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這是一個對於大梁百姓來說很陌生的地名。
都中嗜酒的勳貴們,大多聽說過一種名爲“平江雙蒸”的烈酒,但是喝過的人卻不多。就算有能力弄到這種烈酒的頂級權貴,也只是一味品嚐佳釀,對產出這種烈酒的平江諱莫如深。實際上在稱量天下的朝中大員心中,平江二字代表的不是烈酒,而是一種姓氏一個家族。
平江方家,南面周朝第一武勳將門。
歷史長河中的吉光片羽不再贅述,只需知道方家子弟百年來鐵索橫江,讓大梁南境邊軍一次次無功而返,就知道這個姓氏承載着何等厚重的榮光。這一代的方氏家主,周朝總理軍務大臣、鎮國公方謝曉,更是讓廣平侯穀梁身爲死敵都不得不讚一聲帥才的風流人物。
出身於這樣的家族,哪怕自身只是一個旁支子弟,方銳都擁有常人難以企及的驕傲和自負。
只不過,當那柄匕首在自己十分脆弱的大腿根攪動時,方銳的驕傲和自負就變成瘋狂的咆哮。
“裴家小兒,你有本事就殺了我!”
“你這個螻蟻一樣的玩意,安敢辱我!”
“啊——我要殺了你全家——”
方銳額頭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混着無法自控的眼淚在臉上橫流。
裴越拔出匕首,起身對鄧載和王勇說道:“幫他上藥。”
席先生亦注意到,地上的年輕人衣服破爛,卻有不少地方用紗布粗魯地包裹着,隱隱透出血色。想必在他進來之前,這種殘忍的刑罰已經持續一段時間,難怪對方見到他就求饒。
少年們臉上沒有絲毫的同情之色,甚至鄧載在幫其包紮的時候動作還很粗魯。
不是他們天性冷血殘暴,而是經過一晚上的苦戰,以及看到莊內的慘狀之後,沒有人能生出半點同情之心。
裴越來到另一邊蹲下,手中的匕首滴着血,在方銳畏懼和仇恨的目光注視下緩緩說道:“我家的門房他叫周達,一個普普通通老實本分的老頭,這輩子連京都也沒去過幾次,基本都是待在這座莊子上。他雖然無兒無女,卻與人爲善,不作惡,不害人,平時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逗逗莊子裡的小孩,但也經常用自己微薄的月例銀子幫助窮苦鄉鄰。”
“這樣一個人,他有什麼錯呢?但是他死了,死在你們手中,甚至在死前都沒法告訴我一聲,往後將他葬在何處。”
“他喊我一聲少爺,心裡也將我視作最親近的人,可我卻沒有保住他的命,甚至都沒有見他最後一面。”
“你說,我要不一刀一刀剮了你,我還是個人嗎?”
匕首在方銳恐懼的目光裡一點點插入他另一側大腿根,鑽心的劇痛撕裂他的腦袋,慘叫聲傳出很遠很遠。
強忍着痛楚,他嚎叫道:“你別裝了!不過是死了一些泥腿子,你以爲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嗎?你只是想收買人心而已!”
“呵。”
裴越扯了扯嘴角,擡頭對席先生說道:“先生,這就是大人物心中認可推崇的大道嗎?翻手爲雲覆手爲雨,以天下爲棋盤,衆生爲棋子,生生死死,只不過是他們手指捻動而已。在他們看來,只要是能達成目的,死再多人有什麼關係?或許他們也想過,這些死掉的人也有家人親友,可這又如何呢?給點銀子,說聲抱歉,多半就能贏來一個好名聲。更有甚者,像這人一樣,殺人之後仍舊如此作態,說不得還能落一個梟雄之姿的好評價。”
席先生默然無語。
裴越扯了扯衣領,看向方銳的眼神中充滿鄙夷:“只不過啊,你算不上什麼大人物,你只是一條馬上就要被我凌遲處死的蠢狗而已。”
無視此人眼中的驚駭之色,他指着旁邊站着的一個少年說道:“他叫楊虎,他父親叫楊大成。我從來不覺得楊大成這漢子是完美無缺的聖人,他也有很多毛病,可這些毛病並不會妨害到旁人,這就足夠了。”
“你們剝奪了他們活着的權利,我就要剝了你的皮。”
“鄧載,王勇,把他拖出去,吊在大門外的樹上,然後扒光他的衣服,老子要親手剝皮抽筋!”
