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苑六人組坐在露臺的餐桌前,與周圍特意從西城驅車前來用餐的精英男人們相比,六名高中少年過於醒目,但落座之後隨意道謝的口氣與一顰一笑,都毫不遜色於餐廳裡任何一個極力炫耀奢華生活的社會名流。
侍者優雅地把菜譜雙手奉上,之後禮貌地走開了。
“我來點!我來……呃……”項北英勇地奪過菜譜,硬着頭皮俯下身,眨巴着眼睛盯着餐牌,彷彿一個不學無術的小男孩在應付期末考卷,一臉憂鬱面朝天書般坐不窺堂地撇着嘴……
池小緣和溫御也湊上前……
兩分鐘之後,項北衝對面的陸西城嘟噥:“……我就是不愛來這種地方,老是有一種欺人太甚的感覺……”
陸西城坐在葉黎珊身旁,將餐布抖開,“你喋喋不休什麼呢?”
“當我意識到‘這些字母上面有個點’的時候才發現沒一個單詞認識,原來寫的是法文。”項北煞有其事地眯起眼,齒縫吐出來幾個字,“你不覺得他們……”
項北忽然神經質地環顧四周幽靜的環境,看上去沒什麼不對勁,可是服務生那種看戲般的眼神……
“哎呀,這種小兒科的把戲不奉陪了!你到底是不是項家的血脈呀?鄉下佬……”池小緣用指頭掃了掃神情高雅的服務生,急叨叨地翻了兩頁菜譜,“他們肯定抱着看笑話的態度把這玩意遞給我們的……”
“分明是你們自己搶的……”陸西城抿起脣淡笑,望向上了年紀的那些服務生,“這家店的侍應很紳士,平均年齡在五十歲以上……”
“正統法國餐廳……的侍應……都五十多歲呢,察言觀色……很厲害的!”去過法國的溫御贊同的點頭,斜睨餐廳典雅的景緻,發現周圍有一些奇怪的目光瞟了過來。
“哼哼!不過也別小看我!”忽見池小緣靈光一閃,得意地笑壞笑,朝身旁的侍應生打了個響指,“Waiter~”
“Bonsoir,Monsieur。”第一句就打了個措手不及。
池小緣瞪大眼睛嘎巴一下嘴,吞了吞喉嚨,揚起下巴時也揚起了調調:“伏特加馬天尼!要搖的!不要兌的!”
“別丟人了,你扮演的是鄉下佬進城的角色。”葉黎珊握住林音的手腕,優雅地接過菜譜隨手翻了兩頁,掩住笑容瞟了一眼張口結舌的服務生,推開餐桌上薔薇花瓶,儼然一位正統法國淑女炫耀着她與生俱來的Romantic。
“Bonsoir。”彷彿卡幀的老電影,周遭連空氣都怔忡了一秒,葉黎珊笑意盎然地說:“Est-cequ'onpeutmander?”
林音的手指猛抖一下!
“呃?是的,”服務生比出一個“請”的手勢。
葉黎珊捻起項北手中鮮豔彩色圖片的Cookbook翻了幾頁,用地道的法語說了一堆聽不懂的話,其間和服務生隨意地聊了幾句……
“Coquillescuitesàlavapeur。”陸西城的指尖忽然停在葉黎珊的菜譜上,“你不是喜歡吃這個?”
“嗯,林音也點一份吧。”兩個人低聲呢喃。
——想和我一起馳騁山野,就必須有可以一起做的事。
回想起,在馬場的那一幕,林音輕輕地褪掉葉黎珊輕撫自己的手指,脣角仍保持着美好的弧度。
不遠的鄰桌恍惚有奇異的目光,紛紛灼熱驚奇地掃了過來。
不論是沙律芝士生蠔鵝肝,還是裡戈爾松露,布列塔尼龍蝦或閃光鱘魚子醬……從開胃菜、前菜、主菜、乳酪到甜點,統統以一口純正的法語從葉黎珊和陸西城的口中淡淡地吐出來。
事實上,紫苑興起“親法熱潮”時,葉黎珊和陸西城已經學了兩年的法語。
也不知爲何,突然有一天那些平日鬧騰的女生開始認真學法語、吃法國菜、穿法國衣、用法國貨,如今仍有那麼一小撮講究個性和品位的巴黎迷,吃喝玩樂的用度都“法”化得相當極至。
那時候她錯過了什麼?一夜之間被50萬砸出了柯靈城!
“真人不露相啊!你們的舌頭比我的靈活多了!”池小緣露出誇張的讚美口氣與滑稽的吃驚表情,“不如教我說幾句法語吧?將來留學法國泡帥哥去!”
