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啓生了顆很神奇的腦子, 不去寫話本都可惜了人才。
當年在潛修寺,但凡奚平多看他一眼,他心裡能自動編排出一百多折:奚士庸沒事亂瞟, 必是要使壞, 莊王惡勢力必是要借題發揮, 等狐狸精貴妃生的狐狸精皇子得了勢, 必得篡/位奪權, 那太子連同他們姚家還不都得家破人亡?
任憑是誰,家破人亡在即,也沒法風輕雲淡。姚啓只是嚇得拉幾場肚子, 這反應簡直可以說是很有英雄氣概了。
這回姚啓和常鈞是親眼看見那些邪祟戴上靈相面具,變成他倆的模樣走的, 不需要子明兄那麼“有先見之明”的腦子也能推斷出來, 邪祟肯定是要借他倆身份混入南礦。
同僚的修爲什麼樣, 大家心裡都有數,絕對看不出來, 那些邪祟可不好比是毒蛇鑽進了耗子洞?
而且這事完全就是因爲他倆私自逃出南礦造成的!
常鈞抱着頭,感覺脖子快支不住亂哄哄的念頭,他腦子裡一會兒是南礦遭殃,平時一起喝酒磕牙的同僚死不瞑目,一會兒是自己被問罪, 連累九族……
“不是的, 洪正兄, ”姚啓聽完他語無倫次的絮叨, 指出, “我覺得咱倆應該不會被問罪。”
常鈞充滿希望地擡頭看着他,等着聽他高明的後手。
姚啓:“咱倆可能得死這。”
常鈞:“……”
子明兄確實沒有被奪舍。
姚啓臊眉耷眼地安慰他道:“這種情況我都習慣了, 沒什麼的。”
常鈞欲哭無淚,心說:你還臨終臨出習慣了。
姚啓形槁心灰地坐在牆角,好像已經躺平了任憑命運蹂/躪,盯着牆上的銘文說道:“我長這麼大,夙夜難安,隔三差五就覺得自己要死了,這回成真了而已……在潛修寺那會兒,羅師兄每天都想殺我,礙於門規忍住了沒動手而已。”
常鈞木然道:“羅師兄沒那麼大殺氣……”
姚啓:“還有那誰,走太急,沒找到機會害我。”
常鈞忽然一愣。
奚家和姚家早年間那點單方面的“恩怨”,已經隨兩個皇子各有去處變成了樂子。
事關隱骨,當年潛修寺的管事們沒和他們把原委交代特別明白,但他們也依稀知道,奚平那會兒很多事是迫不得已。如今一把年紀,少年時那點小摩擦早過去了。姚啓雖然不常提起奚平,偶爾說起來也都是坦然叫名字的,沒有用過“那誰”這種帶着幼稚敵意的代稱。
怎麼又提起這茬了?嚇得錯亂了?
下意識地,常鈞順着姚啓的目光看去,忽然發現姚啓那喪兮兮的目光盯着的不是別的東西,是邊角處一個不起眼的銘文。
建築上常規的避火銘。
當年奚平還是凡人時,爲了不讓邪祟奪舍,指使他身邊的半偶偷了煙海樓避火銘的一顆活動銘,用火絨盒引爆了——爲防其他妄人效仿,潛修寺官方記錄中將這一關節也略去了,只有當時在丘字院裡的人知道。
“我真挺討厭他的……現在也說不清是受家裡影響,還是純粹看不慣他做派。有時候也想,我和他其實是差不多的出身,別人成了內門飛瓊峰上唯一的弟子。我呢,只能在南礦裡混跡末流,連靈石押運船都沒資格跟,人跟人的差別竟有這麼大麼?”姚啓緩緩轉過頭,對常鈞說道,“我老是想,要是易地而處,我敢不敢像他一樣?”
“姚子明?”潛修寺的羅青石病懨懨地吊起了貓眼。
羅青石先是被蒸汽驢摔了個七葷八素,又被一幫築基圍攻,是給人擡回潛修寺的。這會兒雖然已經吃了丹藥,坐起來還是很吃力,他靠在兩個稻童身上,強撐着見客,看着更不高興了——尤其是發現奚平這不速之客已經升靈。
羅青石簡直懷疑人生:難道自己修爲停滯不前,竟是不夠缺德的緣故嗎?
潛修寺在玄隱山邊緣,對於升靈來說就是兩步路,奚平一發現姚啓失聯,立刻跑到了外門——潛修寺裡有外門弟子名牌。
奚平以爲他不記得了,便說道:“單名‘啓’,是太明二十八年……”
羅青石不耐煩地一擺手,微弱的顫音拖得更長了:“少廢話,我知道姚子明是誰,一個人承包了後山靈田一年的肥。”
奚平:“……”
便見羅青石從隨身芥子裡掏出一把鑰匙,往門口一扔,鑰匙落下,一座堪比乾坤塔的大高樓拔地而起。
“名牌庫,外門都在這,”羅青石愛答不理地說道,“找誰自己喊,喊不出來可能就是死了。”
奚平謹慎地問道:“可能?”
