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武松覷見對面坐着的是個胖大和尚,無論身形與塊頭似乎不但都與同樣落髮出家的花和尚魯智深十分相似,眉宇氣質也端的相近。就連他還綽着一柄看似極有分量的禪杖,只是那個大和尚不似魯智深那般頜下蓄着根根倒豎的黑髯,生得淡眉也不顯眼,諾大的頭顱上覷去似無半根毛髮。
武松見狀心中也念道:雖不知這和尚武藝深淺,但只是觀其神貌倒與智深兄長甚是相似,想來也是個粗莽性豪的沙門僧人。
除了那個胖大和尚,武松又覷見與他同坐在一個座頭內的還有四個男女形貌也都有些蹊蹺。其中有個生得明眸皓齒、身形嬌小的女子,一頭烏丫丫的秀髮歪歪的只胡亂紮了個馬尾也似的髻,那少女生得雖有十分姿色,可身前卻擺着把收在鞘中的柳葉刀,觀其眉宇氣質、衣着打扮,也像是個在外闖蕩的江湖兒女;
在那少女身旁坐着的是一個身形修長,身着勁衣的青壯男子,一柄方天畫戟斜倚在那男子身旁,似乎也是個慣使長兵器的練家子。幾人之中那男子正坐在正首,瞧來似乎在那幾個男女中地位最高;除和尚與那對男女之外,另有個面目陰鷙,背後負着口寶劍的道人,以及個軀體健碩,面上那對招子內也似有精光閃動的莽漢。
這一夥人有僧有道,那三個男女也都不似是尋常之輩,觀之十分蹊蹺,卻不知到底是甚麼來路.......武松心中暗付,也對那幾人格外留神注意。
而那胖大的和尚催促店家小二嚷罷,又氣悶悶的坐到了位子上。端坐在座頭上首的那個青壯漢子卻微微搖頭,說道:“鄧護法,咱們此行至杭州來詳探城內虛實,這也算是做細作的勾當,合當小心謹慎,切不可忒過聲張。若是引來城內做公的警惕,卻要誤了大事。”
那被喚作鄧護法的大和尚重重的哼了一聲,說道:“少主說的甚是,我自知個輕重。只是親眼見得杭州蔡虎那狗官作祟,官府宵小又只顧爲虎作倀的耍橫,卻是薅惱得我直恨不得誅殺幾個奸賊,胸中鳥氣難平,可是教門事大,我也自會留意按捺。”
“鄧護法說的極是,阿爹雖然已定下主意於睦州幫源組織羣衆,過些時日便要舉事,連取睦、歙、衢幾州趁勢拿下這杭州,事先自要探個究竟。可是我也惱恨城內那些做公可恨,若要我說,趁機殺幾個作惡尤甚的惡吏,出口心中鳥氣,卻也沒甚打緊的。”
那個胡亂扎斜馬尾似髻的貌美少女倒立刻爲那胖大和尚搭腔,又忿忿的說道:“江南諸地的可憐百姓,已被暴政欺辱壓榨的夠久了,當年那方田法忽的要施行甚麼茶鹽專賣,舊鹽鈔不得用,多少人家傢俬貫緡一朝化爲烏有,可茶專鹽稅何時又曾輕饒了?多少百姓含辛茹苦的勞作一整年,卻連稅錢都不夠交付,更不用說朝廷搞得那當十錢坑蒙百姓,柴米油鹽花銷成倍得漲,辛苦的收成都還要被官府爪牙惡吏奪了去!已教百姓都沒個活路,偏生還要搞那花石綱暴政,害得多少黎民就連棲身之所都被那羣合當千刀萬剮的狗賊給毀了!兩浙路、福建路這邊的衙門惡吏依舊是伸手要錢,每一動彈必要盤剝,如今親眼見得許多官門走狗於眼前作惡,也如鄧護法一般,只恨不得先殺幾個撮鳥纔好。”
坐在正首的那青壯男子聞言眉頭一皺,又對那少女說道:“金芝,小不忍則亂大謀,阿爹率教衆起事在即,屆時能否以迅雷掩耳之勢取下杭州,於我等大事幹系極大,遂不發付尋常教衆來探。阿爹允你遂我前來勾當,也是多番歷練,在此必要聽我這做兄長的,決計不可自作主張......何況你既說在教門裡見得多是些糙漢子,早已見得膩了。按說女大當嫁,你也不喜阿爹做主許你個草莽氣重的武夫。可是你聽聽自己說的言語,滿口鳥氣撮鳥的,便是咱做成大事後,任你則個如意的郎君,可是哪個斯文人能瞧得上你這渾不似個女兒家的丫頭?”
