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熹院靜悄悄的,三月春風似剪刀,新檐舊燕又歸巢。
小丫鬟躬身垂首,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迴廊階下,院子裡有棵百年老樹,幾個健碩郎君才能合抱住的枝幹,蔥蔥郁郁庭庭如蓋的枝梢,一塵不染的脈絡清晰的枝葉,綠絨絨的一團在微暖的日光照射下像極了朦朧的雲。
正堂前罩着細竹簾子,陳嫗垂手站在門外,見長英兄妹來了,單手打了簾,笑盈盈地嗔陸長英,“...整日整日都看不見人影,追到無字齋呢,說大郎君去了前院,追到前院呢,說大郎君出了府邸,大長公主索性兩頭捉人,奈何又說您出城去了...”
陸長英笑起來,往裡廂瞧了瞧,笑容親切極了,“就只有我與阿嬌來問安?”
陳嫗“嘖”一聲,眼神往花廳一瞥,再看了眼長亭,小姑娘丁香花般淨白的面容叫她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人老成精,陳嫗在真定大長公主身邊經了幾十年,什麼風浪坎坷沒見過,她許久沒用這樣輕蔑不忿的語氣說過話了,“...大長公主還邀那小子候在花廳裡候着呢!大長公主點了娥眉親自侍奉着,用的是鈞窯的套瓷,煮的是大紅袍...這樣的體面,也不曉得那小子慣不慣!”
真定大長公主這是在給那小郎君體面!
長亭神容未變,伸手攬了攬陳嫗,笑稱,“總還沒讓陳嫗親自去伺候那小子——他尚不算真正體面呢!”
小姑娘笑眯眯的模樣,叫人平和下來。
他們家金尊玉貴的姑娘,她自小看到大的姑娘。怎麼能和這樣身份的人牽扯關聯!
時過境遷...時過境遷...
陳嫗心窩窩都在泛酸。
真定今兒還邀了蒙拓來啊?
長亭眼神一斜,隔間花廳的窗櫺開了一條小縫兒,紫藤花栽在紅泥小盆中低低垂下,紫彤彤的,正好遮住那道縫隙,長亭想踮腳瞅一瞅裡頭,終究是忍住了。過穿堂。過花間。雙福雙壽不斷頭紋雞翅木屏風一過,真定大長公主手持一百零八顆杜梨佛珠,眯着眼。堂中點了香,極清淡的味道,窗前暖炕上坐着陸長興,許久未見。身量衝了一頭,模樣沒大變。只是眉宇間有些澀澀之意。
見長亭與長英進來,陸長興趕忙下炕問安,聲音怯生生的,“大兄。阿姐...”
陸長興一向有些怯長亭,許是小時的印象還在,只要長亭在。他就極少說話。
陸長英看了陸長興一眼,便有小丫鬟弓着背見他牽出去。
真定睜了眼。笑道,“原以爲你兩要來用午膳,我特意囑咐小廚房昨兒個夜裡就把鴿子燉上...如今剩了一大盅,阿嬌等會兒記得端回去啊。”
長亭心頭一定,還能寒暄開場,她家大母至少還不算太驚惶!
“上午見了十來個人,用了兩碟栗子糕,如今還餓呢。”陸長英笑起來,“索性大母讓人給我下碗湯麪吧,也甭那麼麻煩,還叫阿嬌把湯提溜回去了。”
真定“哎喲”一聲,連聲吩咐下去,“就用鴿子湯下麪!讓小廚房加點筍片、松茸、竹蓀、鵪鶉蛋,再削兩片火腿下去,再煎個蛋臥在面上,可把我們長英餓着了...”想了想,再側首問陳嫗,“...蒙拓午膳用過了沒?”
陳嫗搖頭,低聲,“可還沒呢!您昨兒叫他晌午過來,他晨間就來候着了,您不召他,他就待着,也不說話也不喊餓,娥眉上了一小盅羹湯,一碟小菜,一盞芙蓉蛋,都用完了就安安分分地坐着...”
大母竟然餓蒙拓肚子!
這簡直是在耍脾氣!
長亭啜了口茶湯,竟然餓那死狗男人的肚子...大母真幼稚!
