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我們一行四人在春運最緊張期間費盡周折,嘗夠旅途勞累到達我那心目中天堂般的城市後,我,一個只會做夢的女孩,一個還純潔如白紙的女孩的一生髮生了巨大的變化,這變化只因爲到了我以爲是天堂而後來卻時常覺得是地獄的城市……
火車到深圳市區了,這時己經是黃昏時分,我雖然又困又累,但還是興奮的望着車窗外漫天霞光籠罩下的高樓大廈在我眼前一一閃過,我覺得這一切像是海市蜃樓。
火車慢慢停靠進站臺,我們終於從那氣味難聞至極的車廂中解脫出來。大姐夫用推車推着行李,我和爸爸姐姐空着手走出火車站,我好奇的打量着周圍的一切。這城市確實如大姐講的一樣特別乾淨,路上幾乎沒有一點垃圾。大姐夫說花十塊錢打的回去,爸爸捨不得,說這麼近走回去。
我膽顫心驚地跟着大姐他們走在繁華乾淨的馬路上,生怕剛到大城市不習慣車多不會過馬路,但這裡橫過馬路比家鄉安全多了,幾乎每個路口兩邊都有人拉着繩子指揮行人,綠燈亮時才放繩子。於是我放寬了心邊走路邊觀賞兩旁的高樓大廈。
慢慢的天色暗了,我們走的馬路也變窄了,樓房也矮舊了,只是人反而越多,地攤也多。大姐對我說這裡是東門,我們的家馬上就到了。
我有點失望我們的家不是在很高的樓房裡,但隨後更令我失望甚至沮喪至極。我們的家原來只是東門老街一幢舊三層樓房裡的一間小房間,還可憐巴巴的用紙板隔成了兩間,外間有一張上下牀,廚具那些雜物就擺在一張舊桌面上,還有一張小飯桌和幾個小板凳,裡間有一張雙人牀和梳妝檯就是大姐夫妻的臥室。
大姐一進家門當然是整理行李搞衛生,我坐在外間的上下牀上發呆,大姐麻利地收拾個差不多了說去沖涼,叫我帶上換洗衣服跟她一起。
我茫然的跟着大姐下到一樓的院子裡,院子裡沖涼房外邊站了好些等着沖涼的人,這一幢三層樓房加上面一層鐵皮屋的人就共用這麼一個沖涼房和洗手間,我排了好久隊才輪到自己用沖涼房,我用冷水隨便衝了一下身子又洗了頭就趕緊出來外面的水龍頭後排隊接水洗衣服,出門在外即使跟着大姐也該自立。我再也不好奇周圍的一切,因爲這一切離我想象的太遠了,我失望,我好失望!
二
隨後的日子,我更是每天活在失望之中,甚至還有恐懼。原來爸爸和姐夫所謂的做生意竟是倒賣火車票,他們也不關心我是否該找工作,只是天天帶着我幫他們。每天天還沒亮我們一家四囗就去火車站排隊買票,接受車站工作人員沒完沒了的查證件,然後大姐回東門上班。她在商場做會計,辦公室就在家旁邊的房間,兩間房緊挨着,上班時間都可以回家做飯。
我每天在火車站找一個地方裝着火車票等爸爸和大姐夫,他們和人談好價格就來我這兒拿票。倒賣火車票當然是違法的,我這輩子嚐到了做賊心虛的滋味,也格外的可憐爸爸和姐夫,意然賺這種提心吊膽的錢!
