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突圍,必須有一支保持戰力的先鋒部隊。”姚平仲沉聲說道。
部將們都把目光投向他,已經有人從他的話裡聽出些意思來。現在山中三萬出頭的部隊,從軍官到士兵都餓得前‘胸’貼後背,沒有什麼戰力可言。那麼,戰力從何而來?就在那些大鐵鍋裡
“相公,這些東西若分到每一名士兵嘴裡,恐怕也就是一湯匙,吊命而已,撐不得半日。我建議,擇武藝‘精’熟,悍不畏死之士卒,使其飽食,作爲先鋒突圍”那久隨姚氏的老將說道。
這個建議立即得到了所有人的贊同,因爲唯有這樣,纔有一線生機吃飽了的,就去前頭拼命拼死命沒吃到的,就跟在後頭突圍,到了這個時候,能活一個是一個總要給西軍留點種子吧
“我的親軍勝捷,還剩下八百多人,俱是善戰之卒,可以算上。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麼建議?”小太尉此時顯出異常的亢奮,目光炯炯,臉上的疲態一掃而光
“番兵‘性’殘暴,尚勇武,可作先鋒只是,番兵慣裝的皮甲已經全部煮在鍋裡,可讓弓箭手裝備的鐵甲給他們”
“要殺開一條血路,虎衛重步必不可少”
當下一合計,選出‘精’銳之兵兩千人,再多,食物就不夠了。與其大家都吃不飽,不如讓這兩千人吃飽往南再走幾十裡,就是虎帥的防區坊州。只要能衝出去,到達坊州地界,咱們就能活命
事不宜遲,片刻必爭,姚平仲和一班戰將當即將這兩千‘精’銳部隊集結到一處。此時,士兵們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只看到長官們聚首相商,有可能是要再一次突圍。不過,他們心裡都不抱太大的希望,因爲自從被圍困在五馬山以來,大大小小的突圍行動,他們已經幹了十幾次,哪一次都是被金軍殺回來。
熊熊大火‘舔’着鍋底,皮革已經煮爛,雖然沒鹽沒味,一樣佐料都沒下,但在這種關頭,能有東西裹腹,在士兵們看來,已經是珍饈佳餚了
“相公,張俊在北面,他們怎麼辦?”有部將問道。
姚平仲臉上閃過一抹怒意,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如果他有足夠的權限,他會毫不猶豫地嚴辦張俊。只可惜,這次進攻鄜州的部隊,雖然由他掛帥,但張俊畢竟是北路徐原的部下。
“總歸還是西軍袍澤。”老將小聲提醒道。
“罷,去知會張俊一聲,就說我熙河兵決意今夜突圍,讓他們跟在後頭吧。”姚希晏沉聲道。當下計議已定,各將都分頭行動,去佈置突圍事宜。
姚平仲站在一處隆起的巨石上,直面集結在此處的兩千‘精’兵。當他開口後,四千餘雙眼睛才從行軍鍋裡移了開去。
“弟兄們十數裡外爆發戰事,吸引金軍主力,相信這是友軍前來救援我軍必須抓住這個機會,一舉突圍現在情況艱難,我知道,弟兄們俱都腹中飢渴,甚至連抓住兵器的力氣也沒有了你們眼前,是軍中最後一點救命的伙食爲了讓全軍突圍,爲了把弟兄們帶回熙河去,你們這兩千多人,將作爲全軍的先鋒,擔負起主攻的任務因此,這些伙食都歸你們”
兩千餘番漢‘精’兵聞聽此訊,個個眼**光現在,食物對他們的‘誘’‘惑’超越了一切
