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上旬,正當秦鳳都統制楊彥準備對駐紮在鳳翔府近郊的金軍發動突擊時,銀牌快馬從秦州帥司發來緊急命令,鳳翔府城以堅守爲要,不可輕易出戰。
秦鳳帥徐衛和參議馬擴等人認爲,今時不同往日,當初我們擁兵八萬之時,從來不懼和女真人在野戰中爭雄。但現在,整個帥司只有三萬餘部隊,主力幾乎都在鳳翔,一旦此地出現失誤,將會危及整個秦鳳一路以及背後的熙河。
我軍現在是有數量可觀的騎兵部隊,但要記住一點,我們打一騎少一騎,補充起來相當困難,恢復力度無法和女真人相提並論。好鋼用在刀刃上,馬軍不要胡亂使用。鑑於鳳翔府目前的實際情況,制置司已經命令“兩興鳳洋安撫司”出兵增援朱記關。鳳翔駐軍的任務,就是保證城池萬無一失,保證朱記關不會腹背受敵。楊彥接到命令以後,和張憲等將商議決定,派遣部分兵力出城紮營,與敵針鋒相對。
九月十六,楊再興李成衛率部出城,在府城的東北角開始紮營。
“動作利索點,別跟他孃的沒吃飯一樣”眩目的陽光下,李成衛的禿頂油光鋥亮,正指揮部隊立柵欄,設望樓,扯軍帳。
營地上,隨處可見壯實的軍漢掄着大錘打樁。士兵們將鹿角拒馬等障礙物擺在營前,又陸續豎起柵欄,一切顯得井然有序。李成衛手搭涼棚望了一眼城頭,一如既往地嚴密防守。
“這種‘兩壕三牆’的城防,平生僅見吶。”一將望城嘆道。
李成衛聞言一笑:“當年在河東平陽,我隨折經略支援徐大帥,就見識過這種城防。固若金湯,牢不可破只要物資充足,守兩三年都不成問題。”
“難怪上司一再要求緊守鳳翔城,就這城防,十萬大軍也無可奈何。”部將附和道。
李成衛搖了搖頭:“不僅僅是因爲城池堅固,府城是朱記關和大散關的支撐點,府城丟了,朱記關就是形如虛設,大散關也將受到直接威脅,懂麼?”
部將想了半天,搖頭道:“不懂。”
“不懂就多問,行了,幹活。”李成衛摸了摸光頭說道。話音方落,忽聞一個聲音在高處響起:“敵騎突襲”卻是那望樓上的望子發現了警情
“敵騎突襲敵騎突襲”營中的士兵們也放聲大喊
李成衛臉色一變,兩眼突出,孃的,你還真來了拔退往外奔去,一邊跑一邊嚎:“突火騎上馬”
士兵牽了他的戰馬過來,那久經戰陣的良駒似乎也預感到了一場激烈的搏殺,不耐地划動着蹄子。李成衛飛身上馬,士兵雙手舉過一杆突火槍,他抓定之後,兩腿一夾,戰馬後足一弓,踐起幾塊土皮,飛也似的朝營外奔去。
僅片刻之間,蹄聲大作,李成衛的背後,許多手持突火槍的騎兵緊隨而來騎士們口中發出尖銳的呼喝,催動戰馬風馳
他們剛一出營,就看到敵騎已至千步之內
紮營的士兵們放下了手裡的活計,紛紛操起器械,擁到鹿角拒馬等障礙帶後,軍官們緊急佈置,準備抵擋敵軍偷襲。而背後的城頭上,警鑼大響,守軍將士陸續就戰鬥位。
蹄聲隆隆,土塊飛濺,千餘突火騎在極短的時間內作出反應,跟隨李成衛迎向來撲過來的敵騎
來了金軍騎士們發出洪亮的喊殺聲,長槍彎刀在陽光下發出眩目的光芒
雙方的騎兵逐漸展開,都如離弦之箭一般撞向對方此時,鳳翔城頭響起了雄渾的戰鼓聲,將士們也齊聲發喊,替突火槍助威
李成衛身先士卒之前,跑得兩條小辮也飛舞起來他高聲嘯叫着,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面目猙獰
一百步突火騎兵們平放了三眼火槍,引燃了藥線股股硝煙騰起,藥絲飛快地向藥室燒去
