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黎眉心一跳,腳下半步未動。
張黎身後兩人紛紛往後退,其中一人名喚白春之,高聲叫嚷,“兩國交戰尚且不斬來使!齊國公出身世家何以小人行徑,叫天下人恥笑!”,一邊叫嚷一邊看向四處,書齋四周風平浪靜未聞得半分異樣,心下暗道不好——明刀明槍反而叫人放鬆,就怕暗箭傷人,一點掙扎的機會都沒有!
陸長英手一擡,小秦將軍從甬道中躬身躥出,身後跟隨三人。
來者張黎、黃勝生乃文儒,白春之卻爲武將,奈何進府之時搜身搜包裹,身上早已解刀,小秦將軍與之幾個推手便將縛住。
張黎神容未動,嘴一抿,望向陸長英,“齊國公最好謀定而後動,如今時局似蛛網撲蚊,一絲風吹草動,時局便會天翻地覆。如今只是小股精衛迫近豫州,如若我三人命喪平成,益王絕不可善罷甘休。”
“張先生家中可有妻兒老小?”陸長英站起身來。
張黎眼神一眯,未有答話。
陸長英看他一眼,繼而言道,“我猜張先生的妻兒老小都在邕州罷。益王符稽疾兵出征建康城,身邊帶的應該都是得用的幕僚、將士。石家突然出兵邕州,端了他老巢,符稽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身邊謀士的家眷應當盡數還留在邕州。張先生,我說得可有差錯?”
張黎未答話,白春之向地啐了一口,“誰曾料到平成陸氏竟是棵牆頭草!”
陸長英眉梢一挑,“既知我是棵牆頭草,益王又何必叫你們三人前來當說客呢?你們自己說益王蠢不蠢?”
張黎雙臂被縛在後。面色未變,聽陸長英此言,心頭暗自點頭,益王符稽太信重士庶之別了!他忘了陸長英在外掙扎近一載,一個世家公子哥在這亂世底層都挺了過來,他能是一個唯士庶之論者?一年的生死存亡,恐怕早叫這位二十出頭的陸家家主看破了人情冷暖。世事艱難!陸長英如今並不是一個純善的士族少年郎了!可惜這一點。符稽並未察覺到...單憑重利及聲譽來下注押寶,符稽的勝率只有五成!只有五成勝率的事情,他張黎一向不屑去做。奈何謀士講究盡忠盡義,若要拿他張黎的性命去搏一搏那五成勝率,他不懼!
只是,這並不值得。
白春之仍在叫罵。小秦將軍捏住其下頜,大拇指使勁。聽骨頭清脆一聲,白春之當下翻過白眼,疼暈過去。
陸長英手一擡,白春之與黃勝生頭戴黑罩袋。被人押解出了無字齋,並未曾說往何處去,張黎一直未有言語。冷眼旁觀。待那兩人的身影再也瞧不見後,陸長英並不避諱張黎。指腹摩挲案首,淺聲吩咐白總管,“...謝家的聘禮也要送過去了,這座青玉打頭陣罷。”
這座青玉打頭陣,那便是要世人都知曉了!
張黎瞳孔猛然放大。
如果陸長英不殺他,那青玉一旦出世,符稽一定以爲他與黃勝生、白春之靠這方青玉投誠變節了!
他的妻兒老小確實還在邕州!
而符稽在邕州還有舊部啊——這就是爲何符稽如此放心由他牽頭護送青玉前來擔當說客...
張黎小喘幾口氣,一擡首見陸長英其人風姿綽約,輕扶案首與那位白總管話聲和風細雨,張黎手心攥緊,終於出聲,語聲喑啞,“陸大郎,你若想殺我,我活不成,我都認了。論你是想拿我作伐,或別有居心,我只規勸陸大郎一句話,禍不及妻兒,你也有幼妹親眷。”
燭光大閃,有燈火崩裂。
張黎只見陸長英側面向光,眉目清淺,聽他所言,陸長英頭一轉目光灼灼看向他,隔了一會兒笑一笑,“你說。”
“邕州善城九街三百六十戶。”張黎心一橫,話出口,心頭便悔。
從一而終...
大晉對出嫁女子不算拘束,但對謀士與將士十分苛刻,佔了一個“士”字的人,對他的要求就會無形中擡得極高——陸長英兩面三刀,假投符稽實交石猛,實際上是侮辱了士族名聲的,奈何陸長英這一手玩得很隱秘,天下人看不懂,故而陸長英仍舊高高在上。
但他明擺着是符稽的家臣幕僚啊!
青玉沒了,說客三人投誠變節,符稽無異於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算是這回,符稽被陸長英涮了有兩次了,符稽的耐性幾乎耗盡,而他的耐性一耗盡,人啊最怕的就是被旁人逼急了,一旦被逼急了,照符稽的個性,底牌全露,而石家究竟有多少兵馬後招全然不知,那他益王還有什麼翻身的機會?
張黎隱約之間明白陸長英想做什麼了。
“好,我知道了。”陸長英背靠木案,說得雲淡風輕,頭一偏,後話是對白總管說的,“把外院的落葉齋收拾出來給張先生住,一應吃食分例都照顧到,不要虧待了張先生,也不要讓張先生覺得陸家不妥當,一時想不開反倒誤了性命。若張先生的性命沒有了,那邕州善城咱們也不用去了。”
白總管埋首應是,張黎心下大驚。
五月天朗氣清,長亭一覺醒來,卻聽白春在與滿秀咬耳朵,“...昨兒夜裡我沒值夜,在後罩樓聽見外間有動靜,今兒一早去問,原是白總管收拾落葉齋,當下就有位先生住了進去。我老子被姑娘安排到庫裡去,早晨跟我說,給謝家的聘禮加了件極好極好極好的青玉石,千金難買那種好...”
