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蒼玉的印象裡,“宦官”這個在21世紀早就絕跡了的神秘生物,總是與陰暗、狠辣與惡毒這樣的字眼脫不了干係。尤其是唐朝中後期的宦官,連廢帝弒君都如同兒戲,說他們是歷朝歷代宦官中的“喂哎屁”都是一種貶低,那簡直就是“喂哎屁中屁”。
此刻,宦官徐慎元那雙笑眯眯的眼睛就如同一臺掃描儀,已經在李蒼玉全身上下看了數個來回,也不說話。李蒼玉全身的汗毛都要豎了起來,隱隱感覺有一股隱惻惻的涼風在抱着他打轉,真像是瞬間進入了靈異空間。
“兩位小郎不必侷促。”徐慎元總算說話了,聲音雖然有點怪倒也不算特別難聽,他道:“既是故人子侄遠道而來,徐某理當略盡地主之誼。正好我也還有一些話語,想要轉請二位捎帶過去說給那位故人聽。不如就請二位稍移貴步,與徐某小酌一杯如何?”
聽到徐慎元要私下款待二人,一旁的士兵都臉色微變,尤其是那個炫耀過鎧甲的士兵更是有些惶恐不安。
李蒼玉看在眼裡悟在心頭,看來這徐慎元還真不是一個簡單的人,這些威風凜凜的士兵全都很怕他。
“恭敬不如從命。”李蒼玉很乾脆的答應了,因爲傻子纔會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拒絕徐慎元主動發出的邀請。
“好。委曲二位在此稍侯片刻,容某回府稍做準備。”徐慎元笑眯眯的點了一點頭,雙眼又在李蒼玉身上來了個詳細大掃描,這才轉身回去。
王府的大門關上時,李蒼玉暗暗輕吁了一口氣,心想:常言道居移氣,養移體,和這種有權勢的人打交道果然不容易。他們隨身帶着一股居高臨下的氣場,還都練就了一雙洞悉人心的眼睛。反過來,我在氣勢上完全被壓制,還根本看不懂對方的任何言行……這種感覺,真是不爽!
思及此處,李蒼玉將高栝拉到一邊,小聲叮囑道:“稍後你不可胡言亂語,不得任性造次,一定要按我說的去做。明白嗎?”
高栝點頭,“我知道,他是京城的大人物。一句話說得不好,那是要砍頭的!”
“倒也沒那麼誇張。”李蒼玉笑了笑,“但是出門在外謹言慎行,總不爲過。”
“嗯,我一定聽話!”
徐慎元進了王府之後,快步如同小跑直朝王府的正宅大廳而去。
大廳深處,有一部樂工正藏身於屏風之後吹奏音樂,美豔婀娜的舞伎正在堂中翩翩起舞。
在一片鶯歌燕舞與絲竹漫妙之中,儀王府的主人,儀王李璲頭枕着一位丰姿妖嬈的碧瞳胡姬,懶洋洋的仰躺在臥榻之上,嘴角噙着一絲古怪的笑容,手裡拿着李蒼玉的那份拜貼,目不轉睛的在看。
用“漂亮”來形容一個男人似乎不大恰當,但三十而立的儀王李璲絕對當得起這兩個字。
堂中那些正在跳舞的舞伎在嫉妒胡姬之餘,也在費盡心思的想要多看李璲幾眼。她們的眼神當中除了對王的敬畏與奉迎,更多的是女人對男人的思慕。
胡姬拿起一盞金盃飲下小口,低下頭來含情脈脈的吻到了李璲的脣上,將酒水渡到了他的口中。李璲嘴角那一抹古怪的笑容立馬綻放開來,道了一聲,“一筆好字。”
“哼……”胡姬極盡嫵媚的幽怨一嗔,如法炮製再要喂酒。
這時徐慎元走了進來,揚了一下手,所有的樂工和女子全都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
主僕之間早有默契,眼下不用徐慎元細說,李璲已是一副心知肚明的表情。
他懶洋洋的坐了起來,頗懷玩味的揚了揚手裡那份拜貼,“徐慎元,你這位故人子侄,倒是寫得一筆好字。”
“那殿下的意思……”徐慎元小心翼翼的問。
“今晚念奴齋將有一場盛大的詩酒之會。你先帶他兄弟二人過去,吃着玩着,也侯着。”李璲像一隻波斯貓那樣軟綿綿的爬起身來,伸了個懶腰,“晚些時候,本王要親自去會他一會。”
“老奴明白了。”
“那就去吧……”李璲拖着長長的尾音,如同剛剛睡醒。
徐慎元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李璲獨自一人背剪着雙手,在寬敞華麗的大廳裡來回踱了幾步。他臉上的笑容始終未散,此刻卻是變得既玩味又邪魅,還冷不丁的呵呵一笑,“這就叫,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李蒼玉和高栝等了片刻,一輛馬車從王府側門開了出來,徐慎元走下了車來。
二度相見,徐慎元明顯和氣了許多,他笑眯眯的招呼道:“二位小郎,請登車隨我來吧!”
