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北庭的傳統,繼位排名只在上一任汗王沒有直接指定繼承人時,才能發揮作用,老汗王可以選擇任何人,包括十王以外的子孫繼承汗位,他的話高於一切。
對現任老汗王來說,確立繼承人已成爲一個敏感的話題,隨着病情加重,忌諱也越來越深,誰要是敢冒失地在他面前提起這件事,要承擔掉腦袋的危險。
本來,這對大日王是好現象,只要老汗王一直不開口,他就是理所應當的下一任汗王,可最近幾年,他的自信越來越少,甚至生出不安與惶恐來。
貴族們通常以一種最簡單不過的方法判斷某人的受寵程度:看他接受老汗王私下召見的次數。
寵幸必然是面對面的,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不需要多高深的學問,北庭貴族們也能發現它的準確性。
大日王得蒙召見的次數並未減少,讓他恐懼的是,誇日王的次數卻在穩步增加,尤其是最近一兩年,甚至有反超的趨勢。
不只一位貴族提醒大日王注意這件事,也不只一位貴族,在腳踩兩隻船的同時,將重心向誇日王傾斜。
這是你死我活的競爭,失敗者要麼追隨老汗王進入陰間,要麼遠走他鄉,消失在浩瀚的不毛之地,再也不能參與北庭的任何事務。
這也是刀刀見血的貼身肉搏,雙方必須寸步不讓,在每一寸領土、每一件小事上傾盡全力,直到徹底佔領,此後也只能稍稍喘一口氣,馬上投入下一場戰鬥。
龍王現在就是他們的戰場。
顧慎爲對此已有察覺,他想弄清楚其中的原因,很快發現,大日王跟日逐王一樣,也是在隱瞞真相。
雖然大日王一直是金鵬堡最重要的支持者,顧慎爲對他並無排斥,在摸清所有權貴人物的真實底線之前,他不會憑印象站隊。
下級對上級纔有所謂的忠誠與背叛,佔據高位者在拋棄奴僕與追隨者時,向來理直氣壯,大日王親臨賤民區,屏退閒人,向龍王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希望金鵬堡不要成爲你我之間的障礙,我所做的每一項決定,都取決於它能否爲北庭帶來利益,至於我個人的喜好,不佔一點份量。”
“也希望我先求見誇日王的事情不會讓你失望,先易後難是我的原則,大日王的難度對我可有點高。”
“哈哈。”大日王發出北庭人特有的爽朗笑聲,“在這次見面之後,你就再也不會覺得我有難度了。”
言語是直白的,話題卻是迂迴的,雙方仍在互相試探,以便快速形成印象。
顧慎爲看到的是一位削瘦的老人,五十歲左右,身材中等,豪爽與平易近人的表象之下,是多年手握重權者纔有的威嚴,這威嚴已經成爲大日王的一部分,即使淪爲階下囚,也不會輕易消失。
可是顧慎爲注意到,大日王說話有些不太連貫,偶爾會出現冷場與停頓,好像突然間失去了語言能力,轉瞬間又會恢復正常,他本人對此似乎一無所知。
在大日王眼裡,龍王卻令人琢磨不透,以大日王的身分地位,以及支持金鵬堡的歷史,突然出現在賤民區,親自來見往昔的敵人,龍王應該大驚失色,然後被他徹底折服纔對,可這名年輕人,好像沒有一點意外,神態坦然自若,根本就沒將他當成王北庭第一王。
“我老了。”發現自己的意外駕臨沒有取得應有的效果之後,大日王的熱情減弱不少,“連站着說話都是個負擔,龍王是否願意接受我的邀請,到我的帳篷裡喝杯水酒呢?”
