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瞭解不多的時候還好,可這幾天,他從北庭人那裡聽到大量傳聞,魔頭的印象漸漸清晰,憎惡與懼怕的感覺油然而生,還有一絲好奇。
現在的木老頭看上去人畜無害,甚至還有點可憐巴巴,像一箇中過邪、被施過魔法的孩子,過早蒼老,還沒來得及體驗人生樂趣,龍翻雲很難將那個殺人如麻的“滅世老魔”與眼前小怪物聯繫在一起。
他多看了兩眼。
“看什麼?”木老頭在龍王和上官如面前諂媚得不像武林中人,對大雪山劍客,可就沒那麼客氣了,“上官飛那臭小子還不夠你玩的嗎?”
龍翻雲的臉騰地紅了,伸手去拔自己的長刀,卻撲個了空,這纔想起爲了偷馬,他沒帶兵器,“我要和你比武,現在。”
龍翻雲受不了這種氣,罵娘都行,就是不能提上官飛,他在大雪山有妻子,絕不想帶着這種名聲回故鄉。
木老頭擡頭看着怒氣勃發的劍客,突然笑了,笑容隱藏在層層的皺紋中,顯得十分陰險,“嘿嘿,別生氣,開個玩笑,誰都知道上官飛癡心枉想,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根本配不上……我知道副千尉大人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對這種調調不感興趣。”
龍翻雲稍稍消了點氣,他明白自己不是這個小老頭的對手,可對方要是繼續挑釁,打不過他也要打。
木老頭的嘴卻不會輕易停下,“怪不得龍王選你冒充乃杭騎兵,你不僅長得像,連脾氣都像,我跟你說,待會到了營地裡,你最好找個人打一架,我保證再也沒人懷疑你。”
此時剛過二更,夜色正濃,草叢裡躺着一個人,外衣被脫掉——北庭騎兵很少穿內衣——穿在龍翻雲身上,這人是被木老頭點倒的,沒有死,只是暈了過去。
木老頭說的沒錯,龍翻雲很像乃杭騎兵,尤其是發怒時的樣子。
龍翻雲跨上馬背,張開一隻皮囊,“進來。”
木老頭深吸一口氣,曾經有好幾年,只要是白天行動,他必須躲在皮囊裡,可是功力受損的唯一好處就是他再也不怕曝曬之苦,皮囊也不再是合適的避難之處,他深吸一口氣,喃喃自語,“我從前睡你的女人,今天要偷你的馬,我從前睡你的女人,今天要偷你的馬……”
木老頭鑽進皮囊,從孔眼向外張望,什麼也看不到,於是向後一倒,給自己弄個舒服點的姿勢,心想,還不錯,也不是太侷促,反而有種回家的踏實感覺。
木老頭居無定所,他所謂的家,就是從前跟師父學武的地方,那裡有武功高強的師父、互相嫉妒的師兄弟,還有美麗如仙子一般的師孃,可師孃的形象模糊不清,總是要變成曉月堂堂主韓無仙,他奮力將其驅出腦海。
木老頭在皮囊裡胡思亂想,龍翻雲沒有那麼鎮定,龍王給他的任務大膽而危險,他不怕殺身之禍,就怕任務失敗,不僅自己會被同輩笑話,還會耽誤龍王的計劃。
龍王要狠狠給日逐王一個教訓。
龍翻雲親耳聽到日逐王的怒罵聲,所以完全支持龍王的報復行動,軍師方聞是當時目瞪口呆了一會,大力勸阻,“龍王不可意氣用事,還沒到龍庭,就平白得罪日逐王,咱們是來談判的,不是……”
龍王將軍師叫到一邊,低聲說了幾句,軍師勉強轉變態度,不再反對盜馬。
龍翻雲崇敬比自己小好幾歲的龍王,龍王武功極高,對敵人狠毒無情,出手必致命,但是對自己人,很少以武力壓服,總能提出合適的理由說服對方,後一點尤其讓龍翻雲佩服,同樣是不苟言笑,龍王跟他不一樣,必要的時候絕不輸於伶牙俐齒之人。
與龍王相比,上官飛不過是一個誇誇其談的小丑。
龍翻雲向地上啐了一口,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想到上官飛,將他與龍王對比,無異於巨大的污辱。
龍王的計劃很簡單,木老頭負責點人,龍翻雲負責盜馬,他不僅氣質上很像北庭騎兵,對馬匹也有一些瞭解,能夠安撫那匹火焰駒。
乃杭族營地管理鬆散,最可能引起麻煩的不是人,而是那匹馬,從它受到的照顧與關注來看,只要一聲嘶鳴,就會叫醒成羣的士兵,包括日逐王本人,龍翻雲的任務因此最關鍵。
放倒小兵對木老頭來說輕而易舉,就算事有不預,他也能逃之夭夭,至於龍翻雲,龍王既然沒說要保他安全,木老頭自然不會想着帶他一塊走。
快到乃杭族營地了,木老頭提醒道:“加快速度,衝進去。”
“什麼?”