李蒼玉忙道:“我等小民,豈敢與祭酒同車?”
“無妨,無妨。今日只論故交,不問俗禮。”徐慎元一團和氣笑眯眯的,“二位,快請吧!”
李蒼玉拱了一下手,“如此……便就失禮了。”
徐祭酒揮了一下手,車伕拿起兩匹絹給了駕車送客的馬三,說道:“儀王有賞。”
馬三頓時大喜,連忙下車對着王府大門拱手長揖:“小人拜謝儀王殿下!”
李蒼玉和高栝頓時驚歎,皇族出手真是闊綽,馬三這趟沒白跑!
三人陸續登上了馬車,朝前行去。
王府的馬車挺大,坐了三個人仍顯寬裕。徐慎元也不怎麼說話,就一個勁笑眯眯的盯着李蒼玉看。
盯得李蒼玉心裡一陣發毛……一個老太監,老這樣含情脈脈的瞅着我幹什麼?
高栝彷彿是記住了李蒼玉的話,一聲不吭連眼睛都不亂看,從未有過的乖巧。李蒼玉覺得這個第一次離開大山的熊孩子,這會兒可能是有點慫了。平民百姓生來自帶“畏官”的天然屬性,這倒也不難理解。
馬車走了許久仍未停下,李蒼玉問道:“徐祭酒,我們這是要去哪裡?”
“稍安勿躁,馬上就到了。”徐慎元仍是笑眯眯的,不肯多言。
李蒼玉也就懶得再問。雖然眼前這個宦官讓他有點捉摸不透,但總不至於會有什麼惡意。原因很簡單,兄弟倆人都沒有什麼東西值得他去算計。
這時,街上突然傳來一陣驚譁聲,百姓們好像是在倉皇的奔走讓道。還有兩記銅鑼聲響起,徐慎元連忙吩咐車伕:“快,靠邊避讓!”
李蒼玉不由得驚歎,誰這麼大排面,連王府的車駕也要避讓?
他撩起車簾往外一看,一大隊人馬排得整整齊齊正從街心走過。排頭有幾名騎士和提着銅鑼的小廝開道,後面跟着十幾個盛裝豔抹的婀娜仕女排成了一長列,個個像走T臺秀一樣的齊步跟隨。她們每人手中都捧着托盤,上面蓋着金雕銀底的蓋子,或是提着黑底朱紋的精緻漆屜,一個個的小心翼翼又恭敬虔誠。
“請問徐祭酒,這都是一些什麼人,要去做什麼?”李蒼玉好奇的問道。
“她們呀……”徐慎元饒有深意的笑了笑,“這是趕着去興慶宮進獻美食。”
李蒼玉恍然大悟,明白了。
興慶宮位於距離東市和興元坊都不太遠的興慶坊,它曾經是唐玄宗李隆基在做親王時的府第,稱帝之後他將其大規模擴建,讓它成爲足以比肩大明宮和太極宮的一個宮殿羣。李隆基很多時侯都住在這裡,因此興慶宮又被稱爲“南內”。
近年來李隆基的生活越來越奢侈,尤其是在飲食方面極其講究。他的皇子公主和大臣們爲了投其所好,爭先恐後的給他進獻美食。李隆基還特意任命一些宦官成爲“採食使”,專門負責這件事情。
李蒼玉記得史料上曾經有過這樣驚人的記載,那些進獻的美食當中,有的一盤菜就要耗費長安十戶中產之家的財力總和!
李蒼玉琢磨了這麼多年都沒能想透,那種菜會是用什麼東西做的,難道還能是真正的龍肝鳳髓?
或者是,史書有了刻意的誇大?
看着大街上那個龐大招搖的獻食隊伍,李蒼玉不由得尋思:難道皇宮裡還能沒有廚師?……史書騙沒騙人我不知道,但李隆基真的是已經奢侈到了令人費解的程度!
馬車終於停住了。
李蒼玉剛剛掀開車簾準備下車,撲面而來一股極其濃郁的香味,差點把他衝回了馬車裡。
“這裡是……”下車之後,李蒼玉有點發愣。
徐慎元淡定無比的微笑,“平康坊。”
李蒼玉頓時風中凌亂:他一個太監,這是要帶我們去逛青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