“嗖”破空之聲傳來,一支鳴鏑射中李成衛左肩胛,讓他險些丟了火槍將牙一咬,死命夾住槍桿,發出了一聲狂吼
七十步突火騎陣中響成一排排的槍聲眼看就要撞過來的前排敵騎,跟一棒打在棗樹上一樣,紛紛墜馬現在突火槍使用的,都是清一色的三眼突火槍,三根槍管共用一個藥室,威力雖然稍減,但密度卻得到增加,對付幾乎不穿鎧甲的敵軍輕騎十分有效
火槍一放完,李成衛單手操起槍,劃出一道弧線,猛地盪開刺到面前的長槍,兩騎交替之時,他以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反手就是一棒只聽一聲悶響,那敵騎掉落馬下
“殺”突火騎們操起火槍當鈍器,硬碰硬地跟敵人撞在了一起騎士的呼喝聲,戰馬的廝鳴聲,一時震耳欲聾
當李成衛衝出敵羣時,順手摺斷箭桿,回頭一望,兩軍已經透陣而過繼續奔出一段距離,他舉起槍示意大隊停下,重組陣形,準備完成一個回合。騎士們將戰馬定住,顯得有些手忙腳亂地重新裝填彈藥
而對面,金軍騎兵也在幹着同樣的事情。兩軍之間的戰場上,無主的戰馬和呻吟的傷兵,以及再也不動彈的屍體比比皆是
就在此時,一聲驚天雷地的巨響炸開突火騎們都看到,金騎背後騰起一片塵土,竟是營中的將士們推過來的飛火炮放了一傢伙可惜距離過完,飛火炮的射程夠不上即使如此,這一炮,也把金騎着實駭了一跳他們在還沒有完全組織好進攻陣形之後,便急不可待地再次發起衝擊
李成衛啐了一口,沒奈何,沒裝填完也得頂上去
“弟兄們上”一聲大喊,肩胛還帶着箭桿的党項驍將再次率部迎敵戰鼓雷鳴,城上的弟兄們幹看着雖然幫不上忙,卻齊聲呼喊以助軍威
戰馬奮蹄,以雷霆萬鈞之勢撲向敵人先前兩軍對衝,短兵相接時,稱之爲“合”,如今調轉馬頭再衝,謂之“回”,有回必有合,“回合”由此而來。
當一個回合完成時,李成衛和他的戰士們殺出了血性,党項驍將切齒道:“再來”可當他率部再組陣形,準備第二個回合時,赫然發現,透陣而過的金騎並沒有停下,更遑論回頭?而是直接竄走了
“追”李成衛大怒什麼東西一個回合就走你女真馬軍不是號稱能打一百回合麼
他引部疾追,奔出不到百步,城上銀號角發出嘹亮的聲音。李成衛一聽,不得不勒住繮繩,狠狠地罵了一句:“娘個x回去”
這一聲令下,騎兵們比衝鋒還跑得快,都去瘋搶戰利器了。運氣好的,能牽到一匹完好無損,或者只受皮毛傷戰馬;再次一點的,也能搶把彎刀;最背時的,恐怕只能從傷兵和屍體身上扒雙熟牛皮靴子。
城上,營中,發出陣陣歡呼聲。楊彥在敵樓上,把兩條鼓錘一扔,拍手笑道:“總算看到我們的馬軍能和女真騎兵一較高下老死也閉眼了”
“統制官人奪可用戰馬二十八匹”
“殺敵一百三十一,俘二十五,包括一名百夫長。”
李成衛坐營中一捆箭桿上,士兵正替他拔箭,估計是用力不當,弄痛了他,這廝一耳光扇過去,大叫道:“把那百夫長的彎刀給老子拿來刮毛”
經此一戰,赤盞暉發現虎兒軍的騎兵居然也有相當戰力,尤其是對方所使用的火器厲害,甚至能發一響而中數人,兩軍騎兵對衝,金軍的弓箭顯然吃虧。他倒也不敢輕敵大意,下令後撤二十里紮營,再觀局勢。
九月下旬,徐勝引兵五千,並攜帶物資,在寶雞通過浮橋渡渭水,東進增援朱記關。楊彥和張憲也組織運輸隊伍,往朱記關輸送彈藥,李成衛引軍相護,赤盞暉竟未襲擊
進入十月,陝西戰事陷入膠着。北面,徐原與張俊大小十數戰,未能擊敗對方,又因爲操之過急,用力過猛,導致傷亡較大。劉光世救環州失敗,讓徐原側面暴露,氣得徐大罵娘,被迫退至慶陽府城一線。
