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錢玉龍的態度,有些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
商人重利而輕義,按照道理而言,在李玄都失勢之後,錢玉龍就算還有些私誼,也不該如此高興纔是。
事出反常比有妖,聯想到李玄都在過江之前看到的那艘疑似錢玉樓回家的大船,心中已是有了定見。
李玄都微笑道:“我尚可,不知錢兄安好?”
“紫府,你這就是言不由衷了,你的事情我也聽說一些,怎麼能說尚可呢?”錢玉龍話剛說到一半,猛地回過頭去,瞪了柳玉霜一眼:“你掐我幹什麼?你掐我,我也是這麼說,以紫府的爲人,不用那些俗套虛話。”
原來是柳玉霜見錢玉龍說話沒譜,偷偷掐了他的後腰一下,本意是提醒他注意一下說辭,結果被他這麼一說,柳玉霜又好氣又好笑,乾脆不管他了,向後退開幾步——隨你怎麼說吧。
李玄都輕咳一聲,沒有提及自己的往事,道:“錢兄一如當年,倒是沒太大變化。”
錢玉龍哈哈一笑:“有錢又有閒,少有奔波之苦,自然養人。”
李玄都不置可否道:“錢家有錢,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至於有閒嘛,恐怕就未必了吧。”
錢玉龍笑道:“錢家這麼多年了,從來都不是依靠一個家主如何如何,如果把所有的賭注都押在一個家主賢與不賢上面,讓家主事必躬親,風險太大,畢竟誰也不能保證家主不會犯錯。我們錢家老祖宗有祖訓:‘用人是幹大事的第一要義。’所以家主的權力,其實就是用人的權力,把合適的人放到合適的位置上,生意上的事情,都由底下的那些掌櫃來做,我只要管好這些掌櫃就行。”
李玄都心中微微一動。
因爲錢玉龍這番話已經有把自己置於家主位置的意思,不過李玄都還不清楚是局勢已經徹底明朗,還是錢玉龍故意爲之。李玄都更傾向於後者,若是錢家如今的局勢已經明朗,那錢玉樓又何必從西南跑回來。反過來說,正是因爲錢家的局勢不明朗,錢玉龍的態度纔會如此反常。
李玄都臉上仍舊掛着笑意,道:“錢兄,你我之間雖然談不上知根知底,但對於彼此也有一個大概的瞭解,我李某人,無事不登三寶殿,你錢某人,也不是那江湖及時雨,所以有些話不妨敞開來說。”
錢玉龍臉上的笑意微微一僵,然後揮了揮手。
除了柳玉霜之外,所有的丫鬟,包括那名老婦,通通都退了下去。
李玄都不由望了柳玉霜一眼,看來這位小嫂子在錢玉龍的心目中分量很重,怕是比起正妻也不差多少了。
錢玉龍輕聲道:“去書房談。”
李玄都點了點頭。
書房與正堂相距不遠,與錢玉樓在本家祖宅中那座氣勢磅礴的巨大書房相較,這座小書房顯得有些上不得檯面,除了靠牆的一排小葉紫檀書架之外,就再無其他特別華貴之處,不過卻更顯得有人氣,顯然主人經常在這兒停留,不像那座大書房,只是一個擺設。
想到這兒,李玄都不由有些感嘆,那座裝飾極盡華美的書房,竟是與錢玉龍的正妻一般境地,而這座只是尋常的小書房,卻如柳玉霜一般。所以說,有些人贏了面子而輸了裡子,有些人輸了面子卻贏了裡子。
錢玉龍坐到書案後面,伸手道:“紫府,坐吧。”
李玄都坐在靠牆的客座上,接着柳玉霜親自爲兩人送上熱茶。
李玄都接過蓋碗之後微微頷首致謝,然後就聽錢玉龍說道:“紫府是聰明人,既然紫府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那我再藏着掖着也就沒什麼意思了,不過在直言之前,我還想聽一聽紫府是爲何而來。”
李玄都道:“不知錢兄是否知道秦襄秦都督。
錢玉龍目光一閃:“有所耳聞,似乎秦都督如今就在南城的大報恩寺落腳。”
李玄都望着錢玉龍:“錢家紮根金陵府多年,說是金陵的半個主人也不爲過,金陵府地面上的事情,怕是一絲一毫都瞞不過錢兄的眼睛,難道錢兄真就一點也不知道?”