那名爲金芝的少女見說面色一紅,埋怨道:“哥!咱們正說大事,你又夾七夾八的胡扯些甚麼?”
幾人正說話時,酒店中跑堂的小二已來將菜蔬按酒、葷食美酒流水價也似的呈鋪到座頭桌案上,那姓鄧的大和尚與名爲金芝的少女依舊心中憤慨,兩人似也蠻對脾氣,依舊低聲直說蘇杭乃至兩浙、福建各處衙門狗官惡吏害民忒過可惡,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坐在一旁的那個面目陰鷙的道人卻卻陰測測的一笑,說道:“江南諸地百姓廣受狗官惡吏盤剝欺凌,又因花石綱流毒受塗炭,便是在這蘇杭之地又有蔡虎等狗官虐政害民,可是依我看來,江南諸地百姓被害得越多越苦,這對咱摩尼教而言,倒是天大的好事。”
被喚作金芝的那個少女聞言登時柳眉倒豎,她圓睜星眸向那道人凝視過去,說道:“包道長,雖然我知你是阿爹的心腹,在教中你也是貴爲一方壇主的前輩,可是大明尊便派遣光明使者,拯救世界陷於黑暗蒼生,我摩尼教反抗暴政,正是要還天下黎民百姓一個太平安樂的世道,如今宋國朝廷昏聵無道,屢施暴政害民,你倒說個清楚,這怎麼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那包道長眼見少女義正言辭的質問自己,他嘴角微微一翹,眼中不屑之色一閃即逝,卻似也不便公然對她有甚不敬,遂說道:“光明普遍皆清淨,常樂寂滅無動詛......可是世間凡夫俗子,卻也都不過是些逆來順受慣了的草民,但凡是那些老老實實的只願做順民的男女看來,我摩尼教不就是那廝們眼中的邪教?
世人多半是甘願如蟲螽般屈伏,誰是皇帝老子,便任他予取予求,難免豬狗騾馬一般的賤性,索性如今當政的昏君是個糊塗皇帝,教奸佞當道致使天下草民不得聊生,便是大多骨賤性懦的賤民,也被逼迫的沒了活路。就是這等對昏君狗官咬牙切齒痛恨的草民越多,對於我摩尼教而言才更能做大聲勢,如此卻不正是天大的好事?普濟蒼生?嘿嘿......但凡歷朝開國換代,靠的是逆取順守。民心固然要得,可是若咱摩尼教輔佐教主要奪天下,是煽動哄騙也好,是使弄些伎倆勾當也罷,撩撥得更多流民肯設下性命背反朝廷,這纔是我摩尼教做成大事的必然條件,然而要成就大業便容不得半點心慈手軟,教主若如小姐恁般想法,只怕也無法顛覆那趙家宋朝的江山。”
那包道人陰聲說罷,坐在他身旁的那個精壯漢子也立刻附和道:“師父說的甚是!劉邦舍父棄子,司馬昭父子弒君奪位,李世民殺兄弟奪嫂,五代十國諸朝以下克上獨霸一方,便是那宋朝趙大也是欺柴家孤兒寡母奪了天下,歷朝各代但凡能改元建國的雄主,自當殺伐果斷,哪個又是心存婦人之仁的?”
“你!”名爲金芝的少女聞言更是氣憤,可她卻又不知該如何反駁那個道人,就連坐在正首的那個男子也只是淺呷碗中黃酒並不做聲,似乎也默認那包道人所說的言語,唯有那姓鄧的大和尚橫眉冷眼的乜將過去,又對那道人說道:“包道乙,我也知你的言語自有幾分道理,可是每次聽你這廝言語便好似聽有撮鳥放了幾個響屁,直教老爺我心中不爽利!”
“鄧元覺,就憑你倒也敢置罵我師父!”
坐在包道乙身旁的那個漢子正欲向那喚作鄧元覺的和尚作色,卻立刻被包道乙伸手攔將下來。包道乙又眯着眼打量着鄧元覺,冷笑着說道:“這便是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吧......貧道要助教主圖謀天下,做了不少見不得光的勾當,自是不及鄧大師你這般有豪俠氣象。可是既然同爲摩尼教徒,自當攜力對付外敵,你我也不必再做口舌之爭,對面座頭的那個頭陀行跡蹊蹺,只顧張頭價腦的窺探,可瞧了咱們這邊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