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孔明瑜打招呼時一側身,羅煒彤看到了方纔被她擋住的袁恪。初夏明媚又不熾熱的陽光,完全不同於那日報恩寺的幽靜。於光明處乍見那張挑不出丁點瑕疵的臉,瞬間她彷彿見到了大齊最南端三伏天午時的烈日,被閃的有點睜不開眼。
一時間她有些疑惑,這般容貌與儀態皆存的貴公子,當真是金陵城內臭名昭著的第一紈絝?
捏捏手中荷包,她還是決定一試。
“明瑜姐姐。”
跟在表姐身後下馬車,臨落地時她一腳踩空,高揚荷包中的玉麒麟不慎拋出,碧綠色石頭在半空劃出一道弧線,眼見着就要打到路旁商販磨盤上。
一柄摺扇伸出來,趕在最後一刻前托住,輕輕向上一挑玉麒麟騰空飛起,被執扇之人抓在手心。
“小姐,如此美玉,且是前世大家生前所雕最後一件金石之物,若是摔了豈不可惜?”
羅煒彤完全沒在意他說什麼,只是盯着他手中那柄摺扇。握扇姿勢還有指尖薄繭,都與那日錦繡坊的安昌侯世子相近。
甚至他身上若有似無的脂粉氣,都與世子平日所用一般無二。雖然他刻意用徽墨清香加以隱藏,但長期塗脂抹粉骨子裡本就會沾染上那股味道,沐浴無法完全去掉。
先前想着兩人大概是同一人易容所飾,但此刻真正確定後,她反倒有些後悔今日試探。如此文韜武略皆具、俊美無儔地一位年輕公子,是出於怎樣的想法,纔會常年僞裝成一個雞嫌狗厭的紈絝、浪蕩不羈常年混跡市井。
心中萬般感慨,她深覺如此蓋棺定論,當真不如留點懸念。
“表妹。”
下馬車後徐夢瑤便同孔明瑜說起了話,徐家夫人孔氏出身衍聖公府,雖不是嫡支,但兩家同在金陵,逢年過節多有走動,表姐妹間也算相熟。
稍作寒暄後,明瑜便面帶不正常地朝後指指。扭過頭,她便看到平素伶牙俐齒的表妹直盯着袁恪看。
她似乎明白了兄長性情大變的原因,心下無奈但她也怪罪不起來。袁恪着實太過俊美,幾年前他以一篇錦繡文章,入了微服出巡的陛下之言。金陵聚天下之人傑,向來不缺文采斐然之輩。文人相輕,以他無名之輩卻入帝王之眼,想不成爲衆矢之的都難。
那年誕節,今上四十九大壽,袁恪等一衆青年才俊獲恩旨入宮。衆多質疑聲中,他一襲青衣出場,脣紅齒白劍眉星目襯的同齡人日月無光不說,御花園內賦詩一更是成爲傳世佳作。僅僅一面,金陵城內再無絲毫質疑之聲。
可惜自那之後他便隱居書院,寒窗苦讀很少露面。漸漸他也就成了金陵四公子中最神秘的一位,不過他的容貌,卻被公認爲四公子中最佳。誕節剛過,甚至有書生繪其畫像於市井間兜售,見者無不驚爲天人。幾年過去,金陵百姓才漸漸適應,也不再追在他馬後面瓜果扔的滿街都是。
但表妹一直在惠州,之前未聽說過袁恪名號,也未見過真人。連見過幾次的她此刻都有些目眩神迷,更不用說報恩寺初次相見的表妹。兄長那般心思,見到自小便當做新娘的表妹癡迷於其它公子,且那人是他無論如何都比不上,心中苦澀可想而知。
心下嘆息,徐夢瑤卻不怪表妹。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不止男人看到德音走不動道,金陵城中多的是官家小姐,一見袁恪便止足不前。
但即便如此,官家小姐盯着外男看本就失儀。光天化日之下,她也不能任憑表妹出醜。
想明白這些只在瞬息之間,徐夢瑤移步上前,呼喚表妹同時輕輕搖下她胳膊。見平日機警的表妹,這回卻好幾次都搖不醒。加重力道同時,她不禁更爲理解兄長的性情大變。
也罷,還剩幾日便科舉,兄長努力幾日,待求得功名也就不會似如今這般焦慮。
“表妹,明瑜在喊你。”
胳膊上的晃動終於拉回羅煒彤神智,再看面前那張臉,依舊是俊美無儔,可卻少了方纔攝魂奪魄的風采。眨眨眼,羅煒彤確定她沒看錯。正欲轉身往回走時,她卻在那人臉上看出幾絲笑意。
他是故意的,有意透露自己雙重身份。
確定後羅煒彤稍稍釋然,昨夜她還在納悶,若袁恪當真是安昌侯世子,多年易容僞裝,他早已能熟練地扮演兩個人,又怎會讓她輕易識破。釋然之後她更是納悶,這人又爲何讓她知曉?
