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沈園, 小蘭便迎上來,有些焦急道:“郡主,您總算回來了。烈少爺等了郡主許久, 這會兒, 正鬧脾氣呢。”
我一愣, 腳步不停:“出什麼事了?”
小蘭苦着臉:“奴婢也不清楚, 烈少爺一個人待在後院兒, 誰也不讓靠近。”
“得了,你們都下去吧。”
我快步邁向後院,腦海中仍晃動着那一雙清澈又沉鬱的眸子, 猶如紅鐵烙印般揮之不去。
他究竟想做什麼?一直這樣望着我,舉手投足間毫無避諱。尹君睿倒也罷了, 華晴呢?難道連她都可以不用顧忌麼?
我扶着牆, 長長嘆出一口氣。他是愈來愈叫人捉摸不透了。
“誰?”隨着一聲暴喝傳來, 一支羽翎自頭頂上方‘哧溜’竄過,遇牆而落。
我定定神踏入院中:“是我。”
司馬烈回首, 雙眸烈焰橫生,襯得臉如白紙,毫無血色,掌中緊緊攥着一把弓,手背青筋畢現。
我看着他, 還有散落一地的箭矢, 以及靶上插地七零八落的飛刀, 心中一分一分往下沉, 面上仍竭力維持笑意, 柔聲道:“這是怎麼了?我不過才走開一會兒。早知你來,我一定不去的。”
司馬烈垂頭不語, 沉默半晌,忽然一甩袖子,拔腿就走。
我忙拉住他:“烈。。。”
“放手。”他的聲音寒氣逼人,我不由手一鬆,倒退一步。
他的嘴脣抿地緊緊地,臉色青得嚇人:“從今起,別再送藥來了,我用不着。”
我一怔:“這是什麼話?怎麼用不着了?那些名方,我可是費了好大功夫才。。。”
他斷聲道:“用不着就是用不着。你毋庸費神,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我呆住。他幾時用這般冷漠的口氣對我說過如此重話?當下攔在他身前,急道:“我是否做錯什麼?你告訴我便是,何必發這樣大的脾氣,連藥都不吃了。”
他嗤笑:“吃藥?我現在還吃什麼藥?!”說罷一手拉開我,硬生生道:“往後,小琴不必來。你。。。也不必來了。”
我心頭一澀,只覺溼氣上涌:“爲什麼?爲什麼我不能來?你不願再見我了麼?”
他忽然沉默,別轉了面孔不看我,半晌沉聲道:“不錯,我不願再見你了。”
我杵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內心酸楚難當,卻是說不出話來。
此際,門口有人氣鼓鼓地道:“好你個司馬烈,我還道你有幾分真性情呢,原來也不過是個繡花枕頭,光會做樣子罷了!”話音未落,華清三兩步跳進院子,指着司馬烈忿道:“任你有天大的理由,都不該這樣對待儇兒姐姐!姐姐好脾氣,我可看不過眼去!”
我一驚,叫道:“不可!”然華清身形一晃,轉瞬已繞至司馬烈背後,搭上他的肩膀。司馬烈哼一聲,人未動,掌已反手拍出。
雙掌相接,兩人都未曾移動一分一毫,但華清臉上,忽然露出一絲怪異的表情。
司馬烈面色鐵青,掉頭就走。
“哎你先別走阿。”華清擡袖,就那麼輕輕一抓,便挽住了司馬烈的手臂,笑嘻嘻道:“烈二公子莫要生氣,有話好好說嘛。”
司馬烈斜睨他一眼,冷冷道:“我的事,還論不到你管。”
華清微微一笑:“烈二公子的事,我自然管不着,但若涉及儇兒姐姐,那清兒就算討個沒趣,也不得不管上一管。”
司馬烈臉色一變,眼看就要發作,我忙道:“清兒,別說了,讓他去吧。”
華清挑眉,朝我笑道:“就衝這一聲‘清兒’,姐姐說什麼便是什麼了。”說罷立馬撒手,退至一旁。
我走到司馬烈身邊,低聲道:“倘若你真不願見我,我便不在你跟前惹嫌也就是了,但身體是自己的,豈可輕言放棄?”
司馬烈震了一震,看着我的目光閃爍不定,終不發一言,揚長而去。
華清遙望司馬烈離去的方向,驀地嘆口氣,自言自語道:“真可憐。”
我轉頭看他:“你說什麼?”
華清聳聳肩膀:“沒什麼。”
“你怎麼來了?”