1993年3月8號,我永遠忘不了這一天,爸爸被抓了,我和大姐夫灰溜溜的回家,大姐和姐夫叫我別害怕,按規矩爸爸只會被送到樟木頭關一晚,明天就放出來的了。但我還是害怕,整整一晚,我躺在牀上想像那些警察怎樣拷打爸爸,爸爸呆在那黑房子裡該多難受啊!這麼老了,一輩子規規矩矩做人的爸爸竟嚐到關進鐵窗失去自由的滋味……
3月9號,是更可怕更影響我一輩子的一天。我和大姐夫又早早出發了,因爲提前買好的預售票非賣不可。火車站派出所這兩天抓炒票分子很嚴厲,四處很多便衣警察,大姐夫叫我站到廣場上,他在走廊邊賣,還嫌麻煩把七點鐘的兩張票全裝在自己身上。只差十五分鐘票就廢了,正好有兩個人要票,但那兩個人怕趕不上車要大姐夫送他們進站才行,大姐夫應該小心點叫我去送的,因爲他是熟面孔車站的便衣警察大多認識他,但他沒有,他自己送人家進去了,再也沒有出來。
我在外面焦急的等了他好久,後來聽認識的同樣炒火車票的人說他被兩個便衣警察抓走了,我只好把身上剩下的票原價賣給了這些人。
又滿心悲痛地回到家告訴大姐這事,大姐還以爲姐夫會和爸爸一樣第二天就放出來。爸爸己經被大姐去布吉關口接回來了,只需花點錢買個通行證就可以再進深圳關內,他們有經驗。
但是,第二天,爸爸帶着我去布吉關口等到很晚也沒接着大姐夫,第三天又去了,一直接不到人,大姐猜這次可能是拘留了。
又過了幾天,我收到同學的信,同學說黃岡師專、湖北美術學院都快考專業試了。於是,爸爸帶着我回了老家。
三
回到老家,我再也快樂不起來,再也不會在同學面前炫耀自己大姐夫妻在深圳特區,因爲他們的生活太是讓我失望甚至害怕,我寧可呆在家裡受窮也不願賺那種錢。
我和同學去黃岡師專考完初試剛回家就聽爸爸說大姐打電話回來了,大姐夫還沒出來,看來不止拘留半個月,說不定要勞教。大姐己經給我找到工作了,就在她們商場做收銀員,叫我馬上去上班。
爸爸己經害怕了那種生活,況且我一回家就一五一十的把他們那賺錢的勾鬥全告訴了家裡人,他們也不準爸爸再去賺這種危險的錢。全家人不放心大姐一個人在那裡忍受這一切的痛苦與孤獨,只有讓我去陪伴她。
第一次獨出遠門,爸爸把我送到武漢直到上火車,大姐明天會到廣州火車站接我,當然只買得到無座票。我己經嘗過火車上人擠人的滋味, 我那節車廂坐了幾個武漢爛仔,他們一人霸佔着一排位子躺着,而別人連站都得擠着。我拿着行李包放在車廂角落坐在行李上靠着睡覺,忍受着車廂裡難聞的氣味,心裡想着要是大姐夫很快出來就好了,那我上班上到明年剛好賺點錢回來讀美術學院。我還是夢想着上大學,夢想着揹着畫夾四處寫生,夢想着在大學校園裡和同學歡聲笑語……
又到了深圳,我第二天就上班了,見到了老闆娘。那貴州女人不過是一個香港老頭的情婦,但還那樣傲氣十足,我才瞧不起她!大姐求老闆娘找關係幫大姐夫,她就帶着大姐去買了一千多塊錢的菸酒送禮給人,那人卻連讓大姐去看守所看一眼姐夫的忙都沒幫到,錢白花了那老闆娘也不當回事,那可是大姐差不多兩個月的工資啊!
我每天和商場售貨員一樣兩班倒上半天班,早班早上九點上到下午三點半,晚班下午三點上到晚上九點半。另外半天就買菜做飯看電視打發時間,大姐夫在時賺錢買了電視機。我不喜歡看電視,畫畫也沒心情,況且那麼小的房間光線也不好。我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大姐夫快點放出來。但大姐夫不好運,五月一號宣叛大會判了他勞教兩年。
那一天,我和大姐去火車站看宣叛大會,之後看到火車站炒票生意特別好,那些以前和大姐夫一起炒票的人叫我們去幫他們買票,一張給我們賺幾塊錢。
於是我的生活又悲慘了,每天天沒亮就被大姐喊起來去火車站排隊買票,在家裡被爸媽寵壞了的我真的覺得這生活太苦太累。我給好朋友寫信訴苦,說寧可在老家拿一百塊一個月的工資也不願呆在深圳領這五百塊的工資。
四
這一天上晚班,時裝部的部長阿珊帶着客人來我這兒付錢,客人走後阿珊才寫單,她假裝很隨意的說:“開少點好不好?我們平分那少開的錢?”我嚇得臉都紅了,這時經理走過來了,阿珊還是開了賣的實價。下班後我馬上對大姐說了這事,大姐說不要做這種事。
第二天,我上班前大姐又說:“有機會還是試試吧”。我其實也想了一晚,想到老闆娘讓大姐那白花出去的一千多塊菸酒錢,想到姐妹兩人工資加起來才一千五,去火車站賺幾百,減去房租七百伙食幾百,每個月還要寄幾百給在三水市勞教的大姐夫,還要寄錢給父母養外甥,幾時纔能有錢存着準備明年讀大學?