“但是,我把話說到前頭。這些伙食,是全軍弟兄讓給你們的吃下它,你們必須奮力作戰我希望你們心裡要有數,其他弟兄已經餓得沒有力氣,要殺開一條血路,只能靠你們了你們就是全軍的希望所在我姚平仲,不會畏縮於後,我會和你們一道開路今晚,將決定數萬弟兄的生死平仲,拜託諸位了”姚平仲說罷,雙手抱拳,躬身一禮
谷中一時沉默,片刻之後,一名士兵高聲叫道:“弟兄們,吃上一頓飽的,豁出這條命不要不活了”
“不活了”人羣中突然爆發出令人‘色’變的嚎叫
姚平仲將牙一咬,厲害道:“吃”
命令一下,兩千餘士兵蜂擁而前沒有碗,沒有筷子,他們不顧灼傷,直接將大鍋搬離竈烔爲了讓食物儘快涼下來,士兵們直接拿着槍桿刀杆在鍋裡攪動。無數雙貪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鍋裡的皮革和野菜糊糊,如果還能看到幾朵油‘花’,謝天謝地,這算是頓葷的
等不了了不少士兵顧不得燙,直接拿手從鍋裡撈,然後拼命往嘴裡塞他們甚至顧不上咀嚼,連皮帶糊往下嚥這種大吃一氣的感覺,已經好久沒有過了
老部將端了一碗遞到姚平仲面前,那上頭還能看到馬‘毛’。小太尉一把抓過,張開大嘴胡吃海喝皮革煮爛了,那口感就跟粉皮差不多,只是沒滋沒味。這種情況下,誰還能顧得上爽口不爽口,能騙飽肚子就行了
“你怎麼不吃?”將面盆般大小一碗食物吃光,姚平仲才發現老部將還站在他面前。
“卑職年過六旬,氣力不濟,就跟在後頭吧。”老部將輕聲說道,他已經沒有力氣大聲說話了。
“不行你追隨我祖父,我父親幾十年,征戰沙場,戰功顯赫。我必須把你帶回去,否則,他日我父問起,叫平仲如何回答?我命令你,吃”姚平仲堅決說道。
老將眼中淚‘花’閃動,嘴‘脣’幾次動了動都沒說出話來。片刻之後,終究還是遵從命令。
谷中吃食聲響成一片,本來,人,作爲一種文明的動物,是不屑於作這豺狼奪食一般的行徑。但此時此刻,他們就是一羣野獸
一大碗食物下肚,小太尉只覺身上暖和,力氣漸漸回來。他抓起那柄鳳嘴刀,又試了試刃口,感覺太過鋒利,遂又拿石頭磨了一通。金軍在谷口遍佈鹿角拒馬等障礙,而且今晚他們在打仗,一定會更加小心防備。因此,這一仗,沒有什麼機巧可言,就是拼拼誰不怕死拼誰不要命
看着同袍們搶食,其他士兵一點也不眼紅,他們倒希望這些弟兄們多吃一點,多漲幾分力氣,因爲全軍活命的希望,都在他們身上了
半盞‘花’的功夫都不到,所有行軍鍋被‘舔’了一個油光鋥亮。伙伕敢保證,這鍋要是洗下來,那刷鍋水能清得照出人樣。
姚平仲披上鎧甲,拿條布帶扎住腰際,‘挺’着鳳嘴刀立於軍前,朗聲道:“着甲”
沒能吃到食物的士兵,費力地將鎧甲替同袍穿上。步人甲,由一千八百二十五片甲葉構成,重逾五十斤。在當世,這是防護‘性’能最強的鎧甲。穿上它,也就意味着你跑不快。這一點,兩千餘‘精’兵非常清楚,他們的任務就是開路和斷後,他們不用跑,因爲他們生還的機會相當渺茫。
“檢查器械”
士兵們嫺熟地颳着刃口,‘摸’着槍尖,晃動長杆,確認兵器無損。因爲鄜州潰退,不少士兵丟棄了鎧甲兵器,因此現在他們手裡使的,不一定全是自己的裝備。
一切準備就緒,按說這場事關生死的戰鬥就將爆發,他們應該多少有些緊張纔對。可上到姚平仲,下到普通士兵,沒有一個人慌張。他們就處在絕境之中,心知必死,現在有了一絲生機,在他們看來,已經是賺到了。左右是個死,還不如拼一把,何懼之有?