真定“哦”了一聲,吩咐下去,“那也給他下一碗送去吧。”
長亭心裡笑起來,這些年頭,長英掌家,她掌內院,真定大長公主徹底放手,半分不管不問,做的盡是些享福的事兒,說的盡是些享福的話,養花弄鳥,長英還尋了兩隻貓兒來,真定不喜歡,說“貓是君,狗是臣,我辛苦一輩子了可不樂意再伺候個貓祖宗。”,長英便又弄了兩隻小狗兒,白絨絨的兩團,符瞿也喜歡,臥在病榻上也抱着,精氣神一下子好了許多。另一隻,因玉娘一近貓狗身上就起紅疹,小阿寧不能養,便也放在榮熹院裡,阿寧日日過來瞧,算是真定的意外之喜。
如真定一般,掌控陸家後宅半生權柄的人,說放手就放手,一點不留戀的,是真少。
灑灑脫脫地活,行事隨心所欲。
這纔是福氣。
嗯...
真定性情一上來,要餓蒙拓半天肚子,也能算作是隨心所欲...
“蒙拓也在榮熹院啊?”陸長英只當不知,語聲無半點波瀾,“他倒是沉得住氣。陸家將他往外院一扔就是半月,我既不聞不問,他亦不聲不響。邕州甫定,萬事尚無定數,他倒是老神在在,十分放心。”
“有我們陸家守着,誰敢動邕州?”真定一斂眸,身形向前探,手上放了佛珠,“他自然放心得很!前有石二哥坐鎮,後有大舅子守成,這樣他都不放心,我都爲他臊得慌。”
長亭深吸一口氣。
來了,來了,來了!
真定連聲量都沒提,單單是音調一變,整個人的氣勢就上來了,誰說真定是個逗狗養花的老婦人,她跟誰急!
真定話到這裡,看了眼陸長英,“你不聞不問把他扔到外院,這是爲了給謝家一個交待。謝家一走,交待完了,咱們祖孫三個也該好好說道說道了。”話一頓,氣一沉,“陸長英好謀略!好英雄!千算萬算,利用完石家,利用謝家,甚至算計到陸家頭上,算計得就爲了把自家妹子嫁給一個泥腿子!”
爲什麼傭農怕秋天?
因爲秋後算賬啊...
長亭再吸一口氣,腳下有點軟,這才幾天啊,真定就反應過來了...蒙拓一路過來,當然有陸長英的添薪加火,既然陸長英使了勁兒,就做不到無跡可尋——當然陸長英盡力做得毫無痕跡,可...陸綽可都是真定生的啊...
陸長英一挑眉,神容平復。
外間簾子高高打起,陳嫗端了只紅漆托盤進來,一隻瓷碗擺在上頭,旁邊放了兩碟酸筍、釀絲瓜這樣的小菜,真定大長公主“嘖”一聲,氣勢一下子弱了下去,暗歎一聲,手腕一擡,“...既是餓了,就先吃吧!”
哧!
長亭心裡暗自笑了三聲。
陸長英明着笑了三聲,伸手接過瓷碗,握了銀箸,眉眼極爲風雅,嘴角揚起半笑不笑,“謝大母憐憫。”陸長英一箸一箸地吃,香氣騰騰的,混着菌子和松茸吃得不亦樂乎,時不時架一筷子酸筍,再朗聲大讚,“大母這裡的東西好極了,水也好,茶也好,就連一碗麪都做得叫人心生神往啊!”
長亭在心裡翻了個白眼。
真定默了一默,眼神看向長亭,長亭不由得腳板心抓緊了。
“大母,”長亭輕咳一聲,率先出了言語,神容極其坦率,“您別怪哥哥,是阿嬌求他的。”
反正最後都要說出口,還不如先發制人...
陸長英神色未變,手上執箸的動作卻慢了許多。
“我知道謝詢不是好歸宿。錦衣玉食,濁世公子,皮囊、才學、氣度,沒哪一樣是自個兒努力得來的,都是謝家的風水養出來的。你不歡喜謝詢,咱們大不了從長計議,索性這樁親事不要了,或東或西,總有個法子...偏生要拿石家作伐...石猛像塊狗皮膏藥似的,阿綽不過是在冀州落了個腳,如今咱們家卻甩都甩不掉了!”真定討伐得很忘我。
長亭再吭一聲,“嗯...大母...嫁給蒙拓...是阿嬌求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