於是,我私下對阿珊說可以配合她,我們開始找機會貪污了。就這樣我的收入高起來了,有時一天能分到一兩百塊,但好景不長,還沒分到大姐那白花掉的送禮錢商場就倒閉了,兩姐妹一起失業……
暑假爸爸帶着大姐的兒子餘炎來深圳了,他才五十多歲,他覺得他還應該拼命賺錢,他不放心兩個女兒,而且外孫也想媽媽。他準備來了再炒兩個月火車票賺點錢帶外孫回去上學。
大姐在國貿寫字樓找了個會計工作,還是一千塊一個月,我在東門對面的青年旅行社找了個客房服務員工作,月薪才三百,包吃包住。我在這兒又見識到了這城市黑暗的一面,這兒有些黑道話叫雞頭的人控制着一幫年輕女孩子賣淫。我就親眼見過雞頭打一個女孩子,然後把那女孩子逼進客房,客房內有個肥頭大耳的男人……
1993年8月5日,我像往常一樣的上班搞客房衛生,中午吃過飯後有點午休時間,我就趴在八人間宿舍的一張下鋪上寫日記。突然幾聲巨響,地震一樣整個樓房都在抖動,我嚇得趕緊往外跑,同事們也都害怕地跑到了外面……
後來聽說是不遠的清水河危險品倉庫大爆炸。我下班後趕緊去大姐那兒看看餘炎有沒有嚇着。大姐一見到我就說:“你不能上班了,一個月才三百塊,還不如幫爸爸去炒一下火車票,順便帶着餘炎”。
原來今天爸爸火車站的票不好賣,下午了還沒賺到什麼錢就一直沒回家,餘炎一個人在家看電視。他一個才七歲的孩子一聽到巨響就嚇得趕緊拿着家裡唯一的一塊錢硬幣鎖了門跑出來了。他只知道媽媽每天在公交站坐1路公交車到國貿上班,他要去找媽媽。
他坐上了1路車投了一塊錢硬幣,他不知道他是小孩可以不投幣的。到了國貿下了車他走到國貿那棟深圳最高的樓房,但他不知道媽媽在多少樓上班,也不知道媽媽辦公室電話。可憐的餘炎小朋友沒錢不敢坐1路車回家了,聰明的他憑着記憶又走回了東門老街,他又累又怕的回到家樓下,外公正焦急地站在那四處張望,他撲進外公的懷抱……
我聽大姐話辭職了,我們現在又是每天一大早一家四口先去火車站排隊買票,然後大姐上班,我帶着外甥裝着火車票等爸爸去找買主。
五
八月底爸爸快要回老家了,他覺得七百塊一個月的房租太高,他到處找便宜的房子,終於在黃貝嶺村找了個兩百塊錢一個月的鐵皮屋。
我永遠記得搬家那天的情景,爸爸之前也不帶我們兩姐妹去看那房子,只說在黃貝嶺村,可能怕我們不同意吧。爸爸直接叫來一部三輪車,捨不得讓人家跑兩趟,把三輪車塞得滿滿的,最後自己都沒位置坐了。那司機大概嫌爸爸搬東西太久太慢,影響他賺錢了,爸爸一放好東西他踩起三輪車就跑,爸爸怕他把東西運走私吞了也來不及交代我們就趕緊追過去了……
大姐不放心帶着外甥去黃貝嶺村找爸爸,交代我守在這房子裡,怕爸爸隨時回來接我們,她要是找不到爸爸也得回來。我坐在又髒又亂的地上煩得要命,還有幾袋雜物三輪車裝不下,等下要我們手提去新家的。
天慢慢黑了,又停電又沒蠟燭,我又累又餓,又擔心萬一三輪車司機拖着東西跑了,爸爸沒追上或是追上了被他打……
總之,我這時心裡真恨深圳這地獄般的城市!