陸西城和葉黎珊娓娓而談的聲音越來越低緩,最後,也不知停止在哪一句的哪一半,林音若有所思地垂下長睫,眼底車水馬龍的燈光,像遊動的星星。
天晴了,風很涼,也不知夜裡還會不會下雨。從餐廳裡端來的玻璃酒壺擺在餐桌中央,一行人熱鬧地圍坐起來,舉起酒杯。
“乾杯!爲東苑六人組友誼長存而乾杯——”
“爲葉黎珊重生,乾杯——”
“乾杯……”
午夜十一點,餐桌豐盛的菜餚被大家一掃而空,紅酒瓶七顛八倒地躺在桌上,席間陸西城跟經理打了招呼,關緊了露臺的落地窗,放下帷幔點燃了杯蠟,清涼空間只有東苑六人組在談天說地,彷彿一次小規模的燭光聚餐,甚至後來小聲划起了“小蜜蜂”,男生們過於輕敵而被三個女生灌得醉醺醺。
“林音,說實話……嗝……”溫御歪過身體,湊近林音的耳朵:“我很佩服你。”
林音微笑地凝視不勝酒力的他,“佩服我?爲什麼?”
溫御憂慮的面色浮上酒紅色,笑容和煦地說:“因爲林音你很寬容。”
“喂!溫呆子!”池小緣勾住溫御的脖子,迷糊糊地打趣他,“你是不是打算重新訂做女神模型了?就照着林音的樣子……”
“不敢當!千萬不要!”林音輕笑道,“我可不想變成泡沫立人!”
項北搖晃着杯中的琥珀色**,仰起頭一飲而盡,伸手去拿酒瓶,葉黎珊趕在前面握住瓶子,替項北倒了滿了酒,又填滿了自己的。
項北歪着頭瞅向葉黎珊,見她像個徹頭徹尾的法國淑女那樣舉起杯子微笑:“項北,講和吧?”
“這句話應該我來說。”對於葉黎珊,項北是有一些愧疚感的,甚至最近都不知該如何與她交談,如果預知她的家會崩塌,之前就不會對她如此尖刻。
項北舉起酒杯碰了碰她的杯子,眼神柔軟了,“一直想問,你還好吧?”
“項少爺,我不會聽錯吧?”葉黎珊故作驚訝地睜大眼睛,笑着問:“你是在關心我?不可能,你怎麼會說出這麼溫暖人心的話?”
項北怔忡地凝視她的眼睛,莞爾一笑:“如果,我說是呢?難道我就不能偶爾成熟一下?”
葉黎珊有些失神地看着這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男生,忽然避開目光笑起來:“除了下半身發育成熟,你其他都是小孩子!”
相視一眼彷彿時間停頓,然後兩人又心照不宣地微笑起來,舉杯狂歡,酒杯碰得粉碎……那天晚上項北絕對是一副放飯流歠的模樣,施展得那叫一個High,他面前的瓊漿玉液山珍海味一瞬間杯盤狼藉。
林音的開胃酒一動未動,陸西城也沒什麼笑容。
凌晨兩點一行趕回酒店,電梯裡池小緣派放身份證明般地仔細分配了房卡,除了自己和林音使用同個標準間之外,其他人都是大牀單人間。
項北出人意料地安靜,在溫御和葉黎珊爭執着“尊重幸運數字”而調換房卡時,他連一句插嘴也沒有,出了電梯之後心事重重地往房間走,自我提醒般地小聲說:“我先睡了,爲了預防美女騷擾所以我會拔掉電話線。”
陸西城劃開房門時撇過頭,葉黎珊劃開隔壁的房門也撇過頭,走廊裡佇立的二人同時望向中間房的林音與池小緣,而當林音撇過頭對葉黎珊說“晚安”之後望向陸西城,卻只看到他的側臉。
陸西城對葉黎珊說完“晚安”之後再望過去,林音已經邁進了房門。
這個晚餐聚會林音很安靜,這種安靜已經超乎了陸西城的承受力。
陸西城將身體沉入熱氣嫋嫋的浴缸,滿腦子都是她倔強地避開目光時流露出的不自然,而正處於危難的葉黎珊也強顏歡笑着極力迎合大家的關切……
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疲累感,彷彿又回到那個空蕩蕩猶如水晶棺材般清冷的柯靈城白宮,那條長桌永遠隔着一個明晃晃的距離,周身包裹着透明的蠶繭,四處沒有一個人能夠接近,只有陸西城形單影隻。
在微醉之中泡熱水澡時,他不小心睡了過去。浴室門一直敞開着,熱水緩緩地變溫轉涼,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被輕微的敲門聲驚醒。
陸西城扯來浴袍穿上,頭痛欲裂地去開門。
“項……”
他震驚地揉一下眼,不是項北,而是淚流滿面的葉黎珊。
微風透過身後半敞的落地窗和遮光窗簾,吹拂起葉黎珊薄薄的絲質睡裙,原本清澈的大眼睛哭得又紅又腫,睡裙迎着夜風裹住玲瓏的身體。
葉黎珊無助地垂着雙手,只是不停地哭,一句話也不說。
“發生……什麼事了?”陸西城不由自主地擡起手,抹掉她大顆的淚珠,“……做惡夢了?還是……葉伯伯那裡……有消息了?”
