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揮夜戰,恐怕是歷代將領最頭疼的事情,又尤其是古代。受限於科技,通訊基本靠吼,因此徐衛匆忙佈置反擊,也只能是前頭的部隊擋前面,後頭的部隊擋後面,夾在中間的兵力一時竟無用武之地只能聽着乾着急
還好,金軍都打着火把來,否則真要鬧個敵我不分,亂殺一氣此時,一件讓徐衛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那堵在中段的弓弩手們,見首尾皆遇襲,他們又幫不上忙,情急之下,發現金軍衝來,其距離如果通過牀子弩來吊射,應該夠得上。
已經準備就緒的弩兵們,等到火把一點亮,立即絞開弓弦,將一種異形的箭矢放入了箭槽。之所以說它異形,那是因爲這種箭根本沒有箭頭。四尺大箭桿的前頭,是一個個比拳頭略小鐵疙瘩
他們沒等軍官下令,而且這危急萬分的時刻也不上那麼許多。操弩手們擊發了弩機,大箭呼嘯着竄向了半空因爲這種箭重心全在前端,因此一旦上空,力竭之後,是以垂直的角度飛快地落下來
從半空中掉下來一個幾斤重的鐵塊,砸在身上是什麼感覺,金軍士兵會告訴你。不,他們沒有機會說話,凡是被這種異形箭擊中的,絕不會再有說話的機會
金軍步兵正發狂一般衝向了虎兒軍的後部,那突如其來,從半空中墜下來的大箭幾乎每一箭都帶走一條人命
弓手們一見這情況,有部分人也舉起弓來,將箭矢射向了半空。可是,你們用的是弓,射程跟弩有得比麼?就算靠近金軍的弓箭手能夠射到敵人,可往後的弟兄們,你們這一箭出去,搞不好就直接命中紫金虎了
“直娘賊誰叫你們放箭住手全他孃的住手”中軍統制發現了危險,聲嘶力竭地嚎叫道。
洛水邊上,火光映紅了天空。宋金兩軍在夜間展開激戰,這從宋金開戰以來,除了摸營外,是沒有過的事情。金軍本來以爲佈置妥當,佔據優勢,就能一舉擊潰虎兒軍。可沒想到遭受頑強反擊,戰局竟一時僵住。尤其是當虎兒軍中亮起火把之後,他們發現,對方的兵力比他們想象的要多
幾裡地外,已經通過獅子口的楊彥在戰鬥爆發的第一時間就知道禍事了。金軍還真就在此設伏先前容我通過,不過是放長線釣大魚甚至連那金軍大營裡的渙散場景,也是故意作給我軍看的目的,就是讓我們不起疑心,仍舊心存僥倖,往這獅子口來
現在,一個難題擺在他面前。回不回頭?幾裡之外,只聞得殺聲震天,看到火光沖霄情況如何,他並不知道。但這個難題在楊彥看來,不是問題,就算回頭會把自己也搭進去,他也不會有絲毫猶豫因爲,他不可能顧徐九於不顧。
可楊彥忘了一點,他過來時,徐衛曾經有令在先。讓他的部隊通過之後,不要再前進,留下來等後軍,可並沒有讓他回頭他現在如果一回去,不但幫不上忙,反而會堵住大軍逃生的出口
扣上兜鍪,他攥緊手中的曲刃大槍,高聲喝道:“弟兄們跟我回頭,保護大帥”
“保護大帥”作爲繼續“虎捷番號”的精銳之師,將士們對主帥有着無比的忠誠。都統制一聲吼,士兵們羣起響應
隨後,這虎兒軍的中堅力量,號稱無堅不摧,無固不破的重步,又一次踏響了令大地顫抖的步伐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關頭,一個人影飛快地撲了出來,擋在了楊彥身前,疾聲道:“楊都統去不得弟兄們千萬去不得”
楊彥去路被擋,一股無名業火騰騰竄直頭頂,大罵道:“滾開大帥有難,我等豈能坐視”
“都統我們若不去,大帥還有可能突過來我們一去,堵住了出口,你叫大帥如何脫險”那人正是右軍統制官。