羅青石眉眼一立:“還有可能是你廢物。”
奚平好像真是成熟了,一點也沒生氣,平和地說道:“我知道了,弟子名牌上拓印了弟子本人的靈相,與本人心意相通,羅師兄的意思是說,要是子明兄本人實在不想見到我,他的名牌可能也會一樣避之唯恐不及。”
羅青石對天翻了個白眼。
“難怪羅師兄讓我自己喊,原來不是不幫忙,是怕子明的名牌不敢出來……怎麼好呢,我跟他也不是很親近。”
奚平說着,走到那外門弟子的名牌庫前,有點發愁似的在上面摸了摸。
羅青石在旁邊等着看他笑話,冷笑道:“那就看‘內門高人’的手段……”
奚平手背上青筋陡然暴出,那遠比同級升靈凝練的神識劈頭蓋臉地朝那高塔壓了下去。這可謂是“一力降十會”,數丈高的塔頃刻間被他壓成了三尺,塔身在“大邪祟”掌下瑟瑟發抖,但凡有腿,它得下跪。
奚平在那塔頂的瑞獸腦門上輕輕彈了一下,和風細雨地說道:“姚啓姚子明,太明十二年生人,二十八年入潛修寺,名牌可在?”
話音沒落,那塔樓就忙不迭地自己將一塊名牌噴了出來,根本不管名牌願不願意。隨後二話不說回到鑰匙裡,連滾帶爬地滾向羅青石。
羅青石:“……”
奚平一彎腰撿起姚啓那塊也想跟着逃亡的名牌,見名牌靈氣充沛,還挺精神,就知道人也還好好的,心裡先鬆了口氣,遂好整以暇地朝羅青石一笑:“幸虧我還有把子蠻力——以及羅師兄,按玄隱山論資排輩的規矩,你該管我叫‘師叔’了。不過沒事,我不講究,咱倆可以各論各的。”
蘇準聞聽消息趕到澄淨堂的時候,就見原本連坐都坐不久的羅青石居然臉紅脖子粗地御劍而起了,口中還中氣十足地吼道:“奚士庸,小人得志!”
蘇準見狀大驚失色:“羅師兄,有傷養傷咱們就慢慢養,欲速則不達,虎狼藥萬萬吃不得啊!”
羅青石暴跳如雷:“你才吃藥了!”
奚平輕飄飄地踩在一棵細竹針尖大的頂上,好像一片無風自動的葉子,“乖巧”地衝蘇準一拱手:“蘇長老,我師尊問您好。”
“挺好挺好,多謝掛懷。”蘇準捂着胸口,顫顫巍巍道,“你師父白頭髮怕是得有不少了吧?”
“硬朗着呢——您放心,羅師兄沒吃錯藥,就是見了我喜不自勝,創造了奇蹟。”
一道符咒隔空打了下來,羅青石:“你、放、屁!”
築基的符咒就像撓癢癢,奚平頭也沒回,一擺手,那符咒便停在半空顯了形。奚平繞線繩似的將符中的靈氣抽走,一摸就知道羅青石的傷沒大礙,只是真元耗竭脫了力,外加心有鬱結困惑,道心不太穩。
“羅師兄不愧是潛修寺的引路人,我好多年沒見過這麼標準的符咒了。”
“我讓你多看幾個標準符咒!”
“哎呀,下來說話,二位!行行好,都移駕地面,坐下……羅師兄你保重啊!”
奚平遛着羅青石在院裡跑了一大圈,清空了他的真元,見羅青石臉上鬱氣被血氣衝散了,這才突然收起嬉皮笑臉。
他落在澄淨堂前,近乎正色地衝羅青石一拱手,說道:“我這些年見過不少聖人,聖人們通天徹地,確實也各有其道,只是道不同,於我如浮雲。仙山中,傳我道解我惑的人只有兩個半……”
羅青石喘着粗氣聽到最後一句,以爲這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小子又在使壞,正待勃然作色。
奚平也反應過來了,忙找補道:“你算一個,我師尊一個,還有位前輩,因我生的太晚,無緣見一見活人,所以只能算半個。”
羅青石這才意識到他居然在正經八百地說人話,微微一愣。
奚平晃了晃姚啓的名牌:“玄隱山的體面,我看有一半是羅師兄你撐起來的。”
說完行禮告退,正要走,便聽羅青石叫住他道:“傳聞‘死道’沒有道心,是真的嗎?”