謎題一個接一個,直弄得她雲山霧繞。
搖搖頭,她轉身向孔明瑜走去,腦腦子裡卻滿是那雙面人。
察覺到小丫頭神色,周元恪從心底升騰起一股喜悅。他已經想清楚,既然喜歡,那無人能阻攔他。讓藍愈背鍋,涼國公夫人阻攔徐家表哥只是其一。在越瞭解羅家人對女兒的寵溺後,他萬分確定,小丫頭個人喜好最重要。
既然如此,那便讓她早些看到他最美好的一面。小丫頭愛美,連貼身伺候者都是個俏丫鬟,他這張臉絕對很有用。而如今效果似乎比他最初預想還要好,好奇之下小丫頭也滿心想着她。
滿心在想他,不論出於何種目的,單這個念頭便讓他心底熱。
“嬌嬌沒事吧?”
再次見到羅煒彤,孔明瑜擔憂之情多於喜悅。尤其方纔對方那般及時出現,解救她於尷尬之中,更是讓她關切之情多了幾分。
“方纔出府門前,我聽門房說,文襄伯府常遞帖子,似乎有意拜訪祖母,你沒事吧?”
常太夫人竟然求到了衍聖公府?羅煒彤皺眉,雖然那日老文襄伯嘴上說將庶長房驅離伯府,站在大義上分家。可金陵百姓卻不是傻的,伯府門前可能被太夫人哄騙過去,回家一想誰不明白那道理。
即便庶出也是人生父母養,就算比不得嫡支尊貴,但也不至於被苛待至此。他們忍了幾十年不聲不響,對嫡支不僅僅是尊重,簡直是心存敬畏。且庶支最出息的長子一進京城,被那般污衊,非但沒有以勢壓人,反倒自己頂着罵上朝,命妻兒老小遠避京郊,這已經給足了伯府臉面。
一再得寸進尺之人是伯府,便是驅逐又如何。庶支品性上有無任何可指摘之處,咱們憑什麼給人當槍使,去辱罵責怪那本就可憐的一家子。
在錦繡坊的引導下,如今金陵城內流言完全對文襄伯府不利。是以羅煒彤着實想不明白,常太夫人究竟是出於何種想法,纔會下拜帖,去衍聖公府求援。難道她當真以爲,衍聖公是隻知遵守禮教,一味認定嫡庶有別的刻板之人?
“京郊莊子風景極爲不錯,住在那倒少了金陵城內悶熱。明瑜若是有空,咱們一道去那邊玩便是。”
此言正和孔明瑜心意,衍聖公府在京郊也有莊子,不過她早就去厭了。無論羅家莊子好不好,總歸是一新奇去處。
“那我便恭敬不如聰明。”
欣然接受邀請後,孔明瑜附在她耳邊:“實不相瞞,伯府常太夫人孃家,有一位姑娘嫁到了山東老家的孔府。那位雖不是族長夫人,但仗着年歲大也算頗有臉面。”
三言兩語,羅煒彤卻是聽出衍聖公府意思。聖上推崇儒學,孔家主掌禮教。就如在對女子態度上,金陵衍聖公府與山東老家有不同見解一般,其它地方也有分歧。公府不想管,但礙於親戚情面卻不得不出面。
“多謝明瑜姐姐告知。”
看來今日得早些回府,後日便是黃曆上最近的易於祭祀之日,也是開祠堂分宗之時。得虧遇到孔明瑜,如若當日衍聖公府老夫人突然出現,定會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你且放心,祖母也不是那迂腐之人。況且她甚爲喜愛你,可不是每個來我家的姑娘,都能得她開口誇讚。”
想到那日拜見時慈眉善目的文氏,羅煒彤把一半心放回肚子裡。
“待科舉之後,公府女學也能閒一段時日,屆時定要好生感謝明瑜姐姐。”
見嬌嬌三言兩語還了自己人情,孔明瑜非但沒覺她爲人太過世故,反而喜歡她外表嬌弱爲人周全。大家閨秀將來必然要做一府主母,個性天真爛漫絕不是什麼優點。嬌嬌這般坦誠,爲人爽直最是讓人舒服。
正當她滿意之時,面前傳來另一陣輕佻之聲:“喲,這不是元宵節燈謎會上的才女。”
孔明瑜擡頭,便看到那張差不多快要忘記的臉。奇怪的是,明明是一張頗爲英武的俊臉,爲何看起來便想讓人打一拳。
還真得多跟嬌嬌學學,最起碼她那身功夫,此時此刻就非常有用。
竊喜中的周元恪跟過來,擡頭後有一瞬間遲滯。厚熙兄當真不是故意用這種手段,引得他未來王妃注意?
可看他神色,似乎惡劣的意味多於打趣和調笑。麻煩大了,深知好友那張說死人不償命的嘴,在他張口快要吐出下一句時,他忙上前躬身。
“孔家小姐學富五車,實乃天下閨秀表率。在下神交已久,不知今日可否賜教一二。”
對於好學上進的寒門子弟,孔明瑜還是頗有好感,當即她視若無睹地與袁恪談起了學問。
這人竟是改編簪花小楷的孔家小姐,父皇爲他求來的王妃。四皇子朱厚熙愣在那,臉上神色一變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