楊彥只因憂心徐衛安危,一時失了分寸,此時聽右軍統制所言,也不無道理。只是,這天殺的難道讓我們在這裡眼睜睜看着弟兄們身處險境,還無動於衷?大帥若是有個閃失,那可怎麼得了
戰鬥仍在持續,而且更加激烈金軍鼓足了勁,非要把虎兒軍殲於此地不可
獅子口的山丘上,一個影子佇立在夜色之中。他跨着戰馬,單人獨騎立於山上,彷彿一匹孤狼,正注視着它的獵物。
火光傳到此處,已經稍顯黯淡,但仍舊不難看到,此人目光閃動,正密切關注着戰場上的局勢。這次跟徐虎兒直接交手,而且是戰盡天時地利,可他心裡也明白,紫金虎確實是一員良將。他的部隊委實訓練有素,如果換在其他人,在如此險境,猝然遇襲,只怕早就兵敗如山倒了。
可直到現在,虎兒軍仍在作着頑強的反抗。首尾兩端的金軍,連一步也推進不了。
“我小看徐虎兒了,照這麼打下去,打到天亮,也未見得能分出勝負啊。”這赫然就是耶律馬五的聲音
“確實,虎兒軍名不虛傳,頑強之師,百戰精銳。”一騎奔上山來,隨聲附和道。恐怕也只有這種時候,金軍將領纔會真心誇上對手一句,因爲他們知道,已經勝券在握了。
馬五思索片刻,作出一個驚人的決定:“去,把營中的步軍弓手全部調來,留下五個千人隊即可,儘快解決此間。”
“這都統,萬一山中西軍趁勢突圍怎麼辦?”部將驚問道。
馬五擺了擺手:“姚平仲和張俊,此時若還沒有被餓死,恐怕也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還想突圍?此刻,他們恐怕連求生的慾望都沒有了,不過等死而已。”
部下領命而去,馬五又看了一陣,心中感嘆道,徐衛啊徐衛,你終究還是栽在我手裡。這獅子口,便是你的葬身之地。你放心,爲了表示對你這個南朝名將的尊重,我一定厚葬你。我知道,就算你沒有戰死,也絕不會投降女真的。
爲了伏擊徐衛,馬五經過了周密的安排。其實,虎兒軍一進入鄜州地界,鄜州城的守軍就已經察覺了,當時就飛馬報到了馬五跟前。
當得知確實是徐衛南下,馬五着實驚了一跳。他鎮守在石馬山的北麓,首當其衝因此立即下令全軍戒備,虎兒軍隨時有可能來襲擊
可是今天,虎兒軍已經進入石馬山的範圍,卻沒有要來進攻金軍北營的跡象。而是繼續沿着洛水往南走。馬五敏銳的洞察到,徐衛這是再給自己找好後路。他一定是想進入坊州邊境,再圖營救
因此,他立即飛令駐守石馬山東南方向的金軍前往獅子口伏擊。同時,自引北營精銳趕來助戰。果然,就在這獅子口,宋金兩軍撞上了
不說兩軍在獅子口浴血搏殺,卻說那石馬山中,兩路西軍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傷病員因爲飢餓寒冷,死者十之七八。便是身強體壯的士兵也已經餓得奄奄一息。這兩日,他們並沒有放棄求生,姚平仲組織了多次突圍,但均以失敗告終。不得已之下,他安排軍中的文吏,是家中獨子且年在十六以下未曾婚娶的士兵走山間野徑冒險突圍。作出這個舉動,也就意味着他心裡非常清楚,等待他們的命運,只有死路一條了。但就在這種情況下,他也沒有想過要投降,而他的部下,也矢志不渝地追隨他,寧死不屈。小太尉雖“志得氣滿,勇而寡謀”,卻也是一條鐵錚錚的漢子。
數排行軍大鍋,正架在熊熊燃燒的大火之上,鍋裡,沸水翻涌,冒出團團蒸氣。熙河兵能撐到現在,多虧昨天在山中找到了水源,否則,早崩潰了。只是一鍋鍋的清水裡面,什麼東西也沒有,難道他們指望喝點白開水來充飢?
