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回

出宮回府的路上,甘橘和香橙兩個詫異地發現來時和她們王妃同乘一輛涼轎的臨川王殿下,在回去的時候竟然沒再鑽到王妃的涼轎裡,而是不怕熱地騎馬而行,且陰沉着一張臉,看着很是有些嚇人。

自家姑娘倒是神色如常,喊了她兩個陪她坐在涼轎裡,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她們說着閒話。但她二人是自小陪着周采薇一道長大的,陪着她坐了一會兒,便覺出自家姑娘的心情似乎也有些不大對。

兩個丫鬟悄悄打了個眼色,難道姑娘和姑爺這是鬧了什麼彆扭了不成?

自打采薇摔傷之後,她身邊這幾個忠僕雖然對臨川王殿下竟不許她們貼身照顧自家姑娘頗爲不滿,但見這些時日這位殿下對自家姑娘這般上心,又覺得這位姑爺也不若先前那般可惡。

就連姑娘素日待他的神色也同先前略有些不同,她們便也盼着姑娘和姑爺往後能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可怎麼她二人才琴瑟和諧了一個月,就又有些不對勁兒了呢?

兩個丫鬟有心想問問自家姑娘,又怕逾矩,姑娘可是一向不怎麼喜歡同她們談起姑爺的。

她兩個就這麼一路糾結着,糾結着……直到涼轎擡進了王府二門,二人還是沒能糾結出個所以然來。

等她們侍候完采薇沐浴更衣,將晚膳擺上桌,見姑爺仍同先前一樣滿面含笑地踱了進來同姑娘一道用膳,那一顆有些忐忑的心才放了下來。

這一回不等秦斐出聲攆她們,幾個丫鬟已經極爲貼心地主動退了出去。

這一餐飯兩個人都是吃得若無其事,明明兩人心裡頭都在想着宮中桃林裡那一幕,卻誰也不肯先提起這個話頭。夫妻倆面兒上都是談笑自若,一個隨意說些閒話,一個含笑相應,話題七拐八繞,卻就是不肯繞到他們都想聊上一聊的那個話題上去。

眼見采薇筷子都放下了,到底是秦斐先忍耐不住,開口問道:“王妃就半點也不好奇本王同皇貴妃在那桃林之中都說了些什麼嗎?”

采薇這纔看向秦斐道:“我便是問了,難道殿下就會告訴我不成?何況殿下便是當真告訴了我,也還不知那到底是真話呢,還是又是用來哄女人的‘甜言蜜語’?”

秦斐臉色一變,“你躲在後頭偷聽了多少?”

采薇嘆了一口氣,無奈道:“該聽到的,不該聽到的,全讓我給聽到了!”

她現下是真有些後悔去聽了這麼個壁角,一想到孫皇貴妃對她夫君說得那些話,尤其是她那油膩膩的腔調,她就覺得心裡頭堵得慌。

秦斐心裡更如翻江倒海一般,咬牙道:“好啊,周采薇,你可真是長本事了啊!竟然一早偷溜到那樹後偷聽本王說話!”

采薇莞爾一笑,毫無愧色地道:“誰讓殿下那麼喜歡聽壁角,我身爲殿下的王妃,夫唱婦隨,自然也不能太差啊?”

“若不是我今天偷聽了這麼一耳朵,我還不知道原來殿下當年離京三年的原因竟是爲了皇貴妃!只可惜聽到了那幾句,卻不能聽到更多,倒反讓人心裡頭越發好奇起來,不知殿下可願爲我解惑?”

秦斐此時的臉色簡直比鍋底還黑,硬梆梆地丟下一句,“那不過是本王年少時做下的一樁糊塗事兒罷了!誰少不更事的時候沒幹過幾件腦子被驢踢了的荒唐事兒呢?”

采薇也收了笑,冷着臉道:“殿下既不願講給我知道,做什麼還要來勾得人家問你?”

她猛地站了起來,剛轉身走了幾步,就聽背後那人冷冷地道:“你這是要去哪兒,本王讓你告退了嗎?”

先前那些天,她在他面前什麼時候需要先告退了才能走人?

采薇立住腳步,頭也不回地道:“殿下這是要給我立規矩了嗎?”

秦斐明明不是這個意思,他只是覺得還有些話沒說清楚,他就不相信采薇會不明白他的意思,可恨這丫頭素日最是聰慧不過,最能猜到自己的心思,這會子卻偏在這裡跟自己揣着明白裝糊塗!

他氣道:“本王的話還沒說完,誰許你走了!”

采薇淡淡地道:“無論殿下還想再說些什麼,我都不想聽了。”

秦斐頓時急了,不自覺提高了聲音道:“周采薇,你這是在跟本王鬧脾氣嗎?本王告訴你,你不聽也得聽!”

