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談判,就這樣結束了。天空湛藍,江風涼爽,軍綠卡車和兩輛轎車,調過車頭,然後以橋上的一桌二椅爲中心,異向而馳。全副武裝、坐在“解放軍”中間的我,望着遠去的轎車車尾,嘆了口氣。
這談判,問題沒得到解決,卻越來越糟。在我看來,葉局長提出的兩個想法,很合理,也能解決問題,實在是想不通,這個許崇勇,幹嘛非得打腫臉充胖子,跟葉局長擺出一副“老子就是不讓步”的姿態?
如果他欣然接受,我當場就可以卸下身上這堆裝備,回到校園,繼續以前的生活。雖然在別墅區的生活沒什麼不一樣,但沒有一整天的假期,每天也要弄跑步之類的體能訓練,實在是太煩。所以我現在多麼想跳下車,追上葉局長他們,坐進轎車,跟吳林禹抱怨幾句。
聽完談判後,葉局長的第二步也能猜到了動武果然不是他的風格,他是想和平的解決這場可調和的矛盾。但許崇勇的意見是將這場矛盾,升級爲不可調和。所以葉局長下一步又要怎麼走,我就無法得知了。
回到別墅區,我們歸還了裝備,以及帶子彈的彈匣。唐胖子正在放哨,我用對講機找到了他,陪他一起放哨。出了那件事情之後,老劉都把我倆排到了同一崗,能有個照應。因爲他也擔心一班那幾個人再做什麼惡事出來。
除了唐胖子能讓我安心以外,他也可以成爲另一個羅叔,讓放哨減少很多無聊。我剛上樓,唐胖子就迫不及待的問起了情況。他趴在機槍上,扭頭問我:“談了這麼久?”
我點燃一支菸,答道:“談得倒不久,幹坐了一上午,就談了十分鐘。”
唐胖子好像很感興趣,他扭了扭粗如桶的腰:“說了些什麼?沒打起來吧?”
我靠到牆上,抽了口煙:“沒打,打了我還能回來?他們說的,都跟胖子你沒關係,你守好你的崗就行了。”
“噢。”唐胖子對着窗外點了點頭,“那談好了嗎?”
“倒好不好的。”
“倒好不好是什麼?”
“我也說不清楚。”
唐胖子沒再接着問,他打了個哈欠,手移機槍,站直了身體,然後動起步子,換出位置來。他這個動作的意思是:該換我守哨了。唐胖子走到窗邊的小沙發旁,用腳移開了吃剩的方便麪桶,然後坐下去說:“只希望學校那些人別那麼小心眼,整天站崗,煩死了。”
我站到窗前,笑了一句:“還不是你們先打了人。”
“你們”這個詞用得不太好,但唐胖子絲毫沒有察覺,他接話道:“又不是我打的,關我屁事。”
“但你在這個集體裡,吃這個集體的飯,就要承擔起這個集體的責任啊。以前軍訓教官都說過,部隊裡講,一人生病,全家吃藥,就是這個道理吧。”
唐胖子蔑笑了我一聲,伸着懶腰說:“少在我面前傳遞正能量,什麼鬼集體,你以爲我想待在這裡?在外面自由多了。”
“所以呢?”我看了他一眼,“你爲什麼還是坐在這裡?”
“混口飯吃啊,外面雖然自由,但是不安全。”唐胖子露出一絲無奈,“你知道嗎,以前我都不住這裡,要不是被他們救過來,你就見不到胖哥我了。沒飯吃就算了,還太危險。”
“救過來,什麼救過來?”我丟下了菸頭,扭頭看他。
唐胖子眨了眨眼睛,雙手放在滾圓的肚皮上。
“想聽?”他問。
“別廢話,趕緊講。”我說。
唐胖子想了一會兒,開口道:“那次,還是冬天的時候,我的psp沒電了,就準備找一臺車充電。但是車裡有死人,這你知道吧?”