因不死隱骨和粉身碎骨的獨特法門,仙山一般將元洄的“不馴道”稱爲“死道”。
奚平笑了一下,默認了。
羅青石沉默片刻,忽然說道:“那你運氣很好……呵,心爲形役,心爲形役……”
奚平注視了他片刻——得知羅青石公然反抗道心上傳來的“天諭”,給支修傳信,奚平就知道他那道心恐怕比端睿大長公主的還違心。正道反抗道心,恰如餘嘗當年反抗黵面,於無聲處驚心動魄、生死相搏。
於是奚平沒接他那“運氣好”的話茬,往北方看了一眼:“遲早有除掉鐐銬的一天,羅師兄多保重,等着看。”
他身形消失在原地,給周楹傳信道:“現在這陣仗,南礦爭奪戰不可避免——我國礦區已經混入邪祟,其他國礦區也未必乾淨,那什麼侍劍奴人生地不熟,難免讓人繞進去,蟬蛻劍修大打出手多傷天時?不如他們在明,我們在暗,萬一有人挑撥,我們就假裝翻臉,把百亂之地的邪祟勢力徹底釣出來,怎麼樣?”
周楹很快回道:“哪方面的人動手這麼快?”
奚平想了想:“我覺得應該是西王母。本名楊婉,當年的瀾滄內門弟子,丹修升靈,南闔皇室後人。”
姚啓收不到問天,有兩種情況:要麼是他收問天的事被人發現,南礦請了高手,屏蔽了問天;要麼就是他本人被關起來了。
前者可能性不大。
姚子明小時候拘拘儒儒的,現在長大了也不知好點沒有,但他怯懦歸怯懦,對人戒備心一直很重,光這一點,就不可能是完全沒主意的人。哪怕他不信任匿名的問天,也不會傻到告訴別人。問天是玄隱山最高加密的通訊仙器,只要姚啓不傻到自己拿出來展覽,別人很難察覺。
至於後者……
張太后令姚氏用降格仙器給姚啓傳信,就跟往南礦發了個公告差不多,她知道別管之前四大家族怎麼鬥,在這仙山生死存亡之際,大家立場是一致的,南礦的人應該不會對姚啓出手。
那麼就只剩下一種可能:姚啓信了他,沒聽他姐的,自己跑了,不料黴神附體,中途被什麼人捉去了。
如果捉他的是其他仙山的人,應該會通知南宛礦區——百亂之地的礦區中有假扮成往來行商、常年混跡在那邊的陸吾,目前還沒聽說礦區“丟人”。
所以扣下姚啓的多半是邪祟勢力,派了自己的人李代桃僵混進了礦區。姚啓落到王格羅寶、餘嘗與東皇三者中任何一人手裡都活不了,那仨敗類一個比一個心狠手辣,抓了半仙小弟子,保準是搜魂滅口大全套招呼。
只有正統出身的楊婉做事會留一線,避免無謂的濫殺。
奚平在百亂之地混跡八年,雖然沒有直接和西王母接觸過,但阿響一直在她身邊。而且東皇一直在暗搓搓地關注西王母一舉一動——世上有誰比恨之入骨的前夫更瞭解一個人的?
有:在前夫和當事人兩邊窗根底下聽牆角的猥瑣樹苗。
如果是楊婉……
奚平:“劍修最怕的就是神不知鬼不覺的毒瘴,我猜那是西王母的第一步,三哥,轉達給北歷當我們的合作誠意,要是我猜錯了……那就把你抵押給北歷,憑你的本事,在北絕山放幾年羊,準能把崑崙山放塌了。”
周楹沒搭理他,將特製暖爐上溫着的茶端起來暖手。
此時百亂之地悶熱難耐,大宛金平正在夏末秋初,北絕山已經颳起了白毛的大風。
飛瓊峰也是雪山,但那種冷對修士來說不算什麼,只是皮肉吹得涼一點,有靈氣護體,不會覺得難受。北絕山那無人之境吹來的朔風卻彷彿要將人的真元都凍住,升靈以下 的修士不帶保暖護身的仙器,在外面待一宿能活活凍死。
周楹用標準的北歷語,面不改色地對眼前的雪狼太子吹了個大牛:“百亂之地是魍魎鄉,三大升靈,底下邪祟何止成百上千,其中有搬空了秋殺秘境中瀾滄派秘法的,有與楚蜀兩國勾連的,防不勝防,除了陸吾,沒有人把握得住這些人的動向。”
雪狼太子——瞎狼王的繼承人——猶疑地審視着這年輕人……南宛的莊親王,一個剛踏進玄門沒幾年的“幼兒”。
“據我所知,貴國陸吾不過是一羣民間出身的開竅修士,成立不到二十年。”雪狼太子全身上下,只有頭髮是卷的,說話直得像根棒槌,“魍魎鄉的水之渾,四國駐礦兩百年不敢說‘摸清’,你不要口出狂言。”
清淨道就這點好,在升靈劍修那鋒芒畢露的逼視下毫無破綻——別說是目光,就是對方真把劍拿出來,周楹也依舊能不動如山,把空手套白狼的神技進行到底。
他慢條斯理地喝了幾口粗糲的茶湯,把肺腑燙出了暖氣,纔不慌不忙道:“小心毒瘴——這是我們的誠意,後面的消息不免費,帶我見瞎狼王,替我引薦崑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