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老收拾了一會東西,又放棄了,他捨不得。
這裡不只是他的家,還是他的一切,在龍庭,他是一位不大不小的人物,既無高超的技能,也無絕世的武功,卻能混得風生水起,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離開龍庭,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留在草原?他連放牧都不會;返回中原?邊境守軍大概會將他當成jiān細,除了一嘴的中原話,他身上已經沒有中原人的樣子。
壽老嘆了口氣,坐在高凳上,決定不走了,並安慰自己:誇日王未必就會發起報復,大象犯不着跟老鼠一般計較。
內心深處有一絲理智在提醒他,這種安慰是多麼的虛僞,可壽老寧可視而不見,“一百兩銀子,你拿去,算是這個月的工錢和補償,走吧。”
“去哪?”刀客波桑扭捏不安地問道。
壽老又嘆了口氣,在他的職業生涯中,自我保護依靠的是目光敏銳和判斷精準,儘可能將危險消弭於無形,用到保鏢的時候很少,所以他纔會僱請波桑,一名刀法普通但很忠心的刀客。
“生意不做了,你再去找一份工作吧。”
“好好的生意爲什麼不做了?”波桑還是莫名其妙。
忠心的人大概都不聰明,壽老心想,突然升起一股怒火,大日王怎麼會如此愚蠢,竟然想到親自來見龍王,將中間人給徹底暴露?可自己又爲什麼投向大日王呢?壽老不情願地向前追溯,發現是爲了錢。
那個臉色蠟黃的傢伙,自稱是大日王心腹,願意每年出五千兩銀子,購買一切信息,如果立功,還有額外獎賞。
壽老沒有經受住誘惑,爲了區區五千兩銀子,背棄了數十年的原則。
最後,他一向精準的判斷髮生了失誤,沒能認出龍王,他知道那個年輕人來歷不簡單,所以纔會巴巴地提前告訴大日王,卻怎麼也想不到那會是龍王本人。
可黃臉只是聽完他的講述,馬上就確認年輕人的身份,並且教給大日王一套說辭。
全怨自己,壽老恨不得自抽幾個巴掌,但他是普通人,不想虐待自己,甚至不想埋怨自己,於是他將怒火撒向別人,“笨蛋,‘好好的生意’?你沒長眼睛嗎?咱們把龍王交給了大日王,誇日王會不生氣嗎?他一生氣,還會讓咱們繼續做生意嗎?拿着這一百兩銀子,快給我滾!”
波桑對這陣疾風暴雨完全沒有準備,呆了片刻,變得面紅耳赤,“我是你的保鏢,不會讓任何人動你一根指頭,就是老汗王派人來也不行。”
壽老再次嘆氣,忠心的人果然都不聰明,他想問波桑有什麼本事能保護主人,可心中的怒火已經熄滅,反而略感歉意,“那你留下吧,也不一定就有事,沒準是我想得太多了。”
人之本性,危急時刻總希望身邊能有一名夥伴,即使一塊死,也好過獨自送命。
波桑點點頭,“我會留下,可是你不能再叫我‘笨蛋’。”
壽老幾乎要笑出聲來,他從來沒發現這位公牛一樣的年輕刀客,竟然有着奇怪的自尊,“是我一時嘴快,你不是笨蛋。”壽老暗暗加上一句,“就是不太聰明。”
波桑鄭重地再次點頭,然後拔出刀,將多餘的長劍和刀鞘都扔到地上,壽老嚇了一跳,“你幹嘛?”
“準備戰鬥。”
“那也不用這麼早拔刀吧,而且我說了,不一定就會有事。”
“龍王說我拔刀不夠快,所以我要提前做好準備,刺客可能突然動手,我不能浪費時間。”
壽老輕聲拋出一句“隨你吧”,他雖然不會武功,眼光還是有一點的,波桑頂多算是中流水平,拔刀再快也沒用。
蠟燭越燒越矮,壽老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好像它代表着自己的生命,蠟盡人亡,他急忙翻出一支完整的蠟燭,剛要點燃,他害怕的人不請自來。
一名瘦高精悍的刀客掀簾而入,左右觀察了幾眼,就是不看兩個活人,隨後站到一邊。
波桑緊握刀柄,“你找誰?”
瘦刀客沒有回答,第二名刀客進來了,同樣不理睬帳篷的主人,站在第一名刀客的對面。
就這樣,一共六名刀客,分列兩邊,帳篷立刻顯得狹小擁擠。
波桑站在壽老斜前方,警惕地盯着敵人,他從來不會考慮實力差距這種問題,就認準一個道理:他是保鏢,收了人家的工錢,就得替人家賣命。
最後一闖入者不是刀客,看樣子是貴人府中的管家。
壽老認得這人,知道該來的事情還是來了,他又開始後悔早沒有逃跑,“罕大人,你聽我解釋。”
罕大人三十幾歲,是誇日王府中的管家之一,深受信任,專門負責對外聯絡,與壽老打過交道,方聞是最初就是由壽老介紹給他的。
罕管家搖搖頭,“還用解釋嗎?事實擺在眼前,獵物被搶走了,你連渣子都沒給我們留。”
壽老強迫自己保持鎮定,“我願意爲誇日王做事,大日王信任我,我能提供……”
“嘖嘖。”罕管家微笑着搖搖頭,“又是背叛,你甚至不給我收買你的機會嗎?”
