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沙而且啞。我實在聽不出是誰,雖然自問生平沒什麼仇人,可是,在這種地方有鬼認識,不知是兇是吉?一時猶豫未答,那聲音隨即一聲尖笑,道:“想不到啊,真想不到名滿京城的才女,也會有這麼一天……你怎麼也到這裡來了?”
這口吻好熟悉,我心裡忽然一動……天哪,這,這團黑乎乎毛絨絨的東西,不會是瓊小瑤吧?她居然身在枉死城中?我眼睜睜看着她站起身來,身上居然綾羅綢緞,可是邊角處,黃毛長長的垂下來,看上去十分駭人,她冷笑道:“你居然敢從我面前走過,不怕我吃了你嗎?”
嚇唬誰呀!真是。不想瓊小瑤枉負聰明,居然到死都執迷不悟,不過想想我也實在夠背的。在這種地方居然也能見到她,純粹是陰魂不散嘛!我於是虛心求教:“鬼可以吃鬼麼?”
她卡一下,然後冷笑,“你是初來乍到的新鬼,正是我的好食料……”一邊說,一邊就撲上來,狠狠的掐住我的肩。
活着還沒打夠,兩隻鬼跑枉死城裡打架,真是夠無聊啊……我並沒覺的她力氣有多大,所以用力掙開,她咬牙切齒的又撲上來,如是者三,她在我的前方磨牙,顯然對彼此的力道絲毫都不願去衡量。我實在沒心思與她糾纏,正想撒腿就跑,忽然發現她的衣服,觸在指上,居然十分軟滑。
哇,人間居然給她燒了不少華貴的錦衣?真把她當成狐狸精了麼?我心裡頓時一動。
我可不可以把她的衣服取爲已用?嗯……我不覺得自己是好人,不過也不覺得自己是壞人,一邊是佛印,一邊是瓊小瑤,我完全沒有猶豫……反正她的黃毛也足可蔽體的,不是麼?
老毛病,一想事情就會入神,肩上一痛,才發現她居然抱住我。啃了上來,有點無語,於是對她微笑:“瓊小瑤,我們死都死了,你還急什麼?容我去見見花無期,再給你吃掉,可好麼?”
她一怔,眼睛裡閃出寒光,然後陰惻惻的一笑:“花無期?他也來了?好好好,我便全了你這個心願。”
她會有這麼好心?說給鬼聽,鬼也不信罷?她既然恨我如此,那必定更恨花無期,她一定是在想,身爲老鬼,大可欺負一下新鬼,新仇舊恨一鍋端了,豈不是好?
我可以將計就計罷?花無期,借你撒個謊,不是咒你,千萬莫見怪啊……我於是慢慢走,一邊悠然的問她:“你來了多久了?”
“哼。”她冷哼。
“既然是枉死。爲什麼不想法子出去呢?”
“哼。”
“……”看來她什麼都不會告訴我的,想省點力氣都不行,唉……我於是不再問,走了幾步,略略辯別一下方向,便忽然撒腿,直向前去,叫:“花無期!”
瓊小瑤急急追上來:“蘇小妹,你給我慢着些……”
她奔的太過急切,腳下一威,呻吟了一聲,仆倒在地,腦袋一撞,頓時暈厥過去。我正從旁邊揀起一塊石頭,居然也沒用上,有點兒哭笑不得,隨手丟開。
唉,你說你追這麼急做什麼?不用我打悶石,你就自己摔暈了……這不是我弄的陷阱,只不過是童鬼的遊戲,我只是早上出門時,恰好看到而已。於是心安理得,走上前,利利索索的從她身上剝下了衣服,裡三層外三層,穿的真叫多。看來不止是佛印,連我也有得穿。
忽然很高興,恩也好,仇也罷。衣服是得了,看來蘇小妹的運氣,還沒有很背。急急跑回那山坡,處處伸手不見五指,我摸索着向前走,一邊叫:“佛印!佛印!”
佛印的聲音,低低的應了一聲,我於是循聲向他走去,佛印的聲音立轉驚惶,道:“小妹,不要走過來!”
呃?我臉上寫着我想偷看麼?我於是停下:“我帶了衣服來了,不過……是女子的衣服。”
他顯然一喜,說:“阿彌託佛……”
這時候口宣佛號,當真好笑,不過,他大概是想表示謝天謝地的意思罷,我於是把衣服團成一團,向他的方向一丟:“你自己瞧着合適的換上罷。”
“是……小妹,請背過身去……”
我很無辜:“我什麼都看不到啊!”其實這一夜,似乎比前一夜要亮一點兒,也可能是做鬼做久了,眼神好了些,我隱約看到白花花的一團。想入非非呀……
佛印求道:“小妹,請背過身去。”
“好吧好吧。”我趕緊背過身,身後窸窸窣窣,響了個沒完沒了,簡直不知道響了多久。我等的快要睡着,才聽佛印咳了一聲,一副豁出去的聲調,緩緩的道:“請教……小妹,這衣服,要怎麼穿上?”