大姐終於回來了,她說她找了好久,去黃貝嶺村那些破舊的房子一間一間的找,找到時爸爸才下完三輪車上的東西正在一個人搬家,大姐和餘炎幫忙把東西搬進去了纔回來接我的。
這兩百塊一個月房租的房子是黃貝嶺村裡面的一間破舊民房,屋頂全蓋的鐵皮,被二房東租過來隔成上下兩層,一樓隔成三間,房東夫妻小孩住一間,另兩間租出去了。進門右邊角落還隔了一個沖涼房,只能洗澡不能當廁所,因爲水直接流出門口路上的水溝裡。樓梯旁邊放着一個煤氣爐子,要做飯的話大家只能輪流做。二樓又隔成兩間,暫時只有爸爸租下來了,另一間還空着。那木樓梯揺搖晃晃,爬上去了還要低頭走一個窄窄的沒有欄杆的過道才能到房間,我好不容易爬上去了再也不敢下來,爸爸就下去找了些厚木板把樓梯釘結實了。
爸爸很會利用空間,他把以前房子裡搬過來的牀板一頭放在一個不到一米高的櫃子上,另一頭釘死,把那幾平米的房間隔成一個上下鋪,下面鋪上以前房子裡姐姐房間的地板膠,擺上電視。我和大姐外甥就睡在下面,爸爸自己就睡上鋪。他如果側着身子睡就差不多快頂着鐵皮屋頂了。
深圳的夏天,太陽曬得那鐵皮屋頂的小房間熱得像火爐一樣……
六
爸爸帶着餘炎回老家讀書了,我被阿珊介紹到深南路上的一間商場賣衣服,每月三百底薪加提成。每天早上,大姐還是叫醒我一起去火車站幫人排隊買票賺點外快,然後兩人各自上班。大姐是白領階層朝九晚五,我是兩班倒,和以前一樣早班早上九點到下午三點半,晚班下午三點到晚上九點半。所以早班下班後我就買菜做晚飯,我早就學會做飯了,我一炒菜廣東人的房東一家就趕緊躲出去,因爲我炒任何菜都要先放幹辣椒……
1993年9月25日,這一天深圳下了一場百年難遇的大暴雨,我們的鐵皮屋裡面一片狼藉,我們兩姐妹用大塑料袋套住電視機,拿水桶和麪盤接漏的雨水,把雨傘放在上鋪,兩個人相擁着擠在下鋪,身上蓋着塑料袋子……我想好在自己陪在大姐身邊,要不然大姐一個人在這殘酷的城市孤零零地面對這自然災害、想着勞教的老公、留守在孃家讀小學的兒子該多難過……
暴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深圳的很多馬路被水淹沒。來深圳淘金的聰明的人又想到賺錢的新門路了,我的房東就是一個,他拿着一個洗乾淨了的大塑料油桶去深南路上接送有需要的人,自己涉水推着油桶送那些需要過馬路的人,聽說一天下來賺了幾百。
我們商場裡的貨也全淹沒了,全體員工整理了幾天後清倉大甩賣。老闆又在國際商場開了間更大的店,我被分到新店的男裝專櫃。
這一天,店裡一個四川的女孩阿玲到處找同事打聽有沒有住的地方好介紹,她今天就沒地方住了,但沒有人幫忙。我是個熱心腸的人,我一想自己鐵皮屋的鄰居剛好是一個女孩子住,就說帶她回家問問看可不可以和那女孩子合租,萬一女孩子不肯只能和我們姐妹倆擠一擠了。
鄰居女孩子見有人和她分擔房租馬上爽快答應了。於是我碰上和阿玲一樣上早班的日子就一起下班,兩個人慢慢逛着聊着走回黃貝嶺的家。
有一天,阿玲負責的女裝專櫃有個香港客人拿一百港幣讓她去買單,店裡收錢是按同樣匯率算的,但是港幣比人民幣值錢,外面收港幣的黑市價聽說一百塊港幣都可以換一百三人民幣了,所以商場裡的售貨員遇到這種情況都會自己換成人民幣去買單賺點差價。我因爲身上從來沒裝過十塊錢以上,一發工資就全部上交給大姐的沒這個機會。阿玲一碰到這麼好的機會當然不會放過,趕緊用自己身上的一百人民幣拿去買了單。
