頭看了我們一眼說。
“那你拿刀幹嘛?”張大叔扣好貂毛大衣的扣子,又問了一句。
“誰知道他們是好是壞,追我這麼遠。”
張大叔搖手說:“這哪會呢,同學,老師跟你保證,他們一不偷二不搶,沒有壞心腸。”
“好吧。”那女子點頭道,然後把刀插回了刀鞘裡,但右手始終握在刀柄上。
志娃沒有下車,車燈耀得我看不清他在車裡邊做什麼。張大叔又問她:“同學,你現在住哪兒呢?”
“在城區外的一個馬場。”她點了一下頭回答說。
“馬場?”張大叔問,“哪裡的馬場,你家是餵馬的?”
馬場,在我印象中,一直都是富人們餵馬的地方,我從沒去玩過。
“你那兒還有馬?”吳林禹問道。
那女子轉頭看了一眼吳林禹,沒回答。她對張大叔說:“不是我家的,但我以前去玩過一次,現在那裡沒人了,我就住那裡。”
吳林禹吃了個閉門羹,他撇了撇嘴,繼續撫摸起馬頭上的那撮毛髮來。張大叔問那女子:“在哪裡?你一個人住?”
“是我一個人。”那女子回答說,然後她想了想,對張大叔說出了一個地名。
我也只是猜想她說出的是地名,因爲那個詞像是用什麼方言說出來的,我沒聽懂。
張大叔聽完後點了點頭,又道:“你一個姑娘家在外邊恐怕不太安全,如果你願意,可以搬來和我們一起住,我們那兒也有兩個女同學。”
“不用了,謝謝老師。”那女子說着就把刀鞘放回包裡,然後轉身踩上馬鞍下的蹬子,很帥氣的跨上了馬背。王叔見狀,便放下了手中的繮繩。
她扯上繮繩,調轉馬頭,又對張大叔說:“對了張老師,其實我只上過你一次課,但對你印象很深刻,因爲你好幾次點到了我的名,期末考試卻沒有掛我,你真好。”
張大叔歪頭一笑,扶了扶眼鏡問:“你叫什麼名字?”
“李彧。”
然後她又調回馬頭,看向吳林禹說:“我那兒還有不少馬。”
吳林禹還擡頭看着她,那女子就一甩繮繩,讓馬兒跑了出去。馬蹄子踏到路面,濺起水花,讓我們紛紛往後退去。拐過皮卡車,伴隨着一陣踢踏聲,馬和人消失在大橋上的黑暗裡。
“年輕人啊。”張大叔搖頭苦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