“當然。”我點頭。
車裡有死人,就得搬走,因爲唐胖子受不了那味道。呼吸道不順暢,誰還有心思玩遊戲機啊。於是唐胖子在路上找到一輛死人最少的轎車,拉開車門,準備拖屍出車。屍體見得多了,唐胖子也不怎麼害怕,但心裡頭的那股忌諱,還是消磨不掉。不過用車載的usb口給他的遊戲機充電,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唐胖子有自己的經驗,他坐進轎車後座,一邊盯着車門邊的反光鏡,一邊準備將後座的腐爛屍體拖出來。
這是他的經驗,視覺轉移了,再閉氣一陣子,這事兒就簡單許多了。
屍體上的蛆蟲抖在了後座和唐胖子的手套上,他還沒來得及噁心,就看到反光鏡裡出現了異樣空曠的馬路上,突然出現了三個行走的直立動物。“奧體米特”發效之後,和所有人一樣,唐胖子覺得世界上就剩自己一個人了。他開心,又不高興。開心的是,他再也不用每天擠公交上班,而是有大把的時間,玩遊戲,看漫畫,睡懶覺就差一個能陪他說話的人了。
和我第一次遇見段可一樣,唐胖子看到反光鏡裡的人影,沒有絲毫猶豫,他甩脫手套,從車裡擠出他那肥胖的身軀,扯高嗓門喊了一句。那三個人看到車裡鑽出一個胖子來,並不驚訝,因爲他們早就發現了唐胖子,是準備過來打招呼的。
兩男一女和唐胖子短暫交流後,準備帶唐胖子走。他們說,自己那裡有乾淨的房子、車子、有水有電,也有吃的,希望胖哥你能跟我們一起走,多一個人,多一個照應嘛。唐胖子雖然喜歡吃零食,但這些零食卻不能整天吃。想着那三人描繪的美好住所,唐胖子想也沒想,就扯走psp,跟他們走了。
“那個時候,我瘦了三十斤,你相信嗎?”唐胖子說,“薯片和可樂,也能減肥。”
我對他笑笑,然後點燃一支菸,問:“相信,相信,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唐胖子發現,自己被欺騙了。那三個人,目的並不是邀請唐胖子入夥,而是邀請他去當夥計。說慘一點,就是讓他去當奴隸。仗着自己有槍,那三個人先把唐胖子毒打了一頓,然後開始讓他端茶送水,燒水做飯,喚來使去。
唐胖子說,他就像是被騙取到黑心煤礦的天真少年。每天,三個人衣服不給他穿夠,但又不會讓他凍死,爲了防止他逃跑,還專門找來拴狗的鐵鏈子,拴住他的手腳。“黑心煤礦”是個普通小區,小區裡滿是腐臭,住滿了屍體。於是他們就逼着唐胖子,做起了爛肉的搬運工。
白天。燒水,搬屍,做雜務。
晚上。唐胖子被拷在臥室裡,頂着寒冷,蜷着空空的肚子,抖瑟而眠。
“別提有多苦了,我現在都還會做惡夢。”唐胖子語氣平淡的搖了搖頭,“那兩個畜生,垃圾,雜碎,每天要我去搬那些爛掉半截的死人,手套也不發一雙,飯也不讓我吃飽。也就那女的有點良心,會偷偷的塞碗飯來。那段時間,我又瘦了十幾斤,你相信嗎?”
“相信。”我點頭,想不到唐胖子還有這等遭遇。
《國際歌》裡唱,飢寒交迫的奴隸,是會起來反抗的。整天遭受非人待遇的唐胖子,積怨成怒,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但考慮到他們有槍,考慮到生命是最寶貴的,唐胖子還是打消了武力反抗的念頭。不過,長期搬屍的鍛鍊,讓他有了可以逃跑的資本。儘管雙腳上套着鐵鏈。
於是,在某一個搬屍體的下午,唐胖子用自身的重量,撞翻了督促他的男人。那一刻,唐胖子心中的壓抑得到釋放,自由之火已經點燃,縱使雙手帶着手銬,雙腳鎖着鐵鏈,我們的唐胖子,靈魂的桎梏已經掙脫,再沒有什麼,能阻擋他邁向自由的道路。
衝出小區的那一步,鐵鏈碰撞出響聲,他感覺身後就是奧斯維辛,是西伯利亞,是肖申克堡,自由的空氣裡,彷彿替他奏起了《國際歌》,如果說缺什麼的話,那就是灰暗的陰天之中,少了電閃雷鳴。
當然,這只是高於現實、藝術化的修辭,殘酷的現實是,雙腳鎖着鐵鏈的唐胖子,沒跑出多遠,就被兩個男人追上,跑動的唐胖子後背被踹上一腳,滑翻在地。路上的沙礫,磨破了他的手掌。悲壯的逃跑,就這樣尷尬的結束。
兩個男人無心殺死胖子,因爲以後還得靠他來搬死人呢。但殺不死,也得把他打得半死,給他一個慘痛的教訓。棍棒拳腳帶來的疼痛,讓唐胖子流下了眼淚。他心裡憋屈啊,怨恨啊,想不通啊,自己也就兩個月沒去上班,怎麼就落得了這等黴運?