“姐姐身子不舒服還不讓人送,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回府,便跟來看看。”
我朝他淡淡一笑:“有心了。”
華清眯着眼瞧我,問道:“你可是還在想那愛發脾氣的少爺?他這樣兇你,你不怨他?”
我嘆道:“他若能傷愈,縱天□□我發脾氣也不要緊。”
華清上下打量我,搖頭道:“清兒雖與姐姐相交不過數日,但也看得出來姐姐不應像是會說這種話的人。”
“哦?”我奇道:“那你覺得我應像哪種人?”
華清想了一想,道:“身處紅塵之中人在是非之外,衆人皆醉我獨醒。”
我嗤一聲笑出來:“你又可曾聽過一句老話,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華清看住我,緩緩道:“所以說,一個女子若得了太多人的喜歡,並非好事。”
我沉默,半晌無語。
華清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展顏道:“所謂車到山前必有路,儇兒何需過分擔心。”
華清一走,我便令小蘭去請羅太醫。
“請問郡主可覺着有什麼不妥?”羅太醫仔細觀察我的面色,恭敬詢問。
我託着腦袋:“吃不下睡不着,精神不振,又易反胃。”
羅太醫沉吟道:“郡主脈象正常,只有一點虛浮,想來是因近日天氣多變,內虛生燥所致,待微臣開個方子,稍稍調理一下即可。”
我‘嗯’一聲,閒閒道:“烈二少爺情況如何?”
羅太醫垂目而立,謹慎答道:“微臣一直盡心爲烈二少爺用藥調理,未曾有一日落下。”
我看了羅太醫一眼,淡淡道:“但烈二少爺卻久病不愈,毫無起色,如此說來,顯是羅太醫醫術不精所致。既然羅太醫力有不逮,那就讓本郡主去回了皇上,爲烈二少爺另請高明吧。”
羅太醫聞言,慌忙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苦着臉道:“郡主莫開玩笑了。。。這要是鬧到皇上跟前。。。微臣可擔待不起呀。。。”
“開玩笑?誰跟你開玩笑?”我一揚手,將箭翎摔在地上,氣急道:“他已經連一支箭都射不出去了,你還想瞞我多久?他的傷究竟壞到什麼程度?還不快說!”
羅太醫汗如雨下:“郡主,您就饒了微臣吧!微臣真的。。。真的不能講阿!”
我冷笑:“好,你不肯說,那我親自去問容大公子也是一樣。”說罷‘霍’地站起:“小蘭,送客!”
羅太醫如蒙大赦,逃也似地離去。小蘭擔憂地看了我一眼,小心翼翼道:“郡主何須動怒,或許烈二少爺的傷勢不至如此嚴重。。。”
我怔怔地望着地上斷翎,心底的害怕一分勝過一分,連聲音都禁不住帶上一絲顫抖:“備馬!我要去找司馬容!”
待我返回暢湘苑,那兒早已人去樓空,只留下一桌涼透的茶水。僕役說華清和太子相繼先行離去,至於司馬容和華晴,卻是無人看見。
我心急,卻不願去相府等,亦不想回沈園,一時無所適從,只好悶悶地,獨自漫無目的地在暢湘苑裡晃悠,邊走邊琢磨着司馬烈的傷勢。。。但那羅太醫乃大內御醫之首,連他都無能爲力,我又能如何?不禁頭大如鬥,長長嘆氣。
一路緩步而行,過了橋,將至假山處時,忽聞對面傳來一把悅耳女聲,清脆笑道:“我一直不知,漫天梨花杏雨,竟可以這樣美。”
我一愣,隨即輕身繞道山後,從洞內朝外望去。
不遠處,涓涓河畔,一男一女比肩而立,背影眼熟。
只見那女子云髻高挽,青絲烏亮,一襲翠雲綺玉錦繡羅裙翻飛飄舞,弱柳纖纖,風姿卓絕。再看那男子,一身月白衣衫,丰神俊朗,眉目含笑,溫潤如玉。
我站在山後,怔怔地望着他們,身子彷彿被定住,動彈不得。
眼之所及,茫茫花雨,紛紛揚揚,燻人欲醉;憑欄處,風生水起,天地無聲,恍如南柯一夢。
不知究竟是人如其畫還是畫如其人?
一抹淡淡的紅光在華晴臉頰悄然暈開,她羞澀一笑,明媚嬌柔,妍麗奪目,微擡眸,眼底深深,凝望身旁。
說不出的纏綿,道不盡的繾綣。
司馬容恬靜如初,淺淺一笑,驀地開口道:“在下突然想起一件要緊事,不如改日再陪公主共賞佳景?”