“求之不得。”顧慎爲接受了邀請,語氣仍然平淡,沒有多少“求之不得”的意思。
帳外等着一隊衛兵,還有壽老和他手下的刀客波桑。
顧慎爲在壽老面前停下,說:“後天我會再來。”
壽老臉色陰晴不定,當着大日王的面,不知該如何回答。
大日王倒不在意,“去告訴四王,就說龍王被我請走了,讓他等兩天吧。”
“是。”壽老恭恭敬敬地回道,知道自己的生意快要做到頭了,汗位之爭越來越激烈,他不得不在敵對雙方之間做出選擇,這本是暗中的投靠,曝光之後,會極大地損害他的聲譽,從此再也不會有人相信他的不偏不倚,更不用說誇日王的憤怒。
大日王親臨賤民區,沒讓龍王意外,卻給予壽老致命一擊,而他甚至不敢向王爺做出一丁點的暗示,那會讓他死得更快。
波桑興奮地望着龍王,圓圓的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欽仰,因爲太過緊張,脖子上青筋畢露,外人看到,會以爲他是在表達仇視。
讓他感到遺憾的是,龍王沒再跟他說話,甚至沒有多看他一眼。
跟日逐王的簡陋帳篷相比,大日王的住處完全可以稱得上宮殿,在裡面分割出十間房,也不會顯得擁擠,厚厚的地毯,踩上去如在雲端,年輕美麗的女奴成羣結隊,在主人想到之前,就會送來相應的用具與食物。
在王爺與奴僕之間充當聯絡人的,是一位臉色臘黃的年輕人,大概二十幾歲年紀,好像從小營養不良,導致他不僅身體瘦弱,連智力似乎也有點問題,可就是這個不起眼的人,擁有令人驚訝的神奇能力:能提前猜到大日王的每一個想法。
顧慎爲也是過了一會才發現這個人的重要性,那些女奴們,幾乎是目不轉睛地盯着黃臉侍者,通過他的眼神與細微的動作,立刻執行自己份內的事務。
黃臉侍者是在談話已經進行一會的時候介入的,既突兀又自然,他說:“我們王爺最愛才了,見到龍王這樣的青年才俊,常常幾夜睡不着覺,總想讓天下所有俊傑都爲北庭所用。”
大日王微笑着點頭,坦然接受侍者的讚美,然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大日王向後倒在早已放妥的厚枕上,從此就很少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我覺得……”、“這件事……”、“依我看……”,之後的話全由黃臉侍者補充,那種突然停頓的狀況,由此不見了。
顧慎爲的目光堅持停留在大日王身上,從始至終沒有詢問黃臉侍者的姓名與身份。
“龍王想必很疑惑,我們王爺爲什麼要請您來吧?”
“有一點。”
“是這樣,我要先替王爺做一點解釋,王爺全心爲北庭大局着想,沒有一點私心,人人都說我們王爺支持金鵬堡,其實是一種誤解,我們王爺只支持北庭,至於西域的局勢,但凡對北庭有利,我們王爺就會伸出援手。”
“理應如此。”
“所以,龍王願意來北庭談判,我們王爺非常高興……”
顧慎爲現在明白,大日王在壽老的鋪子裡說的話是從哪學來的了,同樣的話,黃臉侍者又說了一遍,更順暢也更合情合理。
慢慢地,黃臉侍者開始說到正題,態度也變得有點倨傲,“龍王的眼光應該放長遠一點,我們王爺就是將來的北庭汗王,西域不過是一座小池塘,龍王想在裡面怎麼折騰都行,但必須得到北庭,也就是我們王爺的同意。”
顧慎爲的話越來越少,以至於完全保持沉默,連一聲嗯都不發出了。
“我們王爺聽說龍王是個聰明人,聰明人就該做聰明事。”黃臉侍者顯然將沉默看成了屈服,“龍王抓住了好時機,在這個時候選擇接受北庭的庇護,非常明智,可是龍王將希望寄託在誇日王身上,就有點聰明人做蠢事了。龍王是要三五年的盟友,還是要一輩子的盟友呢?在北庭,能永遠庇護龍王的人,只有我們王爺……”
顧慎爲接受邀請的唯一目的是想弄清楚龍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幾位王爺急着見自己,卻又遮遮掩掩,結果卻遇到這麼一位喋喋不休的黃臉侍者。
老汗王但凡還有一絲理智,絕不會立大日王當繼承人。
顧慎爲站起身,走到大日王面前。
黃臉侍者正說得興起,完全沒料到龍王會有這樣的舉動,愣了一會,叫道:“龍王請止步,我們王爺……”
“大日王,如果你再不醒來的話,永遠不會有人跟你說話了。”
大日王顯然更驚訝,不安地看了黃臉侍者一眼,坐直身子,說:“我一直醒着。”
顧慎爲盯着昏瞶的王爺看了一會,“讓人送我出去。”
“龍王可以住在我這裡,咱們……可以……”大日王似乎忘了自己該說什麼。
“龍王,你這是在向我們王爺挑釁。”黃臉侍者終於反應過來,兩步跳到大日王身前,“你犯了巨大的錯誤,如果馬上認罪,還有可能得到原諒,否則,只要我們王爺一句話,整個西域都會被夷爲平地,更不用說一個小小的龍王。”
顧慎爲終於將目光移到黃臉侍者身上,“我很擔心,大日王以後還能不能說出自己的話。”
在得罪第二位北庭王爺之後,顧慎爲向帳外走去,留下茫然不解的大日王、臉色鐵青的黃臉侍者和驚愕激動的女奴。
沒人相送,顧慎爲走進黑夜,尋找藏在陰影裡的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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