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八十一章累不累
見羣臣都老實了,高滔滔才問道:“遼使那邊,司徒料理得如何?”
蘇油奏道:“遼使牛溫舒送來協議,要求我朝給北朝提供各式機械、車牀、車輛、軍器、培訓理工人才,臣已然予以了駁回。”
剛開始的幾樣東西,聽得羣臣心中突突亂跳,高滔滔眉頭皺起,待到聽蘇油說已然駁回,盡都不由得好奇。
蠻夷素來無理,蘇油是怎麼做到的?
高滔滔也好奇:“司徒是如何說服遼使的?”
“道理。臣用的道理。”蘇油一副以理服人的樣子:“遼國是遊牧與農耕間雜之國,且以遊牧爲主,農耕爲輔,其國的基礎,並不存在工商興盛的前提條件。”
“臣告訴牛溫舒,遼國的根本問題,從這幾年的災害看來,是農業過於脆弱的問題。因此建議他們先將這個問題解決之後,再說別的。”
“農耕之所以薄弱,就是水利不行,因此遼國當先興水利,讓老百姓有飯吃才行,不然生產出諸多產品,卻又賣給誰去?”
“至於水利需要的機械,我大宋倒是可以提供,包括勘測、選址、製圖、提舉工役,我大宋也可以派員指導。”
“這對安定宋遼兩國邊境,共舉和平大業,是有幫助的,是對兩國都有好處的,對於遼國是有根本利益的。”
“牛溫舒聽了覺得很有道理,於是回書北朝,準備請遼主更改談判條款。”
司馬光鬆了一口氣:“能夠敦促北朝注意農耕,改善民生,不興兵革,也是好事。”
章惇氣得直跺腳:“司徒和學士差矣!此舉乃鄭國獻渠之策,雖苟延一時,然秦終因此得以富強,最後吞併六國!”
呂公著也是憂慮:“是呀,若遼國得我大宋水利之道,以此富強,卻如何是好?”
蘇油說道:“現在的問題是我們在河北並沒有準備好,而敵人還很強大,以此相威脅,我們只能在兩者之間,取其輕害者。”
“如授其理工之道,遼國很快就能打造出軍器,甲具,生產出的產品沒有銷路,必將以之要挾我朝。”
“而授其水利之道,則可以耗其資財,散其國用,加大其南北分化,形成南方富裕地區對北方貧窮地區的吸血效應,最終形成巨大社會矛盾。”
“有一點章樞相要搞明白,那就是遼國南部即便以農耕得以富足,也不等於是遼國得以富足。”
“那些財富都集中在遼國權貴的手裡,便如我們剛纔討論的我朝免稅之地一般,沒有成爲國用。”
“而遼國朝中,如今這股勢力正在崛起,他們滿足於自身財富的瘋狂增加,卻罔顧了其國家歲入,數十年來毫無增長的事實。”
“所謂的韓國渠資秦一說,那是因爲秦國乃軍功爵制度,水利帶來的利益大多數歸了國家,帶來的是國力的增長。”
“遼國不是如此。”
“還有就是秦國國力增長的同時,六國國力卻日漸衰弱,這一點,和如今宋遼兩國之趨勢,也不相同。”
“還有,遼國南部諸州,有幾個重大威脅,即大宋、高麗、女直、韃靼。”
“水利需要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將人員固定在田畝之上,其軍事策略必將從進攻掠奪,轉爲守衛鞏固,會導致遼國在攻守之勢上的轉換。”
“我們對付遼國的方法有很多,軍事上,有水師、新軍;經濟上,有歲幣,絹鈔;政治上,有賑災,醫療團、以及扶持其南部勢力在其朝中崛起。”
“我們有足夠多的辦法,讓其忽略工業,大興水利;然後也有足夠多的辦法,讓其選擇的水利,最後興不起來。”
“但是遼人也不是傻子,不可能明知道是坑還往裡邊跳。”
“因此欲將取之,必先予之。要給他們一些看得見的利益。”
“我們只抓住一條就行,那就是引導其國策向農耕傾斜,自廢武功即可。”
“不說別的,遼人如果大興水利,那木材價格就必定要上漲,如果我們也同步提高收購價格,遼國對女直的盤剝就會變得殘酷。”
“女直人必將奮起反抗,其間的動盪必定會引來水利工程的反覆停工和延期。”
“到時候要是遇到銀根抽緊絹鈔貶值,遼國連軍費都拿不出來的話,那個國家到底會變成什麼模樣……”
朝堂裡都默然了,蘇油說的這些都是完全可能發生的,或者說,是大宋可以控制其發生的。
章惇如同看鬼怪一樣看着蘇油,他是聰明人,蘇油幾句話就讓他明白了很多東西。
先用絹鈔虛增遼國的經濟規模,讓其君臣短期得利,還淪陷在天下第一強國的迷夢裡。
再在此基礎之上,慫恿他們盲目擴大內需投資,大搞水利工程這樣耗費國家財用和人力的建設。
再利用這樣的建設讓未來的獲利者和當前的受損者發生嚴重的矛盾衝突,甚至是戰亂。
等到這樣的大工程進行到一半,戰事也如火如荼的關鍵時刻,貨幣信用突然崩潰,國庫突然清零,會是什麼樣的後果?