無數的將士擠滿了山谷,他們都目不轉睛地盯着那一團團火焰。這個時候,哪怕是看一眼火,也能感覺到絲絲的溫暖,感覺到自己還是一個活人……
數十名士兵擡着一堆堆的東西來到了鍋邊,而後,將那些東西扔進了鍋裡。皮甲,皮盔,革帶,牛皮靴,帶着毛的馬皮,甚至包括裹弓臂的皮革凡是能裹腹的東西,都被蒐集來了。
皮革下鍋之後,士兵又將一筐筐的野菜往裡倒。要知道,皮革煮到能吃,需要相當長的時間,這時候下生菜,非煮成糊糊不可。但他們要的,正是這一點。火光照亮了無數雙貪婪的眼睛,如果他們不是軍人,恐怕早就一擁而上了。
姚平仲背靠着山石坐下,他腰上的獸頭革帶也交出去了。昨前天餓的時候,他還能時不時地緊一下腰帶,現在……
沒辦法,能拖一時拖一時,今天這一頓,若分到每個士兵口中,只怕就嚐個味道。但那麼一兩口食物,或者就能讓一個人多活一天只要人活着,多多少少就有一些希望,儘管,現在的局勢看起來是那麼讓人絕望
“看吶火大火”一個聲音在山谷中響了起來。
小太尉一躍而起下意識地問道:“哪處失火?哪處失火?”
士兵們一陣騷動,因爲他們也不知道聲音從哪裡傳來的。半晌之後,纔有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回答道:“山上,望子。”
爲了突圍,爲了隨時掌握金軍的動向,熙河兵在山頂上設置瞭望樓。姚平仲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提着鳳嘴刀,打了一個火把,大步朝山上爬去。幾名將領一見,紛紛追隨
那石馬山上,原有打柴人開闢的野徑,又窄又陡,十分難走。姚希晏顧不得腹中飢餓,發狂一般拼命往上爬,一路上不知摔倒幾回,到了山頂時,竟兩眼一黑,險些昏厥過去可求生的慾望,將熙河子弟帶出去的信念支撐着他,以刀柄拄地,奮力奔向望樓。
“招討相公大火洛河邊上”望子興奮地衝他大吼道。
姚平仲爬上樓去,使勁吞了一口唾沫,放眼眺望。十數裡外,果然有一片火光這樣遠的距離,能有這種亮度,現場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幾名部將氣喘如牛地爬上來,紛紛朝洛水之濱眺望。有人試探着說道:“那處當是洛河沒錯,這深更半夜,何以在洛水河畔出現火光?”
“作戰一定是作戰”寒風呼號之下,這幾人都凍得發抖,但臉上的興奮之色掩飾不住。
“不管是哪一路的友軍,在鄜州境內作戰,一定是衝咱們來的他們,是爲了救我軍而來”姚平仲激動得腔調都有些走樣了。
部將們也是激動難當,互相握緊了手,以示鼓勵。天無絕人之路啊沒想到如此絕境之中,竟還有人來救
姚平仲沒空去想到底是誰這麼義薄雲天前來相救,他必須馬上作出安排,抓住這個機會,一舉突圍
正思索時,又聽部將喊道:“相公看金營在調兵”
姚平仲定眼看去,果見不遠處,金軍大營裡,密密麻麻的部隊都在朝外開。顯然是洛河邊上戰事吃緊,因此女真人再次增援。天助我也這山下金兵一走,防備定然空虛,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當下,不容遲疑,他與幾名部將火速下山召集了軍中中高級領兵官,商議突圍。消息一傳出,軍官們都很興奮。但馬上,問題就來了。現在全軍將士都餓得兩眼直冒金星,走路都吃力,還怎麼作戰?金軍就會調兵前去參戰,也會留下足夠的兵力防守山谷口,一羣餓是連兵器都不怎麼拿得穩的士兵,怎麼打仗?
再者,這石馬山中,還有兩路西軍三萬出頭,且分佈在各處,要集中起來,費時費力,怎麼協調?熙河兵駐南麓,張俊駐在北路,等部隊集結完成,只怕天都亮了
姚平仲的目光落在那幾排行軍大鍋上,鍋裡,野菜早已經煮成糊狀,只有皮革還有不停地翻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