葉黎珊哭得說不成話,只是拼命地搖頭,那樣悲痛又絕望,然後忽然撲進陸西城的懷裡!
“黎珊……”
陸西城怔忡地一動不動,下巴抵在她顫抖的頭頂,然後慢慢地擡起他無力垂着的胳膊,攬住她骨瘦的背脊……用力抱緊她。
……
清晨五點,池小緣的鬧鈴準時響起,喚醒林音之後按計劃先趕去蛋糕房,林音給溫御和項北打了電話,然後撥通了陸西城的號碼。過了很久陸西城才接起來,聽上去好像睡意朦朧,林音問,你睡得還好嗎?陸西城含糊地說:“嗯。”良久沒有再說話,最後擠出了一句勉強的:“睡的挺好。”
這時溫御捧着清晨新鮮的玫瑰花站在葉黎珊的門前,敲了半天的門,卻無人應答。
房門沒鎖,他好奇地推開,而客房裡卻空空如也。
早晨九點大家準時聚集在賓館餐廳裡,池小緣捧着生日蛋糕唱起了生日快樂歌,歡呼中見溫御緊繃着臉不言語,項北也沒精打采地望着葉黎珊。
“溫呆子,你怎麼沒按照計劃行事呀,花呢?”池小緣責問。
溫御兩手空空地垂下去,渙散的目光失焦地瞅着葉黎珊放在餐桌上的房卡,緊接着無措地抓住自己的衣角,愣神地“哦”一聲,乾笑着撓了撓頭,“……接了電話……之後……我不小心……又睡過去了……”
“沒有鮮花,蛋糕也很驚喜!”葉黎珊的眼裡閃動着驚喜的光芒,接過林音遞來的蛋糕刀,“沒想到我們心有靈犀,我也想給大家一個驚喜,凌晨時你們回房之後,我連夜在廚房做了小點心,請大家品嚐。”
葉黎珊捧着蛋糕盒分給每一個人,繞到林音眼前,雙手將蛋糕放在桌上,柔聲說:“林音,真希望……以後每年生日都可以和你一起過。”
“當然,即便你忘記……邀請我……我也會飛檐走壁……”林音也被感染得鼻子發酸。
項北掀開蛋糕盒將叉子用力插在奶油上,“這一點我可以證明,一百道鎖也鎖不住夜貓子亂竄,最後殺手鐗是……翻窗……”
“項北!你一定要妖言惑衆破壞氣氛嗎?”
林音輕吼着環顧四周的鬨笑,這時葉黎珊轉回陸西城的身邊。
“西城……西城,這段日子我說了好多句謝謝……也不知道可以再……”葉黎珊瞟向林音,乾澀地抿緊嘴脣,輕輕地將粉紅色蛋糕盒放在陸西城一個人的眼前,微笑着說,“……好笑,我居然也有說話不靈光的這一天,總之,謝謝你。”
陸西城坐在餐椅上,眼神一瞬間軟化般地仰視葉黎珊,笑容溫煦地一閃而過,輕輕地掀開蛋糕盒。
林音微微轉頭,目光忍不住鎖定在精緻盒子上的目光。
——野草莓熱烤式芝士蛋糕。
葉黎珊說過,這是做給她最重要的人吃的點心。
六人組後來去保齡球館玩了一下午,去必勝客吃了晚餐,一行人直奔KTV徹夜狂歡,走到旋轉門,葉黎珊接到了葉夫人的電話,說是被扣下的別墅裡有份重要文件找不到了,讓她先趕回去幫忙。
“我送你。”陸西城彷彿想也沒想,邁進門的腳縮了出去。
林音轉過身,隔着玻璃牆,見葉黎珊仰起頭看着他,“不用了,我打車回去。”
“路上不安全,你對東城又不熟。”陸西城拽住項北埋頭蹬臺階的胳膊,“我陪她先回去,過一會趕回來”
項北垂着眼瞟向葉黎珊,沒回應繼續往前走。陸西城和葉黎珊二人邁進梅賽德斯,絕塵而去。溫御煩躁地眺望融入車海中的黑車,一向脾氣溫吞的他突然有些氣急敗壞:“到底……爲什麼要出來玩啊?算了,我回家了。”
“溫呆子,急什麼!我們先進去,待會兒他們就回來了嘛!”池小緣拖着溫御往KTV大廳裡面走,林音低着頭安靜地跟在後面。
開了一個大包廂,項北點了幾瓶芝華士,服務生將洋酒綠茶端來之後,統統啓開蓋子倒進加冰玻璃酒壺裡,連綠茶也不兌猛灌下肚。
大概每個人都感覺到氣氛很怪異,環繞音響裡的音樂再繁鬧也像催眠曲,林音拿着麥克風和池小緣一起唱歌,眼睛卻一直盯着腕上的手錶。