最可怕的是,即便現在他去明白告訴遼人,你們遼國這樣做會有問題,你們最後會因此發生如此嚴重的災難,遼國也會有一大幫的既得利益者,幫助大宋找各種理由,讓這種理性的聲音消失。
人心是貪婪的,慾望是難以控制的。
擊鼓傳花的遊戲,就算無數人知道最後一棒是毀滅,也阻止不了他們狂熱地參與到這個遊戲裡邊來。
因爲他們相信憑藉自己的能力、財富、權位,完全可以做到自己將這一棒安全移交到別人手裡,而不是在自己手裡爆發。
但是從最宏觀的角度來看,蘇油給遼人安排的這最後一棒,接棒的必定是遼國這個國家的本體!
而這一棒,最終完全可能大到連一個國家都承擔不起!
王安石送給章惇的《經濟論》,章惇收到後只簡單看了看,只將之作爲王安石選擇繼承人的表態,而並沒有真正的重視起來。
到了今天站到了更高的位置上,才知道蘇油給遼國安排下的圈套,這是要一步步施展下去,讓遼國自取滅亡!
難怪蘇油對自己說他對付遼國更加有把握,卻原來根子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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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蘇油在幹啥?和蕭禧談判設立絹鈔是哪年?好像是元豐二年七月?!
這狗日的,比老子還狠!
等下朝一定要好好翻翻王相公的《經濟論》,再跟蘇油討論一下國家的經濟政策制度。
太尼瑪嚇人了,遼國如今正朝着陷阱一路狂奔,大宋呢?今後會不會遇到相似的情形?
章惇冷眼看着朝中衆人,心中升起了一絲優越感,蘇明潤都點到這份上了,司馬光和呂公著似乎依舊沒有明白這根大棒的威力。
呂公著還表示有些不信:“遼人的絹鈔似乎一直還算是堅挺,前年冬捺鉢之後,遼皇將絹鈔賞賜各部落,在北部也推行了開去。如今尚書省有官員建議調整國庫儲備與寶鈔發行額度的比例……”
章惇就看着蘇油冷笑,意思是你看看你推重的這幫“賢臣”的智商。
蘇油只好先回答呂公著這個問題:“寶鈔發行,源於我朝鹽引制度,鹽引的價值,就在於其上附加的鹽的斤數,這就是信用貨幣的本意。”
“如果調整比例,這就意味着國家信用的貶值,這種情況,最好留給國家出現危機的時刻再使用。”
“如今大宋的經濟運行大體健康,就好像黃河和長江沒有氾濫,有水之利而無水之弊,最好不要做更張。”
“我們如今在黃河上修建能夠抵禦七十年一遇的洪水,就是爲了災年做準備,防備的是將來。”
“調整保證金比例,就是將水位調整到更高的位置,如果將來遇到緊急情況,我們便少了一條可以使用的財政手段。”
“爲子孫計,這個口子,現在沒有必要打開。”
章惇這回不但看着蘇油笑,還對他擠了一下眼睛,意思是還要教育這一幫子老頭,明潤你累不累?
我是爲了教育老頭嗎?我是爲了教育簾前坐着那小屁孩!
司馬光也大致明白了,然而有些懵:“這……這大失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