下班後阿玲興奮地拉着我去東門市場,聽說那兒有很多換港幣的人。我們一到市場果然看到有幾個時不時喊着換港幣的人在市場外面轉悠,我們挑了一個看起來老實本份的人討價還價,講好了阿玲的一百港幣換一百三人民幣。那人把全是十元一張的紙幣當着阿玲面數了兩遍後圈起來給了阿玲。阿玲高興的對我說今天白賺了三十塊要去買點好菜,等到稱好排骨阿玲拿出那圈起來的一紮錢付款時傻眼了,那十三張十元紙幣只有外面一張是十元,裡面全是一樣大小的紙片……
七
在老家呆了兩個多月的爸爸又來深圳了,想趁年底再來炒幾個月火車票賺點錢。爸爸一來我當然是所有的上班之餘的時間都幫爸爸的忙。但是回報和風險是成正比的,爸爸又被抓了,而且我第二天去布吉沒接到他,看來起碼是拘留半個月。
我又陷入無邊的痛苦之中,天天想象爸爸在裡面被其他人欺負的畫面……想着爸爸這次會不會也和姐夫一樣要勞教?
我天天祈禱老天保佑爸爸,保佑做了那麼多好事的爸爸不要那麼倒黴。爸爸這輩子幫了那麼多親戚朋友,幫補四姑姑和堂哥的幾個小孩讀書,幫早早扔下六個孩子雙雙被電死的二舅舅夫妻養育孩子們……幫鄉下幾乎所有來縣城辦事的親戚朋友提供臨時住處,幫來縣城住院治病的親戚朋友送飯,還時常借錢給有急用的親戚朋友們……
也許是我的祈禱起了作用,也許是爸爸人生幾十年的功德無量確實感動了老天,反正爸爸十五天後出來了。我問他會不會有人搶他的飯吃?爸爸說不會,說他吃不完先分點飯菜給別人。我猜其實肯定是被人搶去的吧,但無論如何爸爸沒有勞教還是值得慶幸。
爸爸害怕再去炒火車票了,他去布吉農批市場批發了許多水果挑着擔子到處賣,同以前在農村生活時挑着擔子去周圍鄉鎮到處賣日用品一樣……
我現在有水果吃了,爸爸賣什麼水果我就可以放開肚皮吃賣相不好的或者是剩下的,以前大姐可捨不得買水果吃。但是爸爸發現每次好不容易賣完水果都沒什麼利潤,最多賺點剩得賣不出去的水果自己吃。
春運快到了,長途火車票的利潤很高,我們一家三口每天去排很長時間的隊買預售長途火車票,但是很難買,只能碰運氣。因爲一般售票員都認識這些天天來買票的人,他們隨自己心情,心情好時賣一兩張你,心情不好就說一句沒有了。我們一家人也沒辦法,人窮志短,還是每天來,買不了長途買短途。
爸爸現在總結經驗非常小心地又開始炒火車票了,總要賺點錢回家過年吧。現在他絕不在火車站裡面找買主,成交時一定要在火車站方圓幾百米之外。大姐和我都放春節假後一家人一起在火車站辛辛苦苦鬼鬼祟崇的炒了好幾天票,最後留了三張回自己老家的無座票回家過年……
八
這一年春節,我幾乎天天睡懶覺,享受媽媽的疼愛,吃了睡,睡了吃……在深圳苦了一年,回家了也不願找同學朋友玩,同學幾乎都讀大學了,自己混成這樣哪好意思見他們?大姐是抓緊時間陪兒子,因爲過幾天就又得回深圳上班了。
大年初八,我們兩姐妹又經過二十多小時的旅途勞累回到深圳那幾平方的鐵皮屋小家。
阿玲過年沒回四川過年,她們老家路途太遙遠票不好買價格又高,商場過年不放假留着上班的人有雙糧領,一天發兩天工資還有開工利是。