“嘿嘿。”壽老傻笑幾聲,收買意味着活命的機會,“不用收買,我心甘情願……”
罕管家不耐煩地揮揮手,“把他帶回去。”
壽老的臉色變了,帶回誇日王府,表示他的利用價值只剩下過去掌握的信息,未來的他已經沒有用處,“我……我……”
“龍王后天還會再來找壽老,你應該把他留下。”
波桑突然說出這樣一句話,壽老幾乎要給自己的保鏢跪下,而且奇怪自己怎麼會忘記如此重要的事情,“對,沒錯,龍王親口說的,他想見誇日王,後天還會來找我。”
罕管家臉色冰冷,“找龍王,我們自有辦法,跟你沒關係。”
氣氛凝滯了片刻,罕管家欣賞着自己造成的恐懼,壽老搜腸刮肚地尋找保命手段,六名誇日王侍衛猶豫着是不是馬上要抓人,結果搶先動手的卻是刀客波桑。
波桑相信,這是自己習武以來最快的一刀。
可還是不夠快。
前面的侍衛移步躲開,後面的侍衛一躍而至,石塊一樣的拳頭砸在保鏢的後腦上。
波桑倒在地上,仍在奮力掙扎,後腦又捱了一下,暈了過去。
侍衛握着刀柄,扭頭看着罕管家,等他示下。
罕管家隨意地擺擺手,以此終結一條性命,他喜歡這種感覺。
壽老的雙手緊緊扳住櫃檯,好像這樣一來就沒人能把他帶走,對波桑一眼也沒看來,已經完全忘了保鏢的存在。
接着,罕管家最厭惡的事情發生了,有人打斷他的命令。
“還是讓他活着比較好。”誰也沒發現這人是什麼時候進到帳篷裡的,六名侍衛全都大吃一驚,幾乎同時拔出彎刀,速度比波桑快多了。
恐懼與驚喜幾乎同時壓在壽老的心上,他再也承受不住,叫了一聲“龍王”,身子軟軟倒下,雖然沒有暈倒,可是再也沒力氣保持站立。
罕管家打量來者幾眼,立刻換上親切和藹的笑容,“太好了,果然是龍王。”
六名侍衛沒有馬上收起彎刀,直到管家給出明確的暗示,才放鬆對龍王的警惕。
“我以爲龍王是在大日王那裡。”
“我去了,又離開了,誇日王纔是我想見的人。”
“龍王已經見過方軍師了?”
“嗯。”
“我就猜龍王不是那麼好騙的人,大日王真是癡心枉想。”
“帶王去見誇日王。”
“呃——”罕管家顯得有點爲難,“王爺沒有這個命令……龍王請在這裡稍候,我馬上去向王爺通稟。”
“我以爲誇日王急着見我。”顧慎爲冷冷地說。
“王爺的想法我不敢亂猜,我去通稟一聲,只需要一點時間。”
要麼是這位管家太刻板,要麼是誇日王御下極嚴,顧慎爲開始對這位王爺有點印象了,而且與方聞是講述的不太一樣,在軍師眼裡,誇日王是位完美的貴族,禮賢下士,待人親切,懂得隨機應變,絕不會像大日王那樣,將北庭利益時刻掛在嘴邊。
顧慎爲回猛然出刀。
一名侍衛一直單腿跪在波桑身前,他得到的命令是除掉這名保鏢,等了一會,管家沒有宣佈撤消,按他的理解,這條命令就得繼續執行。
可他手中的刀沒了,插在櫃檯上微微搖晃,侍衛心中的驚駭不可言喻,因爲他根本沒看到擊飛自己兵器的力量來自何處,龍王背對着他,似乎根本就沒有回頭。
“我說了,讓他活着。”顧慎爲看着罕管家,以命令的語氣說話,這是對誇日王手下唯一有效的溝通方式。
其他侍衛再次揚起彎刀。
罕管家呆了一會,“放下刀,不用管地上的人了。”然後做出決定,“好吧,請龍王跟我一起回王府,我想,王爺會爲龍王破例的。”
壽老癱坐在地上,打算從此結束中間人的生意,買一批牛羊,僱人替自己放牧,波桑就是不錯的人選。
夜晚還沒有結束,前往誇日王府帳的途中,罕管家賣力地奉承,給龍王一種感覺:誇日王的確很重視自己。
於是他問起大日王身邊的黃臉侍者,罕管家立刻笑了,“那個‘黃臉婆’啊,大日王把他當成神機妙算的軍師,什麼都聽他的,其實他叫傅原,就是一名奴隸,幾年前才從中原邊境被擄來的,誰能想到,竟然能得到大日王的歡心呢?”
顧慎爲心中一動,衛嵩曾經聲稱在北庭內部有中原的支持者,卻一直不肯透露是誰,以此作爲龍王執行刺殺計劃的酬謝之一,顧慎爲非常想提前拿到這筆報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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