南面,韓常使出渾身解數,除了正面進攻之外,金軍還挖過牆基,甚至引過渭水,卻拿徐勝吳璘沒辦法,朱記關久攻不下。而另一頭的赤盞暉也沒能鳳翔府城封鎖住。氣急敗壞的韓常甚至想出了架浮橋渡過渭水南岸,再在南岸架浮橋過河,偷襲朱記關背後的法子。
可吳璘防備森嚴,踏白騎兵每日沿河巡邏,大散關的宋軍也不時出動小股部隊,沿渭水南岸警戒,讓韓常無計可施。
進入十月後,金韓聯軍士氣受挫。朱記關之戰剛開始時,無論金韓,將士們是爭先而前,唯恐落後。但打到後來,韓軍一聽號角聲就遲疑不前,金軍憑藉其剽悍的作風仍舊不退。到十月,韓常再想組織大規模的進攻,往往招來一片反對之聲。衆將都雲,朱記關堅如鐵石,正面進攻無法奏效。
這種情況下,就應該另闢蹊徑。但韓常沒有這麼作,他受到了來自於赤盞暉的強大壓力,不能退一步。有鑑於此,他決定再組織一次大規模的正面進攻。一個統兵將領,你作出的決定,如果不是出於軍事目的,而是基於政治考量或者個人私利,首先不得軍心,其次,自己也將喪失正確的判斷力,必敗無疑。
十月初九,韓常再次發動金軍韓軍兩萬餘,動用了一切可用的器械,對朱記關發動猛攻。吳璘此時早已不復開戰之初的緊張,鎮定自若地指揮部隊反擊。守軍各色弓弩火器齊發威,沒打到晌午,聯軍的攻勢就因爲韓軍一部的主動潰退而宣告失敗。
惱羞成怒的韓常失去了理智,將攻城的韓軍統制以下,指揮使以上三十餘名軍官全部處死如此鐵腕的舉動,讓韓軍將士不寒而慄。而且韓常又頒下軍令,明日再戰,有退卻者,死
初九,夜間。
經過了痛苦一天後的聯軍將士們吃過晚飯,早早睡下了。明天的攻勢,不用想也知道,鐵定還是鎩羽而歸。但上頭已經得了失心瘋,要拿咱們的性命去填,當兵吃餉的能有什麼辦法?睡吧,能睡一覺是一覺,明天晚上,不知道還有沒有頭來睡覺。
聯軍十數裡連營中,火光星星點點,勾勒出一個雄壯的大營輪廓來。韓軍的軍營大多靠前,在外圍形成一個半圓,將金軍軍營圍在裡頭。此時,一處軍帳中,仍舊燃着微弱的光。
昏暗的燈光下,幾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盯着那燈光出神。
一將約有三十二三模樣,他雖坐着,但魁梧的身軀仍較立着的同伴雄壯。燈光昏暗看不真切樣貌,但觀其人方面大眼,從鬢角到頜下,濃密的鬍鬚就像把掃帚一般此時,他把一雙手的關節捏得格格作響,突然一掌拍在桌上,沉聲道:“沒奈何只能反了去”
他說出這句話,帳內衆人的眼睛忽地一亮,一人道:“哥哥,可想好了,這一步踏出去,有可能就會掉腦袋”
那將環視同伴:“你們也看到了,朱記關牢不可破,虎兒軍器械精良,再打下去也是徒勞那韓常雖爲漢將,與我等也不是同路,不顧我等死活,執意強攻。今天他殺了三十多人,誰敢保證明天不輪到你我?”
“就是到了明日,咱們要麼就死在朱記關前,要麼就倒在韓常刀下,沒旁的選擇與其如此,不若反水,投宋”有人附和道。
“此言在理我們當中,不少人從前都是宋將,投奔西軍,必受見用”
“還是不要太樂觀,紫金虎如今是西軍總帥,那不是個善茬”
“怕條俅李永奇父子的事聽說了麼?徐九爲了接應李家父子,不惜冒開罪女真人的風險咱們若去投奔,虎帥必定接納”
那爲首的戰將揮手製止衆人,小聲道:“光帶部去投分量不夠,咱們需得當上一樁功勞,到時不怕紫金虎不重用諸位若是信得我李成,便聽我號令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