采薇纔不理會他,快步便朝門口走去。

氣得秦斐幾步趕過去,一把將她拽到自己懷裡,擡腳將門踹上,壓低了聲音問她,“你今兒這是怎麼了?怎麼這麼不冷靜,你越是這樣跟我賭氣使性子,就越是中了皇貴妃的詭計!”

采薇定定地看着他,問道:“殿下方纔叫住我想要說的,就只是這些?”

秦斐一怔,微一躊躇,點了點頭。

“殿下就當真再沒別的話要和我說了?”

“自然沒有,你還想本王說什麼?是誰方纔說無論本王說什麼,她都再不會聽?”

采薇垂下雙眼,將秦斐箍在自己臂上的手拉開,退開一步,輕聲道:“殿下既然選了我這枚棋子爲您所用,那麼就該相信我這枚棋子的本事。孫皇貴妃今日刻意在桃林裡同殿下說了那許多的話,又故意想法子讓我撞見,爲的是什麼,難道我還能不清楚嗎?”

她同沈太妃更衣完畢,出來時卻發現她身上帶着的香囊不見了蹤影,她正要令甘橘在屋子裡找尋一番,邊上服侍的一個小宮女忽然出言提醒她們別是來時掉在了桃林裡的小徑上。那時她便覺出有異,可奇怪的是沈太妃竟也勸她去桃林裡找尋,卻又不陪着她,只是在先回涼殿時拍了拍她的手,在她耳邊叮囑了一句,“雖說此去無妨,只是有些事情你也該去面對了。”

她當時還不解沈太妃這句話的意思,卻在方纔秦斐將她抱在懷裡時,突然明白了這句話中的深意。

她真正要去面對的,不是秦斐同孫皇貴妃的當年那一段所謂的舊情,而是如今秦斐對她,她對秦斐又各是個什麼心思?

她微微仰頭,看向秦斐,“只怕皇貴妃的某些小心思,連殿下都猜不到呢!畢竟殿下雖和皇貴妃是舊識,但有些時候,到底還是女人更懂女人的心思!”

秦斐手中沒了掌握,索性抱着雙臂,緊盯着她道:“那就請王妃跟本王說說那孫氏還有什麼小心思是本王不知道的?”

但是采薇似是打定了主意就是要處處跟他擰着來,說道:“我方纔之所以不想再聽殿下提醒這是皇貴妃的詭計,是因爲我知道她這詭計是絕然不會在殿下和我身上起效的。”

秦斐的眉心顯出一個深深的“川”字來,果然就聽他的王妃慢條斯理地道:“若是孫皇貴妃知道你我之間不過是掛名兒的夫妻,其實不過是主君和棋子的關係,我想她一定不會大費周折地佈下這麼一個局來。”

“我和殿下本就沒有半點兒男女之愛、夫妻之情,又怎麼會因了她的那些話就起了罅隙,從而生分了呢?”

秦斐忽然笑道:“不錯,還是王妃通透明白,王妃不過是本王屬下一枚得用的棋子罷了,都是本王在人前做戲做得太過了些,讓人誤以爲王妃當真成了本王心坎上的人,這才惹出這麼一堆麻煩來。看來往後在人前,本王要少寵着你些了,免得再被人誤會。”

采薇凝視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孫皇貴妃並沒有誤會什麼。有時候女人的直覺就是這麼精準無比,她雖然居於深宮,並不能得見你我真正相處的情景,但只憑着她在宮中三次見到你我二人相處的情形,便看出了殿下身上某種她所不願見到的變化。”

“殿下可知道是什麼嗎?”

“不過是本王變得比先前更加成熟,再不是從前那個蠢透了的毛頭小子罷了,還能有什麼?”秦斐不耐煩地道。

“殿下,孫皇貴妃之所以在桃林中再三追問你那個問題,是因爲她已經看出殿下另有了心愛之人,這纔在妒心驅使之下不停地追問,盼着還能從殿下口中聽到她想聽的答案。”

秦斐嘲諷道:“心愛之人?王妃是耳聾還是耳背,本王在那林間可是明明白白說過的,‘自始至終,本王從沒有對任何人動過心’,難道王妃別的話都聽見了,就漏了這一句?”

采薇定定地看着他道:“殿下,我父親曾經對我說過,這世上只有兩件事無法隱瞞,一個是咳嗽,還有一個就是愛!”

“如今我已明白了一切,難道殿下還不願承認對我的情意嗎?”

秦斐好似聽到一件最可笑的事一樣,哈哈大笑道:“你說什麼?本王竟會對你有這情意二字?”