他多想有一部,打給公安局,讓警察叔叔來解救自己。
“結果這個時候,奇蹟真的發生了。”回憶着的唐胖子,沉了一口氣。
“警察叔叔沒來,解放軍來了?”結合之前,我已經猜到了故事的結局。
是的,許崇勇率領的“解放軍”,這時恰巧路過。見此惡行,身着迷彩服、頭頂芳綸盔、手持九五槍的士兵們,俠肝義膽,正氣凜然,嚇跑並打死了惡行者,然後救下唐胖子。鐵鏈和手銬被老虎鉗剪開的那一刻,淚汪汪的唐胖子,心裡的報恩情如泉涌,當即他就決定:我也要跟着這羣解放軍們,懲惡揚善。
“所以,我就來到這裡了。一切順利,我又長回了一百九十斤。”唐胖子綻開笑容,從那段痛苦的回憶裡,逃離了出來。我彈走了菸頭,笑道:“看不出來,你還經歷過死裡逃生。”
原來許崇勇第一天跟我說的那些話,不全是吹牛。至少從解救唐胖子這件事可以看出來,這羣人確實起到了一定“維護道德、懲惡揚善”的作用。所以聽完唐胖子的經歷,我對“解放軍”又有了不一樣的認識。
“是啊,我也想不到。憑這個,無論我再怎麼討厭跑圈,站崗,我也不應該離開這裡,我應該報恩,應該忠心。”唐胖子滿臉正氣。
“扯淡,我還不知道你,你的忠心,都是建立在一日三餐上的。”我冷笑了一句。
唐胖子嘿嘿一笑,剛纔的正氣即刻化爲烏有:“嘿嘿,你說漏了一條,我不敢出去,還因爲害怕再遇到那種人。”
“那你可以考慮去學校那邊去啊,反正你這身形也不適合當解放軍。聽說那裡不用站崗,不用跑圈。”我道。唐胖子這種人,最適合的應該是校園社區。
“我怎麼去啊,學校在哪裡我都不知道。而且我聽說,學校那些人很兇,很惡,我纔不敢去。”
“很兇?”我笑了一句,“你聽誰說的?”
“也沒聽誰說,我自己亂猜的。你看,他們不兇,會想着打過來嗎,他們不打過來,我用得着在這裡站崗嗎?”
“都說了是我們犯錯在先。”我糾正道,“還有,他們肯定不會打過來。”
“你怎麼知道,他們今天真的說好了?”
“沒有。”
“那”唐胖子想了想,“你分析出來的?”
“不,因爲我就是學校派過來的人。”我壞笑着,對唐胖子開了個玩笑。
唐胖子看着我,愣了兩秒,說道:“噢,是嗎,我好緊張啊。”
“多緊張?”
“緊張到今晚睡不着覺。”唐胖子回以玩笑。他又肅起臉色,像在念臺詞:“如果,如果你要殺死我,請選擇在深夜,在我的夢鄉,因爲那時的我,沒有留戀,沒有哀傷,也來不及哭泣。你,請不要追憶,因爲死亡之花,開在了我最美的夢境之上。”
“神經病。”我白了他一眼,也算結束了這個危險的玩笑。這個唐胖子,扯起淡來還真跟程佳華一個水平。我又突然想起,蔣先明說程佳華回來了,如果,要是,有機會的話,我真想介紹他倆認識認識。
晚上,全部哨點換下之後,許崇勇在二班的營房裡,召集我們開了個短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