姚平仲轉過身去,將手中鳳嘴刀高高舉起,而後猛然向前一揮兩千餘哀兵踏出了進攻的步伐
他猜得沒錯,儘管金軍把主力都放在對付虎兒軍上,但仍留下了五個千人隊在堵石馬山東南方向的出口。再加上遍佈于山口前的鹿角拒馬等防礙,姚平仲想衝出去,不死也得脫層皮
在夜‘色’掩護下,姚希晏率領兩千餘死士悄悄‘摸’到了山口。能見底很低,他們只能依稀地看到擋住去路的各種障礙物。
“上”
百十名士兵貓着腰‘摸’上前去,一座長丈餘的拒馬擋住去路,幾名士兵兩頭擡住拒馬,悄捎挪開,前方又是幾具鹿角,他們如法炮製,甚至不去管上面是否繫有鈴鐺等物。
其他人緊緊跟在後頭,隨時準備作戰正當此時,對面突然傳來一陣呼喝之聲,顯然不是漢話。隨後,嘹亮的號角聲沖天而起,金軍發現他們了
“拆動作要快”姚平仲大吼一聲
死士們顧不得那麼許多,一擁而上,拼命拆除障礙物破空之聲陡然響起,外圍值守的金軍開始‘亂’‘射’了士兵們冒着箭矢,飛快地拆除着各種障礙姚平仲發現,號角聲還沒有落下,星星點點的火光就已經映入眼簾,從大營裡趕來增援的金軍出發了
如果不能在敵軍援兵趕到之前拆除出一條通道來,他們這裡所有人都可能死於‘亂’箭之下但此時,已經將生死置之度下的死士們全然不顧在頭頂上嗖嗖飛過的利箭,埋頭只管拆除鹿角拒馬身中一箭,隨手摺斷,再繼續幹活。哪怕多次受傷,只要還能動,也絕不停下來
那條火龍越來越近,已經能清楚地聽到那急促的腳步聲
一座拒馬橫在姚平仲身前,這是他和敵人最後的障礙,不遠處,一片攢動的人影正是‘亂’箭‘射’來的金軍小太尉火冒三丈,他用手中的鳳嘴大刀,死命挑起那座拒馬,撩在了一旁。大吼一聲:“弟兄們跟我來”語畢,一馬當先,衝了過去
他奔跑得極快,黑暗之中,正引弓‘亂’‘射’的金兵突然看到一團黑影撞過來,不少人立即將箭頭對準了他可幾箭放出去,那團黑影仍舊沒有絲毫停留,飛快地衝到了他們面前
“死”當聽到這個字,感覺到一陣勁風撲面而來時,金兵們甚至來不及躲閃。
慘叫聲在黑夜裡聽起來是那麼地刺耳姚平仲這一刀,掃倒了三個敵人他來不及多想,也來不及去折斷身上的箭桿,手中鳳嘴大刀帶着千鈞的力道橫劈豎砍趕上來的士卒們沒有詐呼,沒有喊殺,手中的兵器毫不留情地招呼了過去
金軍實在沒有料到已是甕中之鱉,束手待斃的殘軍突然之間竟如此驍勇一時被殺得措手不及,節節後退出口,立即‘洞’開
“快走”跟在死士們後頭的軍官一見機會來了,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高喊道。
求生的‘欲’望換作了“迴光返照”般的力量,已經餓得走路都東倒西歪的熙河將士們居然跑步前進在兩千死士的庇護之下,邁開步伐,如飛蛾撲火般往南衝出去
無奈,出口並不大,而將士卻太多,剛剛跑出去最多幾百人,金軍的援兵就到了
姚平仲聲傳四方:“散開推進把金狗擋回去”
軍令一下,他嫡親的勝捷軍八百人火速靠了過來。排成密集的陣形,用大刀斧頭拼命絞殺着敵人隨後,以‘性’情殘暴,作戰勇敢而著稱的熙河番兵堵了上來他們本是河湟諸夷,與生俱來的剽悍和在艱苦生存環境中練就的本事使他們成爲當世最勇敢頑強的戰士但他們絕不僅僅是匹夫之勇,長年的征戰練就他們高超的戰術素養。十數人爲一隊,互爲依託,拿着各‘色’長短兵器構成了一個完善的進攻體系。
他們顯然經過了良好的訓練和長久的實戰,互相之間配合十分默契。執皮盾和手刀的士兵在外圍左擋右砍,使長槍的同伴則飛快地突刺着值守的金軍抵擋不住,一時潰散。好在,增援的部隊立即堵了上來。
