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亂之地的大雨把天都下白了。
闔以前在南大陸的東南盡頭, 最遠端比蜀三島還靠南,北邊與大宛接壤。宛東部沒什麼能擋風的高山,於是每到秋冬, 來自北大陸的寒風就能暢通無阻地南下, 與溼熱的海風撞個滿懷, 給南闔半島撞出連月的風雨交加, 海上颶風一茬接一茬地亂滾。
以前雨水雖多, 國內卻很少像蜀三島那樣,颶風一卷人畜皆飛。因爲有瀾滄山脈定海神針似的豎在半島正中,不管是東海還是南海來的颶風, 邊緣一碰到仙山的鎮山大陣,都會自動彈開, “瀾滄”因此得名。
即使如今鎮山大陣已經消散, 溫柔的山脊仍在兩邊擋風, 只是山腳下的良田生滿了變異的雜草。
這裡已經不能種糧食了,地脈斷絕後, 百獸凋敝、草木消亡,只有一些幸運的變異種留存了下來,並在沒有天敵處迅速擴張。九成的變異草木都有毒,它們盤根錯節的地盤上,連根外來的草也活不下去。
對於當地的百亂民而言, 唯一稱得上“作物”的, 是一種名叫“荊棘果”的矮樹, 結的果跟杏差不多大, 酸苦寡淡, 而且吃多了嘴腫。但好養活,能果腹, 人們找不到活幹的時候都得靠它活。凡是百亂民們聚居的地方,附近都種上了大片的荊棘果林。
轉生木那種牆縫水邊隨便生根的樹,在這種地方都成了“嬌花”,一個照看不到就會被毒蟲和寄生藤絞死,要不是大能的伴生木,早也滅絕了。直到近些年纔多了起來,百亂民喜歡轉生木,將其視作聖樹,看到了就會保護起來,人爲地在樹木外圈撒藥驅蟲。
漸漸抱起團來的百亂民們有了活路,便不再生吃親人的屍體,於是將那些寶貴的屍體“供奉”給了聖樹——草木走獸有毒,人身上自然也有毒,百亂民的屍體埋在樹下,就會引誘那些陰魂不散的寄生植物先“吃”屍體,把無根的寄生物毒死。
衆生在水深火熱裡相剋。
在這裡,每棵野外生長的轉生木都是墓碑……不止一個人的。
當時,幾個百亂民正在舉行“葬禮”:他們將屍體埋在樹下,兩人填土,其他人便拉着手圍成一圈,繞着樹唱起送葬的輓歌,肅穆而虔誠。
屍體的頭還露在外面,毫無預兆的,整個南闔半島的天變了色。
無數閃電從天而降,落在百亂之地的荒野各處,其中一道穩準狠地劈中了那樹身,轉生木瞬間焦糊。圍在周遭的百亂民都給雷擊炸飛了出去,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不動了。
電光未散,兩道披着蓑衣的身影落下,看也沒看被雷電擊穿的百亂民,一道符咒貼上去,將殘留的樹根也一把毀去。
隨即枯死的樹根朝地下和周遭散發出水波一樣的紅光,火焰色的藤條伸展出來,一碰到土就開始水蛭似的往裡鑽。那些火紅的細藤移動速度極快,轉眼覆蓋了方圓百里,所經之處,連百亂之地本土的變異植物也都枯死了。
地下殘留的草根、種子、蟲卵全被這鬼藤條舔舐一空。
這藤叫做“野火”,是丹道一種禁術,專門清理靈田用的。野火藤一旦入土,便會將土壤中所有活物的生機奪過來。它能在種植嬌氣的靈藥前幫忙“清田”,將風吹來的草種徹底殺滅,過處寸草不生,“燎原野火”因此得名。
幾息之間,目力所及範圍內,草就都蔫了,樹葉也開始變色。用不了一天,這裡就會變成一片沙漠般的荒原,什麼也長不了了。
大宛事變的消息傳出,南礦也亂成了一鍋粥,但各方勢力如何暗潮洶涌不提,幾乎所有人第一時間達成的共識是:當務之急,要清理伴生木。
以瀾滄山爲中心,百亂之地被瓜分成四塊。其中,楚、蜀、歷與南闔都不接壤,接壤的大宛駐地位於南闔半島最南邊,被其他三國駐地與本土隔開。也就是說,沒有特殊情況,四國大能與自家南礦駐地中間都隔着別國轄區,別的國家一旦升級防禦銘文、開啓大陣干擾,任是誰也很難從國內遙控南礦。
而“特殊情況”,就是伴生木。
升靈以上,伴生木可以隨時和主人調換身體,不管中間隔着什麼都擋不住他的視線。
支修好說,雪山上的樹沒那麼容易在毒瘴之地生長,而且他來得匆忙,恐怕是剛到百亂之地,就被告密的羅矮子叫回去了,來不及佈置。麻煩的是轉生木那賴唧唧的歪脖子樹。
那玩意死皮賴臉地到處長,什麼水土都不挑。而奚平一旦察覺到這邊有人對付他的伴生木,穿樹抵達不過瞬息之間。所以要清理這些樹,必須趁他被大宛國內牽制精力時,四國同時出手,一擊結束,然後快速清田清地,絕不能有一棵樹苗遺漏。
南礦四國駐地的所有修士幾乎傾巢而出,同時嚴陣以待地把所有監測靈氣波動的仙器全架了起來,萬一失敗,升靈踏足百亂之地,能第一時間捕捉到他的動靜。
雷鳴過後,無數神識緊張地注意着周遭靈氣波動。足有一炷香之久,雷劈大地的焦糊味已經被雨水沖走了,野火藤佔滿了百亂之地全境,各國駐礦修士們才鬆了口氣。
“成了,即使有心懷叵測之人撒種子,野火藤佔滿的地裡也不會再長樹了。”貼符咒的修士一開口,就是正宗的金平腔,往燒焦的樹下看了一眼,他厭惡地收回視線,“長在屍體上的樹……果然是邪祟。”
他的同伴嘆了口氣,說道:“也幸虧這些妖怪百亂民們在每棵樹底下都埋滿了屍體,‘驅穢符’一掃,哪裡有這邪樹一目瞭然。不然荒郊野嶺的,咱們怎麼可能毫無遺漏地將邪祟‘眼線’都揪出來?光用‘野火’可來不及。”
“下一步就是封鎖海岸,保住南礦了。我大宛礦上,修爲最高不過築基初期,聽說國內築基以上前輩幾乎都被那靈山叛逆扣押了。你我不過開竅修爲,我們還背靠靈石礦山……內有叛徒,外有邪祟,到底該怎麼辦?”
“總管已經去北歷駐地求援了,那邊有大人物下山鎮場。有她在,除非支修想跟北歷翻臉,否則絕對不敢輕易動南礦。北歷有三大蟬蛻劍修,十二升靈,更有晚霜侍劍奴承天下劍宗,世上沒人敢與崑崙爲敵。”
“我等又何嘗不是與虎謀皮。”
“此乃我玄隱山大劫,投奔北歷是權宜之計,事後出點血也是沒法子的事。南礦是除了靈山之外最大的靈石資源,如今玄隱山出事,我們必須保住南礦。等熬過這一關節,除掉叛徒,內門那麼多前輩高人,還會有新蟬蛻。”
“也只能這樣了。想當初我玄隱,四大蟬蛻長老,三十六峰主,冠絕天下,不比那冰天雪……”
“師兄慎言!”
“唉!這鬼天氣,雨水蒸籠一樣,快把人悶熟了。”
兩人憂慮着家國大事,看也沒看一地的百亂民屍體,御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