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山距離中州並不遠,所以李玄都並未急於動身,此時還在太平山上。不過有一些太平宗弟子已經先一步動身前往龍門府,算是打一個前站。
天水閣中,李玄都親自爲石無月斟滿一杯茶,道:“云何去了帝京,最近要辛苦觴詠了。”
石無月雙手捧起茶杯,輕呷了一口,搖頭道:“不辛苦,這都是分內之事。”
瘋病漸好的石無月逐漸恢復了往年的精明和幹練,足以獨當一面,此時便是由她代李如是主持客棧。
李玄都坐在石無月的對面,問道:“最近客棧有什麼消息?”
石無月放下手中的茶杯,道:“最近客棧發展很快,‘跑堂’那邊注重地字號夥計和玄字號夥計的發展,貴精不貴多。‘雜役’這邊則是剛好反了過來,以量取勝,地字號夥計和玄字號夥計不多,黃字號夥計很多,這些黃字號夥計又往下發展了幫閒和線人,就像一張大網撒了下去,所以關於底層江湖的消息很多。”
李玄都點了點頭,表示認可,“各有所長。”
石無月道:“白帝城之事前後,人公將軍唐漢和地公將軍唐秦先後身死,青陽教的白陽總壇覆滅,紅陽總壇與青陽總壇火拼內訌,最終被青陽總壇吞併,如此一來,青陽教元氣大傷,開始蟄伏,只是最近這段時間,民間又有了青陽教活動的跡象,那些蟄伏的信徒們又開始四下試探出擊,繼續宣揚他們的教義,拉人入夥。”
李玄都皺眉沉思片刻,深深看了石無月一眼。
石無月被他看得一愣,有些不自在,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怎麼?我的臉上有東西嗎?”
李玄都問道:“觴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石無月皺眉道:“我知道什麼?”
李玄都嘆了口氣,“青陽教是以唐周爲首,唐周又是以誰爲首?唐周跟隨過地師,也倒向過澹臺雲,可他最初的主人不是這兩人,而是那個人。”
石無月立時明白李玄都口中的“那個人”是誰,驚道:“宋政?!是宋政出面了。”
李玄都思索着說道:“很有可能,對於唐周來說,宋政未必要親自出面,只要宋政明確傳達出自己的態度就夠了,就算一個老主人的分量不夠,再加上一個地師也是夠了。你說會不會是宋政和地師留下一人在草原與澹臺雲對峙,然後另一人秘密返回中原?”
石無月聞言也陷入到沉思之中,道:“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不過我猜不出是誰返回中原。”
李玄都道:“不管是誰,都是一個大麻煩,我最怕他們與儒門合流,這樣一來,事情就複雜了。所以此事,要儘快去查,可以多派些可靠的人手,混入青陽教中。”
石無月起身道:“我立刻就去安排。”
李玄都又交代道:“還有,此事一定要注意隱秘,儘量不要暴露客棧的存在。”
石無月應道:“我會注意的。”
……
鹿青出自鹿家山莊,擅長刀法。
說起鹿家山莊,早些年的時候,在瀟州江湖也是有一號的,地位大概類似於蘆州的嶺秀山莊。只是除了二十二個宗門屹立不倒之外,其他門派、山莊、幫會更新迭代極快,能有百年曆史就算長久,鹿家山莊也很難例外,在幾年前被仇家從江湖中除名了,只剩下一個孤女鹿青流落江湖,被仇家追殺。她也想過去投奔玄女宗,只是她那仇家與玄女宗的某位長老有些親誼,她又怕自己送上門去羊入虎口,於是這些年來一直流落江湖。
最終她遇到了石無月,石無月順手解決了她的幾個仇家,又傳了她一門功法,讓她一下子跨過了先天境的門檻,於是鹿青便死心塌地追隨石無月左右。石無月也覺得這小丫頭心性不錯,是個可造之材,考驗一番之後,就收爲自己的二弟子,同時也讓鹿青在客棧中做了一名玄字號夥計。
經過一段時間的磨鍊之後,鹿青已經成爲地字號夥計,在“雜役”一派中僅次於唯一的天字號夥計韓月。
韓月出身於書香門第,但是家道中落,機緣巧合之下,她陸續拜入牝女宗和玄女宗,最終成爲石無月的大弟子,比起江湖經驗豐富的鹿青,韓月並不太擅長處理江湖上的事情,所以她一直幫助石無月處置人事、文書往來等案牘差事,而鹿青則是經常外出,親自參與太平客棧的事務。