雖然上頭再三‘交’待,山中的殘軍有可能利用今晚突圍。可這些留守大營的金軍將士還是難以置信。因爲此前,他們已經跟熙河兵‘交’手數次,在他們的印象中,對方的攻勢是一次不如一次。缺衣少食的情況之下,對方的戰鬥力正在銳減之中。後來甚至發展到,只需要幾百名士兵堵住出口,就可以打退一次對方的突圍行動。
可現在,迎上來的增援部隊,看到的是一支“求死”的敵軍沒錯,就是求死沒看到麼,那身上‘插’着兩支箭,左肩被砍了一刀,一支只連着點皮‘肉’的手臂在肩膀上搖搖‘欲’墜。可這名士兵還在嚎叫着衝殺當好幾把彎刀在他身上砍得血‘肉’橫飛之後,他才撲倒在地……
金軍起于山林,有着“蠻夷”慣有的剽悍和血‘性’,他們也不怕死。但,他們卻沒有這份“求死”的決心
面對這羣野獸般的敵人,金軍將士們竟也有些膽寒
姚平仲已經殺紅了眼,手中的大刀已不知砍翻了多少人。他好像沒想過要活着回去,拼命往前突,就算有他勝捷親軍的士兵保護,好幾次也是險象環生
當身旁的親兵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到最後,環顧四周,只剩下他一人時,小太尉仍舊沒有絲毫懼意。他盼望着死,盼望着光榮的戰死將來,史書上必然留下一筆,說姚平仲雖然兵敗鄜州,但於最後關頭,親率死士爲大軍殺開一條血跑,他本人,也陣亡於此役。只要有這麼一句話,足夠了,從徵行伍的軍人,舍此之外,還求什麼?
密密麻麻的敵兵涌向了他,這個身形魁梧,善使大刀的勇將引起了金軍將士的注意。可是,沒人能近得了他的身,他手中的大刀匹練一般揮灑,當者披靡
突然,他腳下被敵軍用槍桿絆倒,高大的身軀栽倒下去幾乎在同一時間,幾柄長槍刺向了他姚希晏反應敏捷,就地一滾,手中的大刀凌空一揮,迫退壓上來的敵人。順勢爬將起來,又一陣沒頭沒腦的劈砍
以勇武善戰著稱的‘女’真人,竟然只能在外圍作躍躍‘欲’試狀,似乎沒人是他的對手
前方血戰正酣,兩千餘死士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態在作最後的抗爭。他們的身後,魚貫而出的同袍們咬緊牙關,用身體內殘存的最後幾絲力氣逃命
雙方兵力雖然懸殊很大,死士們也越來越少,可他們畢竟還是擋住了金軍增援,給同袍贏得了逃跑的時間
姚平仲瘋了他一個人陷於數百敵軍之中可讓人震驚的是,他似乎就是一條軸,包圍着他的數百金軍都在圍着他轉他一進,敵就退,他一退,敵又攆
一小隊人馬拼命突進重圍,領頭的正是名老將。他一邊揮舞着狼牙‘棒’,一邊吼道:“希晏快走”
姚平仲已然渾了,根本聽不到他的話
“三軍不可無帥衝上去,把相公救出來”老將渾身是血,他已過了熊虎壯年,手中的狼牙‘棒’已經讓他感覺吃力了。但他仍舊一無反顧地衝進了敵人的包圍圈,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姚平仲的表字。
兩名士兵殺退圍名,竄上前去一把扯住姚平仲,大喊道:“相公敵軍勢大,你快走”
姚平仲沒來得及回答,金兵又蜂擁而上他切齒掙開士兵,‘挺’着大刀又撲了上去士兵們再次迫開敵人,又想去抓他,誰知這一晃神,兩人都猝然遇襲,壯烈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