阿玲對我說我和拍擋負責的男裝專櫃的皮衣年底大盤點時發現少了兩件,按進價算都要兩千塊了,商場決定要負責這專櫃的兩個售貨員一人賠償一千,從工資里扣,每月扣兩百扣五個月。我一聽那這班還有什麼好上的?一個月底薪加提成才四百多,每月扣兩百再去上班那怎麼生活?於是我不幹了,上班時交給商場的三百塊壓金和壓着沒發的半個月工資也沒得拿。
我開始找工作了,大姐一天給十塊錢我,我捨不得坐車,我想走路看到的招聘信息還會多些。我每天和大姐在火車站辛苦排隊買票賺一點錢後就到處找工作,中午買個最便宜的盒飯吃,累了隨便找個地方坐一下。我發現幾乎每個髮廊門口都貼着招聘廣告,來深圳都一年了,我當然知道髮廊裡那些濃妝豔抹坐在門口的女孩子們其實就是妓女。
差不多半個月,我幾乎走遍深圳市區的大街小巷,見過幾十份工都沒成功,這一天終於在巴登街看到一個招很多員工的招聘廣告上有一個應該適合我的職位。
那是一個娛樂城招工,叫豪情俱樂部,俱樂部還在裝修,招很多員工。服務員包吃包住先賠訓一個月每月三百基本工資,剛好適合沒經驗的我,一個月後開業了還有提成加小費。我聽招聘的劉經理說運氣好的話一個月提成和小費能超過工資。
我準備先去看下宿舍再做決定,宿舍就是俱樂部馬路對面的那一排排六層樓房裡的其中一棟,整棟都是俱樂部員工宿舍,服務員住在三樓。
那是個三房一廳,三個房間都擺着兩張上下牀,客廳也擺了兩張上下牀,一共住十六個人,還有洗手間,裡面有熱水器。我馬上決定在這裡上班了,我來深圳一年了還沒住過帶洗手間的房子。我嘗夠了到處找廁所有時得花錢上公共廁所的滋味,甚至有時碰到尿急或是拉肚子來不及了都在沖涼房用塑料袋解決過。
大姐雖然有點不滿意我這新工作,因爲我不能每天早上和她一起去火車站賺那點外快了。但一想到老公寫信說他勞動改造得好可以減刑好幾個月,他再繼續好好表現爭取再減刑,那去年三月份就抓去的老公應該再過不久就可以回家了。這連站都站不直的鐵皮屋也不方便住三個人,這樣妹妹找個包吃包住的工作不是剛剛好嗎?她釋然了。
九
我住進了巴登街的宿舍,每天由劉經理培訓我們二三十個服務員,還有幾個男服務員,他們和廚師住在六樓宿舍。一樓是俱樂部飯堂,我們現在培訓期間每天包吃兩餐,早餐自理,以後開業了還有一餐宵夜,我當然捨不得吃早餐,餓到午飯吃免費的。
劉經理要求服務員每個人得背誦俱樂部的酒水飲料單子,要把名稱和價格背得滾瓜爛熟。還要練端托盤,要練出單手左手舉着裝滿飲品的托盤能走穩路,再慢慢單腿跪下去用右手端出飲料酒水給客人。因爲俱樂部的包間沙發茶几很矮,跪式服務既方便放酒水又能顯示客人的尊貴。劉經理還教我們這些服務員要同客人儘量推薦價格高的酒水飲料,這樣提成才高,嘴巴要放甜一點這樣說不定私人能拿到小費。
我的宿舍有個少數民族叫王麗娜的漂亮女孩,她帶了一副跳棋在宿舍,每天空閒時間找人下棋。我最常和她下,因爲兩人棋藝差不多又一間宿舍,每天兩人午休和晚飯後要對陳幾局。
大姐叫我每週日休息那天早上去火車站買票賺點錢,然後兩人逛下街買點必需的生活用品就各自回去。
豪情俱樂部開業了,我和所有的員工一樣穿上各自的工作服每天晚上六點上班,上到凌晨一點左右。俱樂部裝修很豪華,有十九間包房,大廳也很大,有幾十張吧檯,還有個裝着音響和各種光怪陸離燈光的舞臺,每天晚上有幾個不知名的歌星唱歌,有濃妝豔抹袒胸露乳的舞蹈藝員跳舞……