“笨蛋,衝進去,難道你還等着接受盤問嗎?剛說你像北庭人,這會又不像了。”
龍翻雲恍然,雙腿夾馬,一路奔馳,嘴裡大呼小叫,像一名醉酒失態的狂徒。
營地門口衝出幾名衛兵,用北庭語厲聲發問,龍翻雲置之不理,反而加快速度,硬闖進去,差點與衛兵撞在一起。
他進來了,身後傳來憤怒的叫罵聲,卻沒人追趕。
日逐王的粗心大意是有理由的,這裡是北庭,沒人敢惹他,雖然在十王當中排名末位,可就算是排名第一的大日王,也要敬他三分。
他自認爲是個通情達理的人,這次出行名義是狩獵,其實是搶先與龍王會面,哪一項都沒有危險,何必讓手下的弟兄們受苦呢?大戰在即,到時候再嚴厲起來也不遲。
龍翻雲與木老頭來早了,對北庭騎兵來說,夜晚是喝酒的最佳時間,整個營地都在舉辦酒宴,像過節一樣,抓着酒壺與肥肉的士兵,無目的地亂闖,就算去隔壁帳篷裡,也要騎着馬。
龍翻雲很快就混在這樣一羣人當中,手中經常莫名其妙地多出盛滿老酒的大碗,喝起來味道粗糲清洌,像火一樣,從喉嚨燃燒到胃部,講究的酒客會嫌棄它太生硬,卻正合龍翻雲的口味。
十碗之後,龍翻雲也生出跟北庭人一樣的看法,不喝酒光喝水,還算是男人嗎?龍王不喝酒,實在是個遺憾。
龍翻雲兜了一個圈子,來到日逐王帳篷附近,發現沒辦法下手。
日逐王那頂涼棚一樣的帳篷裡,燈火通明,最少三十人擠在裡面,不分尊卑,在一起喝酒唱歌,一會說北庭語,一會冒出幾句中原話。
火焰駒就停在帳篷前,在火光的照耀下,越發顯得鮮紅如血,吃着上等穀物,接受衆人的觀賞,時不時擡頭咴咴地叫兩聲,每次都能贏得發自內心的讚揚。
日逐王心情大好,舉着酒碗,大聲用中原話說:“可惜火焰駒不是人,否則的話,我把王位讓給它,瞧瞧,這纔是王者風範,天下除了老汗王,誰還能比它更配稱王?中原的狗皇帝給它鍘草都不配。”
“沒錯,那個自稱龍王的小白臉,讓他看一眼火焰駒都是天大的福分,他竟然……”有人幫腔。
日逐王一口喝光酒,將碗扔出帳篷,離火焰駒遠遠的,差點砸到假裝分不清方向的龍翻雲。
“龜兒子,敢跟日逐王講條件,我保證,明天天一亮他就得乖乖地爬來救饒,到時候,你們誰也不要給他好臉色,不給他點教訓,他還以爲北庭是芝麻綠豆大的西域小國哩。”
咒罵、羞辱龍王,成爲最好的下酒菜,衆人爭搶着下筷,可北庭罵人的花樣實在不多,在爲數不多的幾種動物和三代以內的女性之後,貶低龍王就只能靠擡高聲音來加碼了。
龍翻雲勃然大怒,正要催馬上前,皮囊裡又傳來木老頭的聲音,“幹嘛,想自殺嗎?先把我放出來。”
龍翻雲一驚,心想自己就算死在這裡,也不能爲龍王正名,盜馬纔是對日逐王最大的報復,可他實在不想聽這些髒話,“咱們再轉轉,一會過來。”
“笨蛋,北庭人喝起來沒完,咱們還不得轉到天亮啊,我去搗亂,你來盜馬,咱們在營外匯合。”
