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行詭道也,行事無所不用其極。
這是極正常的事。
連向來以清譽聞名立足的君子陸家都可以兩面三刀,那憑什麼被兩面三刀的符稽不可以心狠手辣?這起子流言一起,石家若還願意認下這樁姻親,恐怕都會被人指着鼻子罵龜公,在外人看來,定下親事的蒙拓頭上怕是正冒着綠光。既然沒法子認下這樁親事,那陸石兩家的姻親便做不成,接着就是退親,平成陸家幾百年沒遭人退過親,兩家關係自然或多或少都會受影響。
是,兩個家族結盟絕非易事,一旦決定也很難再生波折。照常理來說,同盟者之間能連親上加親當然最好,若兩家沒有合適的人選,那便不聯姻,只要利益相同,矛盾相同,便是堅不可摧的同盟。
可是如今陸家與石家的狀況不一樣。
陸長亭是石家着人拿着陸綽的信物攪黃了陸家與謝家的庚帖禮,幾經波折才求到的媳婦兒,石家是求娶的那一方,陸家原是高高在上拗姿態的那一方。如今流言一出,這門姻親搖搖欲墜,這就意味着陸家被石家打了臉,瞬間從拗姿態的一方變成了被捨棄的一方,世人都看着呢,兩家的面子都得要,最後的結果不會有誰委曲求全。
一樁親事維繫住了兩個家族的事兒,常見。
一樁親事毀了兩個宗族的事兒,也常見。
而符稽要做的不僅僅是攪黃這門親事,更是藉由這門親事翻江騰波,大做文章。
符稽的心眼動到這裡來,陸家實在是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偏偏陸綽在幽州身亡。而長亭與長寧卻是在第二年纔在真定大長公主的庇護下返回平成,其間發生了什麼,論誰也沒法說清楚。
既然陸十七家的聶氏都知道了,那豫州城外怕是早已宣揚開了。
玉娘氣得想衝出去打那起子嚼舌根的人幾個大耳刮子,氣得渾身發顫,邊生氣邊拿手背抹眼睛哭,斷斷續續嚷着。“是。咱們是幾個姑娘家一路過來的!但是誰他娘會出賣自己身體來活命啊?雪地睡過,冰水喝過,中過刀子也流過血。咱們是靠命搏出來的,怎麼就成了一路睡過來才活的了呢?那個符稽不要臉!說話做事太他媽齷齪了!別叫老孃看見他,看見他了,豁出這一條命不要。也得保住個清白!”這還是長亭頭一次見着玉娘哭得這麼狼狽,玉娘身量高挑。哭得彎了腰,“...咱們爲了活命險些死過幾次,怎麼就成了不要臉不要皮的那起子小賤人了呢...”
話聲越說越低,哭腔又虛又弱。
長亭摟摟玉娘。再見小阿寧坐在太師椅上,小短腿搖搖晃晃的懵懂模樣,長亭的氣一下子提上了胸口。她臉上被糊了什麼都不要緊,戰場上刀劍都不長眼。戳中了誰都預料不到,這只是符稽行兵的一個手段罷了,她犯不着生氣。只是阿寧還小,玉娘並非是非中人,她一想到那些嘴巴連着她們兩都一塊兒說了,實在是忍不下去。
榮熹院靜悄悄的,和前兩日的安寧不同,丫鬟僕婦皆屏氣凝神,正堂掩得死死的,簾子垂地,一絲絲光都透不出來。
陸長英仍舊端坐左上首,神色從容,見陳嫗端了盞茶來,伸手親奉至真定大長公主跟前,“聽陳嫗說,大母這些時日沒睡落覺?”
真定點頭,接了茶,“符稽的兵都到家門口了,事關阿嬌的流言滿天飛,我既怕謝家隨波逐流悔了你的親事,又怕陸家耆老耳聞流言非逼阿嬌落髮方以正視聽,這兩樣我都怕得很,哪裡睡得着?”
“長英扣下說客,吞下青玉,只爲激怒符稽,暴露其底牌。如今看見了,長英卻悔之晚矣——符稽的底牌不過是陳家,這一點遲早會看到,這次投鼠卻傷了玉瓶子,叫阿嬌受了損,長英實在...”陸長英嘴抿得很緊,“實在後悔。”再沉吟半晌又道,“外祖是謝家的明白人,她會下手彈壓,謝家不至於悔婚。大母安心,我決不允許您,兩個妹妹及陸家少了一根毫毛。”
話已至此,多說無益,陸長英躬手拂袖而去,哪知一出長廊便被久候在此的長亭捉住。
“阿兄,我要去外城。”
長亭高襦低髻,神情很堅定,“我看過輿圖,符稽通過陳家斷斷續續運送前往的兵力不會超過兩萬,而豫州城中鎮守的兵力大抵也有一萬,符稽這回打的是一個態度,看一看石家到底要不要出兵援助,若石家不出兵,那他的策略起了用處,陸石兩家就此結盟破裂,符稽是繼續攻破豫州還是見好就收心裡有底都隨他,反正都是他賺。可若石家出兵,他一定立刻帶兵潛退陳家,盡力不浪費一點兵馬——這就是說符稽他從沒想過讓這兩萬兵馬死死地摳在豫州。”
說得很有道理,神情也很冷靜,陸長英擡擡手揉了幼妹的額發,輕聲道,“我明白這個道理。只是沒有人可以詆譭了你與阿寧的名譽之後全身而退。是兩萬兵馬也好,是三萬兵馬也好,石家出兵也好,不出兵也好,豫州城我要守,豫州城裡的安危我要顧,符稽的人馬我也要吞。你一個小姑娘家家去什麼外城?凡事有阿兄便...”
“可我要叫陸家的兵士看一看,他們拿血淚守護着的平成陸氏的女兒並非苟且偷生之徒!”長亭神情凜然,“我要去外城,城破我死!陸家女不懼生死,更不會爲了苟且偷生而出賣聲譽與身體!現在不會,以前也不會!”
如果陸家的將士都以爲平成陸氏的子孫是爲了活命什麼都做得出來的人,那這座城池還值得他們用血肉去鎮守嗎?
陸長英明白了,點了點頭,隔天半夜便有一頂小轎落到了豫州外城的城牆下。
外牆戰火擂動,長亭掀簾帳下轎,空氣中都瀰漫着一股甜膩的血腥氣,“咻咻咻”箭頭破空劃過,再聞“咚咚咚”三聲恐怕是釘在了豫州城門上,長亭扭頭看了一眼黑黢黢的城牆,緊了緊披肩,緊隨小秦將軍走上城牆,陸長英正挽袖俯身借光看輿圖,城下攻勢不算猛,可一直在鍥而不捨地搭着雲梯,放着箭。
在這夜空中,小秦將軍的聲音顯得十分朗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