呃?我這纔會意,險的失聲大笑。又怕他難堪,拼命咬脣忍住,反正也看不到什麼,於是很君子的閉上眼睛:“那我過去了……我閉上眼睛了,你放心罷。”
走過去摸了許久,那衣服被佛印翻的亂七八糟,又看不到,我本來也不是什麼會打理衣服的賢惠女子,扯絡了許久,也沒能扯清楚。只好悄悄張開眼睛。只張了一小點兒,便恰恰迎正佛印的注視,他的目光,就在呼吸可聞的咫尺之間,雖然天色昏暗,仍是可以看到他的目光甚爲溫柔。
幹嘛這樣看人家嘛!我耳根發熱,趕緊又閉上眼睛,很耐心的從頭扯起,終於分出了上下里外。借了方纔那一眼,手一伸,準確的摸到佛印的肩,觸指涼柔絲滑,手感十足的好,只可惜不好多摸,於是很君子的定住手指:“好了,可以穿了。”
佛印嗯一聲,身子微僵,一動不動,我有點兒無奈:“大師,勞您駕伸伸手臂呀!”
他居然在我耳邊輕笑出來,從我手裡接過了衣角,彼此的手指纏繞出奇異的溫暖……窸窸窣窣,他把衣服套在了身上。佛印雖也瘦削,個子卻修長,我雖然自認摸到的是最外層那件,恐怕還是不怎麼合適的,不過總能多少掩了*光……等面前沒了聲音,我問:“好了沒?”
佛印道:“好了。”
我於是張開眼。佛印在那女子衣服外面,又套上了我的外衫,那件長袍本是蘇轍的,我穿着甚爲肥大,這會兒佛印穿上,居然甚是合體……一眼瞧去,那小身材真叫個瀟灑飄逸,玉樹臨風哇,那小臉兒真叫個俊美無倫哇,嘖嘖,這才叫美男子嘛……
我讚歎了一下,十分熱切的建議:“佛印你還俗吧!你穿長袍比穿袈裟好看的多!”
佛印居然一笑,回眸看我,坦然道:“自當如小妹所言……”
呀?連這事兒佛印也這麼有求必應,我反而不好意思多說,於是笑道:“那我也穿一件罷。”隨手翻了一件穿上,忽然醒悟自己一整天居然只穿着內衫招搖過市……羞恥了一小會兒,然後丟開,笑道:“這下放心了,那我們之後要怎麼做?”
佛印似乎尚未回神,道,“嗯?”
“我們總要離開這兒罷……”
“哦!”佛印點頭,像平日一樣淡定微笑,然後盤膝坐了下來,這樣的一個姿勢,本來應該像平日一樣寶相莊嚴。可是內裡的女子衣裙畢竟不堪拉扯,於是隨着他優雅的動作,響亮的嘶拉一聲,聲音大的讓人想要裝聽不到都不成……我實在忍不住,大笑出來。
佛印看看我,居然沒懊惱沒尷尬,只是微微一笑,一掠袍角,席地而坐,舒開長腿,笑道:“看來,是註定做不得和尚了。”
我瞧他這模樣,少了那層袈裟,似乎更加的閒適瀟灑,心裡倒覺歡喜,笑道:“做和尚也沒什麼好,清規戒律,不得自在,倒不如做個隱士,遊山玩水,瀟灑愜意。”
佛印微笑:“小妹喜歡麼?”
“是啊。”
佛印點點頭:“那好罷。”
我總覺這樣的對答怪怪的,我本來是在幫佛印出主意不是嗎?側頭看佛印神情溫潤,笑容卻甚輕鬆,映着天光,整個人都是俊秀出塵,忍不住笑道:“等你的頭髮長起了,一定是……一定是這枉死城的第一美人。”
佛印略略擡頭,輕聲道:“這樣子不好麼?”
“呃?”
佛印幽柔的笑道:“小妹,我們現在已經是枉死的鬼魂,死去時,是什麼樣子,就永遠是什麼樣子,千年萬載,永不會變。”
我訝然了一下,輕輕吸了一口氣,忍不住摸一摸自己的臉,佛印便從身邊剩餘的衣服中,撕下半幅,包了腦袋,弄的像一個書生巾的樣子,含笑道:“我這樣可成麼?”也不等我回答,便站起身來,笑道:“小妹歇一會兒罷,我去揀些銀子。”
呃?枉死城遍地金銀麼?隨隨便便都可以揀到?我眼睜睜瞅他,佛印一笑,便略屈了一膝,蹲下來,雙手扶正我的身子,讓我x在樹上,一邊溫言道:“鬼魂享用來自人間的祭祀,但通常不會及時收取,運氣好,就能找到……我想,”
他輕咳一聲,擡眸看我,目光仍是明澈流麗:“……我最近的運氣,應該不壞罷。”
汗!死了,做了鬼,又進了枉死城不得輪迴,這樣叫運氣好,那哪樣才叫運氣壞?我有點兒無語,看着佛印站直了身子,走了下去,步履居然甚是輕鬆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