果然如劉經理說的一樣,提成幾乎有工資高,還有公用小費分,就是豪氣大方的客人買單時會不要找零,這錢收銀員會單獨記帳月底發工資時所有員工平分。我第一個月所有收入加上有時大方客人給自己的十塊二十小費加起來有七百多。我很高興,馬上去郵局給父母匯了六百,以前工資都是交給大姐,匯錢父母也是大姐匯,雖然也有我出的力但總覺得不是自己的孝心。
王麗娜不做服務員了,她同村的老鄉是老闆的情婦,在俱樂部是專管DJ的副總經理,安排她去做DJ了。她還住這宿舍,每天晚上陪客人喝很多酒,但每晚拿回最少兩百小費。她說這錢也不是好拿的,喝酒還是小事,有些好色客人動手動腳的到處摸……
我們俱樂部出了件大事,有個浙江的男服務員在宿舍喝藥自殺被送去了醫院急救,好在是搶救過來了。他是和女朋友一起來深圳打工的,女朋友也在我們俱樂部上班做DJ,聽說是女朋友被一個有錢客人看上包養了,他想不開才自殺的。
十
七月份,大姐夫放出來了,大姐請假去接他回深圳的。我休息那天去黃貝嶺看大姐夫,人倒是沒什麼變化,大姐夫本來就是皮膚黑的人,就是頭是個大光頭,一看就是坐牢剛出來的人,所以是不可能出去找得到工作的。大姐做了幾個好吃的菜端上房間,在地上鋪上報紙三個人擠着吃,風扇對着吹也熱得要命。大姐夫說等頭髮長出來就和大姐回老家去,想兒子了……
我回到宿舍想了很久,自己來深圳一年多了,沒存到一分錢。爸爸自從把餐館給了二嫂開後也沒任何收入,和媽媽兩個人幫忙帶兩個孫子。自己的大學夢什麼時候才能圓啊?
這天晚上上班,我被分配到16號包房服務,我進去給客人點單時被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看上了。
那房間裡己經有了幾個DJ,王麗娜也在,但那男人不要那些女孩子陪,他好像還是個挺有威望的人,因爲其他幾個穿着黑衣服像黑社會的強壯男人對他畢恭畢敬的,讓他先挑女孩子,他一個都不要,老是不停地按服務鈴叫我,一會兒要點這,一會兒又要那,最後竟然直接要我坐下來陪他,我低聲說我們服務員是不可以陪客人的,那人馬上發火:“你竟然敢對客人說不?馬上叫你們經理來!”
劉經理拿着酒杯陪着笑臉過來了,一見到那男人就點頭哈腰:“陳總,您有什麼吩咐?”那男人指着我:“她說不可以陪我,你這經理說行不行吧?”劉經理趕緊對我說:“快坐到陳總旁邊去,我們這兒顧客就是上帝,顧客的要求永遠都要滿足!”劉經理坐下來給陳總敬酒賠禮道歉了,我對劉經理說:“我去放下托盤再上個洗手間就來。”
我溜了,我騙一個女部長說大姨媽來了痛得直不起腰要回宿舍休息,女部長批了。
凌晨一點多大家下班後宿舍吵嚷起來,王麗娜回到宿舍就坐到我牀上說:“你慘了,那個陳總是個混黑社會的,他對劉經理說以後一定要想辦法把你弄到手……”
我嚇得一晚上沒睡着覺,第二天一早,宿舍的人還都在睡夢中我拿着自己的簡單行李回黃貝嶺村了。
大姐和姐夫己經買好了幾天後回老家的火車票,她現在上班只是和老闆招到的新會計交接,她叫我也一起回去算了。我說:“你們回去了有戶口有學歷有會計證好找工作,我又沒城市戶口又沒學歷回去了怎麼辦?還是留在這裡打工賺錢吧!”