華晴面上掠過一層失望,卻也只好點點頭,兩人很快相攜離去。
我緩緩舒出一口氣,從假山後轉出來,漫天的杏雨頓時撒落在我的臉上、衣上。柔軟的花瓣觸及肌膚的剎那,不知爲何,竟隱隱有一絲疼痛。
背後響起輕微的腳步聲,一片月白衣角飄然而至:
“你找我?”
我擡眸,他正站在身旁,靜靜地凝望着我。
原來,他一早就知道我在那裡。
“華晴公主呢?”
“在苑門口碰見華清,便一起走了。”
我默默地看着地上枯萎的杏花:“你可知我找你所謂何事?”
司馬容的臉上生出幾分寂寥,苦笑道:“總之不會是因爲你終於想見我了,對麼?”
我硬起心腸,沉聲道:“我想知道,司馬烈的傷勢究竟如何?”
司馬容陷入沉默,半晌低低道:“怕是好不了了。”
我倒抽一口冷氣,不置信地瞪着他。
司馬容面色灰敗,緩緩道:“血虧不足,尚能保命,但筋脈錯亂,逆行倒施,乃武者大忌。他內傷過重,功力盡失。。。這一生,都不能再習武。”
他的話,猶如驚雷在我頭頂炸開,忽然眼前一黑,險些跌倒,司馬容忙伸手扶住了我。
“儇兒。。。”他長嘆:“我瞞你,就是不想你難過。。。”
我心痛如絞,落下淚來。這一生,都不能再習武?他那樣驕傲、那樣自負的一個人,不能習武,不等於要他的命麼?!與其做一個連自保都不能夠的廢人,他勢必情願。。。。。。
我被自己的念頭嚇到,不禁渾身顫抖。司馬容抱着我,又急又痛:“儇兒。。。儇兒,你靜一靜。。。烈的事交予我來處理,我一定會設法。。。”
我不知哪來的力氣,硬是掙脫了司馬容的懷抱,飛跑出苑子,翻身上馬直奔相府。一路上大腦一片空白,只想着司馬烈千萬不能出事!
門口碰上張總管,他看見我的樣子嚇一大跳:“這個。。。郡主。。。”
“司馬烈呢?”我劈頭就問。
“在房裡。。。”張總管急道:“郡主,您不能去呀。。。”
我渾然不理,徑直衝向司馬烈的院子,大力拍門,喊道:“司馬烈?司馬烈?你開開門,你出來!”
門吱呀一聲開了,司馬烈站在我面前,一臉寒霜:
“你來做什麼?我不是跟你說過,不必再來!”
我擡起頭,一字一頓地道:“即便你已放棄,但我還沒有,你可以將我趕走,卻不能阻止我來見你。”
“你都知道了。”他繃緊臉,沉聲道:“既然知道了,就該明白我如今不過廢人一個!哼,一個廢人,有什麼好見!”
“烈。。。你別這樣。。。”我鼻子一酸,淚盈於睫:“你可知我一路上多麼擔驚受怕。。。”
他審視我,神情冷峻:“郡主毋庸操心,司馬烈雖不才,但還不至自尋短見,行同懦夫!”
我忍住眼淚,哽咽道:“好!你仍是一條好漢!我總算沒有看錯!但我也從未想過,你會做出這種毫無骨氣的事來。””
我看住他,緩緩道:“你可知,我怕的是什麼?我怕的是你鬱鬱寡歡,日夜消沉;漸漸自我封閉,失去鬥志;然後借酒消愁,醉生夢死。。。我怕的是,你徹底放棄,從此行屍走肉,雖然活着卻比死了更痛苦更難受!”
他渾身一震,面色蒼白如雪,那雙幾可燎原的眸子一點一滴暗淡下來,連帶昔日無比自負的嘴角緩緩垂落,輕微地顫抖着。
這是司馬烈麼?
這是我認識的司馬烈麼?
那個曾與我針鋒相對盛勢凌人的司馬烈;那個傲慢霸道飛揚跋扈的司馬烈;那個意氣風發鮮衣怒馬的司馬烈。。。都到哪兒去了?
心,剎那痛成一片。
“不要趕我走”,我的淚終於淌下:“烈,不要趕我走,讓我幫你。”
他的面容愈發蒼白冷峻,雙目如兩道長釘般釘住了我,咬牙道:
“既然不愛,也不必同情!你的憐憫,比你的不愛更讓我痛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