項北喝了兩瓶洋酒仍未醉,乾脆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上玩PSP之F1方程式。
大概兩個小時之後,包廂的門推開了。
幽暗的燈光灑在陸西城有一些憔悴的臉上,林音迎上去剛想詢問“找到要找的東西沒有”,他卻轉過身,攬住了隨後進來的葉黎珊,兩人形影不離地走進來,低聲細語着進門之前沒說完的話題。
池小緣歡呼着“主角到場,徹夜狂歡正式開始”的時候,服務生敲了敲包廂門,“先生,您女朋友的外套掉在門口了。”
陸西城微笑地接過來,“謝謝。”
林音的心臟咯噔一下,趕緊轉身去點歌。
之後陸西城和項北舉杯暢飲,女生們愉快地唱歌,也總算將氣氛營造起來了,但不知是誰點了一首情歌對唱《你是我心中的一首歌》,池小緣舉着麥克風呆在原地,像一隻耳朵耷拉着的兔子:“這個……我不會唱。”
這時音箱傳來一聲澄澈的清咳,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射在了陸西城的身上。
這下子池小緣更慌神了,手中握着的麥克風不知該林音還是葉黎珊,眼看前奏結束主歌部分了,崩潰地哭喪了臉:“誰來,誰來,這個我不會呀!”
林音坐在角落沙發上,輕聲說:“當然讓黎珊唱啊,今天我們本來就是陪她的,她是主角呀!”
說着起鬨地鼓起了掌,卻被他憂傷頹啞的一句“心間開啓花一朵”,激得心臟痛得險些窒息。
葉黎珊難爲情地接起麥克風,柔情蜜意:“好想問你,對我到底有沒有動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對唱的二人臉上,迷離的燈光朦朧地閃爍着金黃的光澤。
……
林音不敢擡頭看一眼斑斕的燈光,只覺得隨處都刺眼。
彷彿綴滿明亮星子的天花板上朦朧朧、白亮亮的一片,刺眼的光芒籠罩在陸西城和葉黎珊的身上,彷彿天堂照射下來的一束巨大的光圈,眼睛失去焦點,一切東西就隱約顫抖起來。
中央空調徐徐吹來的清涼空氣也變得溫柔憂傷,
溫御突然悶聲悶氣地站起身,在所有仰起頭看向他的時候,手足無措地原地徘徊了一圈,徑直走到電腦前用指頭一陣亂戳,房間裡頓時響起一陣激烈嘈雜的聲音,“啊……我瘋了!別唱了,別唱了!”
這聲低吼驚得失神的項北抖了一下,驚訝地瞅着一向敦厚老實的溫御,嘲笑道:“H了?暴走了?連一首情歌也挺不住了?”
溫御發怒地走到葉黎珊的眼前,急得斷斷續續地說:“我受不了!葉黎珊……你太……讓過分了!”
“溫御,你喝高了?”衆人驚愕地怔愣,陸西城站起身,攬住溫御的肩膀,“別胡說八道!”
“你……也一樣!”溫御用前所未有的震怒語氣低喝一聲,猛地掙脫開陸西城,回手關掉電腦音樂。
包廂忽然難以適應地寂靜,天花板的星光爍爍,溫御望向一臉茫然的林音,“記得我今天早上說起晚了嗎?其實,我已經去給葉黎珊送花了……可是,她根本就不在客房裡!”
林音困惑地站起身,“溫御,你是什麼意思?”
葉黎珊手中的話筒“噹啷”掉在地板上,周遭的環繞音箱傳來刺耳的失真聲。與此同時,項北慵懶歪靠在沙發上的身體緩緩地支撐起來,撐到極限時忽然站起身,大步走到點歌電腦前雙手猛地砸向屏幕。
嗨包的嘈雜音樂輕了,溫御鈍重的啞聲一瞬間變得怒不可遏,“我沒有亂說!林音,那兩個人當你是傻瓜呢……你還沒有覺悟嗎?就在我打算回房的時候,看見走廊的盡頭,葉黎珊穿着睡衣,被陸西城從他的房間裡……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