我晚上在阿玲房間睡的,反正那兒兩個女孩子是打地鋪的,加上我一個也擠得下,我又開始每天四處奔波找工作……
我現在有做了幾個月服務員的工作經驗,口才和膽量也練出來了些。我不敢在市區找工作怕萬一再碰到那個陳總,所以我只看偏遠地方的招聘信息,沒多少天在南頭鯉魚門海鮮酒家找到一個服務員工作。
十一
南頭鯉魚門是個食街,裡面有幾家豪華的海鮮酒樓,每一家是一棟兩三層的豪華別墅型的獨棟小樓。這裡離深圳市區很遠,坐公交都要轉幾趟。
我對這份新工作很滿意,因爲是海鮮酒家價格高利潤厚,老闆對員工很大方,每天飯堂的伙食很好,我在深圳幾乎沒吃過什麼好吃的,在這兒飯堂都吃到了,什麼燒鵝、燒鴨、白切雞……
不久我的好朋友張良玉寫信說也想來深圳闖闖,她只讀了初中,所以也是農村戶口,在老家找不到什麼好工作。我叫她趕緊過來,我們酒樓生意好還在招服務員。
小玉來了後我很開心,我手把手教會小玉做服務員該學會的基本功,兩個人和小時候一樣幾乎天天形影不離。
我運氣很好,有一次我負責的包房有個歸國華僑很大方,我上菜時那客人問我哪裡人多大了怎麼不讀書了?我就說自己現在只是在賺錢準備明年考美術學院……那人後來買單時竟然給了我一百美金小費。這是酒樓始無前例的最高小費,我被同事羨慕了好久。
發工資了我帶着小玉一起休息去市區銀行開戶存錢再換掉那張美金,竟然換了八百多,比我一個月工資還高,我興奮地存了一千多元,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擁有了自己的存摺。
快過年了,我己經存了八千塊,因爲雖然再也沒碰到像那個歸國華僑那麼大方的客人了,但服務行業只要嘴巴甜點還是經常能拿到幾十塊小費的,深圳這個城市有錢人特別多,能進入我們這種高檔海鮮酒樓消費的全是有錢人。
我準備辭職回家明年不來了。我還是夢想着讀大學。我覺得我應該己經存夠一學期學費了,我想明年三四月份再去考美術學院專業試,過了我就補習一下文化課,反正美術學院文化課分數很低。
小玉不肯辭職,她纔來幾個月,她覺得深圳很好,冬天又不冷,她不回去過年。
今年過年,我財大氣粗,我開始約以前一起學畫畫的同學玩,問問他們情況。結果他們說像我這樣一兩年沒拿起畫筆的人是很難過得了專業試的,就算僥倖考上了,那美術學院學費高,畫畫工具費用大,一年得花幾萬,我死心了!
父母覺得五個孩子,那四個都考上了中專,都有城市戶口有工作了,只有我還是農村戶口。他們商量了好些天最後決定先花幾千塊把我的農村戶口買成城市戶口再說,這樣在縣城可以試着找個工作。
家裡花關係用兩千塊錢給我買了城市戶口不久,三伯父把我介紹到一個校辦工廠上班了,一百五一個月,還是臨時工。我咬緊牙關上了班,心想以前在深圳時不是說哪怕在家一個月一百塊也好嗎?
但是,我只要一看到電視節目上播放深圳特區的新聞時心就癢癢的。終於有一天,我又看到電視上播音員正在解說深圳的經濟飛速發展,深圳速度是多麼了不起時,電視鏡頭掃過很多深圳的街景和高樓大廈,我流淚了,我想着深圳這個城市的那麼多街頭都有着我的足跡,我在那兒吃了那麼多苦,留了那麼多淚,我還是想要去深圳尋找我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