“日逐王恨你入骨,萬一你被發現……”
“哈哈,你以爲老頭從高大威猛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全是被迫的嗎?非也非也,老頭神功蓋世,就是太惹人注目,連王妃都不肯放過我,所以只好轉變形象,斬斷情絲,順便還能減小目標,一舉數得……”
木老頭吹起牛來沒完沒了,龍翻雲馬打開皮囊,讓木老頭自己跳出來。
木老頭瞬間消失在黑暗中,留下龍翻雲一個人焦急地等待,不知道木老頭要採取什麼手段吸引日逐王的注意。
很快他就知道了。
sāo亂是在遠處發生的,逐漸擴大,越來越多的北庭騎兵呼朋喚友,衝到事發地點,不分清紅皁白地加入戰團。
打架的聲音終於蓋過一切,進到日逐王的帳篷裡。
“他孃的,這是咋回事?”
一名士兵騎馬趕來,滿臉通紅,搖搖晃晃地說:“打起來了,打起來了,不知道誰先動的手,反正打起來了。”
日逐王眼睛一亮,“一羣小兔崽子,敢在我的營地裡打架,走,是好漢的跟我一塊去,把那幫小子給我打得服氣。”
除了火焰駒,其他人都是“好漢”。
龍翻雲已經下馬,倒在地上,裝作醉酒過度呼呼大睡,路過者沒一個注意到他。
日逐王一行人剛離開,龍翻雲立刻起身,從皮囊裡掏出疊得整整齊齊的一大塊黑布,塞在腰帶裡,走到火焰駒面前,沒有急着行動,而是慢慢伸出左手,親暱地撫摸它,右手抓起一把穀粒,吹走浮草,讓它在自己手心裡舔食。
在這之後,當他將黑布展開,披在火焰駒身上,並在胸前和肚子下面打結時,它沒有任何反抗。
日逐王天天都叫來一大羣人欣賞這匹神馬,已經讓它對人類失去了警惕之心。
龍翻雲剛要上馬,心裡還是覺得不解氣,走進日逐王的帳篷,解開褲帶,給兩壇剛剛開封的酒加進去一點佐料。
日逐王覺得這一天是完美的,剛纔那一場聲勢浩大的羣架,足以抹去龍王白天帶來的不愉快。
“瞧見我打得那個小子滿地找牙哭着喊娘沒?哈,欺負我老?再過十年,我也一樣能打倒二十歲的小夥子。”
日逐王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喝了一大口,覺得味道有點怪,擡頭,發現部下們個個目呆若木雞地望着帳外的空地,扭頭,找不着自己的命根子火焰駒了,他們太興奮,竟然一開始沒有發現異樣。
龍翻雲在約定地點等木老頭,遠遠看到北庭騎兵像瘋了一樣成羣涌出大門,奔向己方的營地。
他不知道龍王會怎麼應對失去理智的日逐王,他不擅長思考這種事,心裡對龍王卻充滿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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