“周采薇,枉本王還以爲你和旁的女人不一樣,足夠冷靜理智,沒想到你也和那些女人一樣,被個男人略給些好臉色,便能東想西想把自己當成了人家的意中人。本王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你可千萬別當真!”

“先前殿下待我的種種好,我確是沒當回事,以爲不過是殿下故意逗弄我罷了。可嘆我素日自以爲自己這一雙眼睛最是能洞察秋毫,見微知着,不想竟比不上一個居於深宮的妒婦。”

“她不過在宮裡見了殿下三次就明白了你的心思,而我,卻和殿下朝夕相處了半年多,甚至還一道出生入死過,卻仍是跟個瞎子一樣,直到現在纔敢確認殿下的真心。”

秦斐點點頭,“不錯,本王對你確是有那麼幾分真心的,一顆對本王來說還算有用的棋子,本王自然是真心盼着它能物盡其用。”

采薇神色溫柔地看着他道:“在你我婚後不久,我就已覺出殿下待我似是有些不一樣,我也曾問過殿下,爲何要待我這樣好?殿下總是像這樣回我幾句狠話便應付了過去。殿下也許不知道,您的舌頭可真不是一般的毒,不過倒也管用,確是消了我心裡不少的疑心。”

“其實那時聽到殿下這樣說,我心裡也是鬆了一口氣的,因爲婚前殿下的那些所作所爲,實在是讓人心裡再難生出半分好感來。若不是那天爲了要給殿下找金瘡藥和繃帶,在殿下的一個抽屜裡見到了一件物事,只怕我直到現在仍是不願睜開眼睛,正視殿下的真心。”

秦斐回身往椅子上一坐,“唰”的一聲將摺扇打開,手上晃着扇子,嘴裡說道:“喲,這連物證都出來了,不知到底是什麼呈堂證供,竟能證明本王還有真心這種東西,趕緊拿出來給本王開開眼!”

采薇也走到桌旁,給他倒了一杯茶水,緩緩道:“我住到安遠伯府的第二年,在過年時候跟丫鬟們抱怨收的押歲錢少了許多,不想第二天便在我的梳妝匣子裡發現多了一個白色的荷包,雖是用上等的白綾所做,但樣式卻極簡單,且一絲繡花也無,最奇的是那上面還歪歪扭扭的寫了三個字:‘押歲錢’,裡頭裝着一對“筆錠如意”樣式的金錁子。”

“我和杜嬤嬤商量了幾句,因覺得這荷包來路不明,怕是某些別有用心之人故意放到我房裡,想要栽贓嫁禍,便沒敢收着這個荷包,請杜嬤嬤悄悄把它扔到伯府的院牆外頭去了。可誰知,四年之後,我竟在殿下書房的抽屜裡看到了和當年突然出現在我梳妝匣子裡一模一樣的那個白色荷包,上面寫着歪歪扭扭的‘押歲錢’三個字,連那一對“筆錠如意”的金錁子也還裝在裡頭。”

“總不會當日杜嬤嬤丟出去的荷包可巧就被殿下拾走了吧?”

秦斐自然知道便是再巧,世上也絕無這樣的巧法,所以他乾脆打起了太極。

“本王這張臉雖然比不上潘安,可也是英俊不凡,走在大街上時常會有些小娘子給本王扔些荷包香囊什麼的,這拾到的荷包太多,本王哪裡還記得那麼清楚。王妃既說是在本王書房裡找到的這個荷包,那就勞煩王妃再去一趟本王的書房,把那荷包找出來讓本王瞧瞧,看看是不是真有這麼一個荷包?”

采薇卻仍是立在他身邊,半步也不動。

“殿下這麼大方地讓我去書房拿它,想來那荷包早被殿下給另藏到別處去了,爲的就是好讓我空口無憑。”

秦斐“啪”地一聲又將扇子合起來,“周采薇,你這是賴上了本王了?非得要把這什麼破荷包硬給栽到本王頭上!”

采薇笑吟吟地道:“嗯,我便是賴上殿下了!便是殿下將那荷包藏起來也沒用,因爲它既被我看見了,殿下爲我所做的那些事便再也逃不過我這雙眼睛。好些當時想來覺得有些巧得過分的事自那荷包露臉之後就全都串起來了。”

“殿下不但在四年前新春時給我送了押歲錢,且在不久後將趙宜菲本想用來害我的桃花米分反偷換到了她的梳妝檯上。那府裡的大少奶奶過生辰時,她們故意坑我讓我撞上了安順伯世子,想要壞了我的名節,殿下那時候故意羞辱我是個打雜的醜丫頭,差我去給您倒茶,其實是在不動聲色地救我於險境。殿下當時說我蠢笨,我也確是蠢笨,只顧着對殿下喊我醜丫頭耿耿於懷,卻沒去深思怎麼殿下好巧不巧地竟恰好在那個時候出現呢?”