符稽大概會氣得肺都炸了吧。
幸好陸長英娶的不是謝詢...若是謝詢,他恐怕要自盡以求不與這般流氓行徑搭上關係吧...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長亭兀地想到這句話。
拜石猛所賜,陸長英也漸漸在摸爬滾打中下限越來越低了...
白春事情想得多,奉茶的時候問長亭。“咱們家可是還缺幕僚?”
長亭笑着賞了白春兩枚銀餜子,贊她一句,“咱們屋裡可算是出了個聰明人了!”再拿眼橫了認真吃茶的玉娘,“以前的陸家當然不缺幕僚,鼎盛的時候三百幕僚能把無字齋坐滿,可是父親留了三分之一在建康支撐門楣,帶了三分之一在身側一起北遷。再勻了三分之一讓陸紛先行帶回平成。如此一來建康的幕僚不能動,北遷時的幕僚全軍覆沒,在陸紛手上討過生活的謀士不敢再用。哥哥當然有運籌帷幄之才。可是身邊無可用之才也是一個大問題。哥哥既然將那人留下,那此人便有入哥哥眼的地方,無論陸家用他還是不用,這個人不可能再放回符稽身邊。”
既然陸長英都覺得這人還算不錯了。那再放回去這不是傻嗎?
白春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小阿寧也跟着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只有滿秀與玉娘,一個認真地翻花繩,一個認真地翻栗子糕吃,神情認真地像在排兵佈陣。
五月下旬。陸家的聘禮敲鑼打鼓成了行,白山離平成有些遠,中間隔了兩座城池。這兩座城池的刺史一見陸家的旗幡當即放了行,打頭的赫然就是那尊青玉。傳來傳去,平成陸氏以國寶之資求娶謝氏女的美聞便流傳了出去,一時間謝家的臉面、陸家的家財、士族的豪氣傳得最廣,以傾城之財求娶謝氏女,謝太夫人自然樂見其成且臉上有光。
大家都很高興,除了一個倒黴蛋。
符稽。
符稽簡直想發通稿宣告,陸長英娶媳婦的錢是老子出的!是老子出的!老子還有三個不要臉的謀士拿着老子的錢去討好陸長英,我的個娘喲!陸長英簡直太不要臉了!謀士要收,錢也要收,除了那副皮囊,哪點像個清高的士族少爺呀!
媽的!
符稽心裡狠狠罵了娘,氣得肝疼。
符稽肝一疼,那小股精衛當下變成了大批軍馬兵臨城下,也不顧忌陸家身爲士族的矜貴了,也不顧忌分散兵力的危機了,他一定要出了這口惡氣,豫州戒嚴多日,外城牆累得老高,符稽攻勢猛烈,陸長英穩坐光德堂只守不攻,守城容易攻城難,且符稽孤軍破釜沉舟攻豫州,每日都在增兵,陸長英默了兩日,終於知道符稽從何處增援兵力糧餉了——陳家居廣源,廣源路口大開,符稽兵力暢通無阻,一路向北到了豫州門口。
長亭陡然想起陸紛妻室陸二夫人陳氏身死之時,陳家未曾來人,這個姿態本就不對,許是從那時起陳家便與陸家結下了樑子。
大晉四大家,陳家終於攪入戰局,戰局愈發紊亂了。
長亭只驚訝一點,符稽明知冀州與豫州相隔甚近,石猛又與陸長英結盟,他爲何敢孤軍深入起兵攻打豫州,他不怕石猛趁機出兵以爲陸家解圍的名頭吃下他這些人馬嗎?
這個疑問,隨着陸十七夫人聶氏前往光德堂慢慢解開。
聶氏神容極其嚴肅,看了眼長亭,再看了眼小阿寧,長亭便讓滿秀把阿寧帶進內廂去,只笑道,“十七嫂嫂有什麼便說什麼,在阿嬌跟前沒什麼好猶豫的呀。”
聶氏沉默半晌,語氣放得極低,“外間有事關大姑娘不太好的傳言,都傳到平成來了,大概這外頭人也聽說過了...”長亭遞了盅茶過去,示意她說下去,聶氏一咬牙說道,“外頭傳大姑娘在外半載有餘,爲活命爲求食,與商賈平民攪在一起,早已...早已...”
長亭蹙眉。
“早已黃花不在...”聶氏這句話說得極快,跟着便伸手握住長亭的手,朗聲言道“大姑娘,您莫惱,這都是傳言罷了!十七說您應當知道,便叫我進府來同您說一說,就怕這些傳言是有心人傳出來的,目的還有後招...”
陸十七如今掌了宗族大半庶務,出城入城,是一個活動得極開的人。
長亭臉色未變,符稽這手玩得着實很妙——一個女子帶着幼妹從幽州出來,如今世道這樣亂,姑娘家怎麼活命?有心人當然會往歪處想,什麼能換糧食?當然是身爲女子最得天獨厚的好處了。
是,大晉對女子的約束很低,但女子若失了清白,一個白綾,一個沉塘豬籠也還是常態。
更何況,她已定下石家爲姻親!
石猛要臉,石家要臉,再下嫁再紆尊降貴,又有誰會容忍被庶民賤民玩弄過的女人嫁入家門嗎!
天下人都看着呢!
石猛圖的是大業,他丟不起這個臉!陸家也丟不了這個臉面!
陸石兩家能不能結親尚且再議,石家又怎麼可能在流言四竄之際出兵爲陸家解圍呢!石家再低賤,也沒低賤到這個地步!男人最要什麼?最要臉!
長亭眼睛微微眯起,心裡同樣罵了聲娘。
ps:老爹今天拔管,忙裡忙外,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