“是!”少年們顫抖着語調大聲吼道。
楊虎大滴大滴落着淚,一言不發,對着裴越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裴越面色沉痛,將他拉起來說道:“這筆賬不會就這樣算了結的,放心。”
楊虎用力點頭,沉聲道:“不管少爺要做什麼,一定要帶上我!”
“我會的。”
裴越轉身向門外走去。
被鄧載和王勇架起來的方銳忽然猛地掙扎着,絕望地吼道:“裴越,我可以告訴你這件事的內情,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可以告訴你!”
裴越扭頭冷笑道:“我沒有興趣。”
方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從被擒開始,他並沒有太擔心,因爲自己可是平江方家子弟,在山中也是能說上話的,知道的事情不少。只要這少年開口,他總能找到討價還價的機會,想要全身而退肯定很難,但活着離開未必沒有可能。
然而此時此刻,他終於清醒過來,面前這少年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不講道理的瘋子!
誰欺負他他就會千倍百倍奉還的瘋子!
“是你父親派人暗示我們來這裡殺人的!”面對死亡的恐懼和被殘忍虐待的痛楚,讓方銳再也沒有往日的高傲,幾乎是口不擇言地將這件事的緣由說了出來。
堂中陡然安靜下來,鄧載和王勇沒有再繼續扯着方銳往前走。
少年們面色複雜地望着裴越。
席先生坐在不遠處,雙手交錯放在小腹前,輕輕嘆了一聲,看着裴越的目光裡滿滿都是憐惜之色。
裴越沒有任何異常,甚至連臉色都沒有變化一絲。
這件事他早就猜到了,雖然當時出府的時候,他曾對裴戎說過,自己將來會好好孝敬一下他,但兩人心中都清楚,所謂孝敬到底是回報還是報復。只是那時他想的是教訓一下這個便宜老子,讓他吃點虧痛一痛也就罷了。
到了如今,實際上從之前看見程學屍首的那時候開始,他就已經下定了決心。
且不說這個身體裡的靈魂從來沒有將裴戎當成父親, 就算沒有之前那些被凌虐的回憶,在今晚之後,裴越對裴戎只有一個念頭。
那就是不死不休。
否則的話,他如何面對莊上這四十七條人命?
長夜風涼,而風聲中傳來的令人心顫的哭聲,是莊戶們哀悼親人的喪音。
裴戎不死,這些人的哭聲又如何能得到慰藉?
所以此刻裴越連話都沒有說,面對方銳自以爲了不得的內情,他只是冷笑一聲。
“拖出去!”他冷冷吩咐道。
方銳聽說過凌遲之刑,那可是要將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來,慌亂之下,他大喊道:“你不想救回那個小丫鬟嗎?你給我一個痛快,我告訴你她在哪裡!”
到了這個時候,他已經完全放棄求生的慾望,只是不想繼續被這個瘋子折磨。
鄧載一拳錘在他的腰眼上,罵道:“狗東西,還不快說!”
方銳疼得齜牙咧嘴,卻不敢和平時壓根瞧不起的泥腿子叫板,快速說道:“掠走你那個小丫鬟的人叫冷姨,她跟我們不是一路人!我不知道她爲什麼要這樣做,但按照山裡的計劃,她會帶着你那個小丫鬟一路往南。”
裴越沉聲問道:“她們要去哪裡?”
方銳搖頭道:“我不知道,一路都會有人接應她們,你如果快點追上去,也許還有機會!”
鄧載罵道:“還不老實!”
說着又握住了拳頭。
裴越並未阻止他,只是冷冷道:“將他關起來,別讓他死了。”
然後大步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