錢玉龍輕笑一聲:“好吧,我的確是知道一些,紫府是爲了此事而來?”
李玄都點了點頭。
錢玉龍向後一仰,靠在椅背上,不緊不慢地說道:“那紫府也應該知道,此事還涉及到江南總督和荊楚總督,江北和江南共有三大總督,由北向南分別是:齊州總督、荊楚總督、江南總督,其中荊楚總督所轄地域又是橫跨江南和江北兩地,所以這兩位總督大人在江南地界上的份量很重,就算是我們錢家,也不好招惹他們。”
李玄都道:“不好招惹,而非不能招惹,更不是不敢招惹,可見錢家還是不懼這兩位總督大人。既然錢兄沒有一口回絕,那麼就是有得談了。”
“知我者,李紫府也。”錢玉龍伸手點了點李玄都,笑道:“若是太平年景,我們錢家萬不敢牽扯到這等朝堂漩渦之中,不過現在嘛……”
他壓低了嗓音:“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朝廷怕是氣數將盡,我們錢家也不得不早做打算。正如我們老祖宗的祖訓,不敢豪賭,如何豪取?什麼是豪賭?不是新君繼位,不是諸龍奪嫡,而是改朝換代、日月換新天。”
他之所以敢對李玄都說起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語,是因爲李玄都本就是“大逆不道”之人,當年李玄都在帝京城做的事情,比他現在說的幾句話要更爲大逆不道。
果不其然,李玄都聽到這番話語之後,絲毫沒有驚訝,反而是微笑道:“由此可見,錢兄與我還是道同可謀。”
錢玉龍直起身,手指撫過桌上的一方白玉鎮紙,緩緩說道:“我不是江湖人,也不是廟堂人,我是一個商人,商人就是做買賣的,所以我也想請紫府幫我一個忙。”
李玄都問道:“什麼忙?”
錢玉龍微微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幫我拿下錢玉樓。”
李玄都皺了皺眉頭:“以你的手段,拿她不下?”
錢玉龍嘆息一聲:“如果僅僅是一個錢玉樓,那有什麼拿不下的,關鍵是錢玉樓在西南這幾年交結了許多西北五宗的人物。如果只是單純只是結下些香火情分也就罷了,可她卻是不惜引狼入室,也要靠這些人登上錢家的家主之位,就像當年的大晉兒皇帝,爲了權位無所不用其極。”
李玄都皺眉道:“你爲何不直接向族中長老提出此事?”
錢玉龍搖頭道:“我並無真憑實據。”
李玄都望着錢玉龍,靜默不語。
錢玉龍繼續說道:“所以我要輕紫府兄幫我把錢玉樓拿下,而不是直接殺了她,所謂捉賊拿贓,只要抓住了她的把柄,我自然有辦法說服那些老傢伙。”
李玄都問道:“如果我幫你做成了此事,你能否幫我救出秦都督?”
錢玉龍一拍胸脯:“放心,此事包在我的身上。若是在別的地方,我斷不敢如此誇口,可是在金陵府的地界上,還沒有我們錢家想辦而辦不成的事情。畢竟我不好調用本家的人力物力去對付錢玉樓這個自家人,但用來幫紫府卻是毫無問題,這就叫各取所需。”
李玄都低頭陷入沉思之中。
錢玉龍也不催促,繼續把玩着手中的白玉鎮紙,靜等李玄都的答覆。
大概一炷香的工夫之後,李玄都擡起頭來,問道:“錢兄需要我做些什麼?”
錢玉龍道:“玉娘,此事一直是由你負責的,就由你來與紫府說吧。”
一直不曾說話的柳玉霜終於開口道:“李公子是正道中人,應該知道西北五宗中的道種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