正如劉謹一所料,此時的龍門府中不止他一個太平客棧之人,鹿青也在喬裝改扮之後來到了龍門府。劉謹一是“跑堂”一派,獨來獨往,而鹿青是“雜役”一派,麾下人手不在少數。
今天鹿青接到了一個任務,與“廚子”合作,處決一個叛徒,同時還要把與叛徒見面之人也一網打盡。
具體處決叛徒的事情,交由“廚子”的人去做,“雜役”的人主要負責在外圍警戒,擊殺逃散的漏網之魚,必要時候也會支援、補刀,或是接應撤離的“廚子”。
龍門府作爲曾經的都城,很大很大,不遜於帝京和西京,也不遜於金陵府。龍門府由曾經的宮城、皇城、郭城、含嘉倉城、和西苑組成。郭城以洛河爲界,分南北兩部分,洛河以南稱洛南里坊區,洛河以北稱洛北里坊區,爲曾經的百官府第和百姓居住地。城內街道縱橫,裡坊毗鄰。爲方便管理,一畝之地稱爲一個裡坊。裡坊東西南北各廣三百步,內有十字街,四面坊牆居中開門。坊內十字街,寬約三丈。各坊之間以街道相隔,每坊建有圍牆,留有坊門,晝開夜關。整個龍門府,共一百二十六坊,其中洛北三十坊,洛南九十六坊。
在這樣的大城之中,幾十個人比蟲子還要渺小,哪怕這座城中高人無數,也管不過來,而且高人們根本無意去管這些小事,若是事事都要親力親爲,那麼多的手下,那麼大的權勢,都是幹什麼吃的。
入夜,一場春雨不期而至,籠罩了龍門府,也籠罩着洛南九十六坊中的歸仁坊。當年的歸仁坊是宰相居處,詩魔也曾在此地居住。可如今物是人非,如今這兒成了百姓聚居之地。
當年的坊市制度已經荒廢,所以坊門並未關閉。一個人撐着油紙傘緩緩走進了歸仁坊中,腰間佩刀,不過與中原的佩刀有些不大一樣,帶着西域的風格,有些像馬刀,又有些像草原人的彎刀。
他的目的地是一個破敗小院,叛徒、與叛徒接頭的人都在那裡。
來到門前三丈的時候,他仍是一手撐傘,腳步不停,另外一隻手緩緩抽刀。
前行,拔刀,兩個動作毫不衝突,格外流暢。
然後在雨幕夜色之中,閃過一道明亮的刀光,無數下落的雨滴被刀鋒切割成四散濺射的水花,這些細小的水花在雨幕中連成一道肉眼可見的水線,畫出了刀鋒的軌跡,然後腐朽的木門被劈成兩半,而刀客去勢不停,飛掠入院中。
頃刻之間,院中響起了刀兵之聲。
雨水落在地面,漸匯成細流向街畔的溝渠,儒門中人是講究體面的,故而龍門府的地下排水溝渠保存完好,每月都有人負責清理淤泥,所以街面上的積水很少。
在小院不遠處的小巷裡,沉默地立着許多人,他們沒有撐傘,而是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不僅僅是可以遮風擋雨,還能隱蔽面容。小院裡正在激鬥,卻沒有人發現他們的存在,他們彷彿是一片沉默的陰影。
爲首的是個佩刀女子,正是鹿青。
鹿青同樣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微微仰頭,任由雨滴落在自己的臉上。
相比其他人,她對於客棧的機密知之更甚,比如說大掌櫃很早就在龍門府安插客棧的人手,甚至“賬房”就在龍門府中,所以她堅信道門三位長生地仙會選擇在龍門府見面並非巧合。
過了片刻,小院中有人逃了出來,不是“廚子”的人,也不是叛徒,那就是與叛徒接頭的人,鹿青身後的夥計們立刻出手了,他們用了最省力的辦法,用強弩偷襲,對於江湖中人來說,不到玄元境,都很難抵禦強弩,所以這些逃散出來的人立刻倒了一地。
鹿青打了個手勢,立刻有人抽出兵器走了出去,先是給屍體補刀,以防有人裝死然後暴起偷襲,然後才拖着屍體回來,檢查一翻後,有人向鹿青稟報道:“是青鸞衛的人。”
鹿青沉吟了一下,“又是青鸞衛。”
就在這時,小院中的刀兵之聲停了,然後有人走了出來,是“廚子”的刀客,他沒有再撐傘,一手提刀,一手提着一個人頭。
鹿青迎上前去,接過人頭,先是確認身份,交給身後之人,用包袱包裹,然後嗅到了刀客身上的血腥氣,問道:“你受傷了?”
刀客默默點頭。
鹿青吩咐道:“一隊,進去收拾殘局,二隊,帶這位兄弟去治傷。”
在她身後的夥計立刻分成兩撥,一撥向院子走去,一撥則是護着刀客離開此地。
做完這些之後,鹿青獨自離去,她要將關於青鸞衛的情報立刻傳遞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