“還有那位孤鴻道長,只怕也是殿下暗中替我請來的吧?雖說這頭兩次沒識破殿下的真實用心也算情有可原,可當殿下打了趙宜銨,從他身上把我那塊被他娘偷去的玉鳳搶走時,我竟仍是沒能看透殿下打他的真實目的,枉我自以爲聰敏,卻數次都被殿下瞞了過去。”

“只能說殿下的手段實在是太過高明,不但往往一石三鳥,既打了趙宜銨替我奪回了玉鳳,順便還毀了他妹妹趙宜菲的名聲,險些毀了當時她和定西候的親事,殿下除了想替我報復他們兄妹外,只怕也是不願見定西候娶一個崔左相爲他安排的候夫人吧?”

秦斐看也不看他,只冷冷地“哼”了一聲。實則心裡卻有些心驚,只憑那一隻荷包,竟被這丫頭順藤摸瓜一下子看出來這麼多東西。

采薇也不以爲意,繼續道:“但是殿下最厲害之處還在於明明在暗地裡爲我做了這許多好事,結果我不但對殿下半點感激之情沒有,反倒還在心裡頭恨透了殿下,尤其是在被殿下強行搶婚之後,那時候簡直覺得殿下是天底下頭一個大壞蛋,最是可恨可厭可惡不過的一個人。”

“我不情不願地嫁過來,可是殿下卻仍待我那麼好,雖然仍是用您那種明損暗護的法子。面兒上人人都覺得臨川王妃可憐,可實際上我嫁給殿下後,幾可說是半點委屈也沒怎麼受過。最麻煩的婆婆和貴妾,都是殿下出手替我早早打發了,若說金太妃那麼急着回京郊承恩公的別院,金次妃吐蜈蚣那怪病這幾樁事裡沒有殿下做的手腳,打死我也不信。”

“即便殿下將我攆到我的陪嫁莊子上去住,也是爲了我好,一來殿下知道我在那莊子上倒反比在王府裡住着舒心快活,二來殿下故意這樣冷待我,也是爲了護着我,免得被某人給嫉恨上了,回頭給我穿小鞋使絆子,要我的好看。”

“殿下這四年來一直守護在我身邊,爲我做了這許多,可嘆我竟直到現在才知道,我只想問殿下一句,我說得這些,可有半點謬誤?”

秦斐重又將摺扇打開,極快地扇起風來。在他心裡自然比誰都清楚采薇說的這些關於他的好人好事那是真的不能再真了,甚至她還少說了好幾件,因爲在那幾件護下她的事兒裡,他是半點痕跡都不曾留下過的,便是她再聰穎,也不可能想到他身上。

但是就算這丫頭全說對了又怎麼樣,只要他不承認,她還能拿他怎麼樣不成?

他喝了口采薇倒給他的茶水,一邊拍着巴掌,一邊笑道:“早知道王妃是個會講故事的,不想也極會瞎編嘛?竟憑空編出這麼匪夷所思的故事來,王妃若是閒得無聊,不妨去寫些小說話本,你編出來的這些故事可比那些書生小姐之類陳詞濫調的東西新鮮多了!”

“殿下既說我是在編故事,那我不妨把這故事編得更離奇一些。殿下這樣護着我,到底是爲了什麼?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會無緣無故地就對另一個人好成這樣。”

秦斐搶過話頭,替她接着往下說道:“王妃接下來是不是要說,依那些傳奇話本里寫的,多半便是這故事裡的主角——本王,對你這個孤女一見鍾情,情有獨鍾,故而才這樣默默地百般守護着你,本王說得可對?”

采薇點點頭,補上一句,“難道不是嗎?難道殿下不是因爲偷偷喜歡我才這樣各種護着我?”因其父教養她極是開明,她的性子遠不若時下女子那般恥於談及情愛,更因她深知秦斐的性子也不是個迂腐之人,這才大膽問了出來。

“嘖嘖嘖!”秦斐一邊用摺扇敲打着手,一邊感嘆道:“看來王妃還是書讀得太少啊!虧得岳父大人還讓你看了那許多書,怎麼就不曉得這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各種好,除了看上她了,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報恩!”

幾乎就在秦斐說出“報恩”這兩個字的同時,采薇也想到了這個理由,可這個理由實在是太沒有說服力了。在麟德十九年之前,她從沒見過這位郡王殿下,更不曾對他有什麼天大的恩惠,值得他這樣涌泉相報。

秦斐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替她說道:“王妃可是覺得這個理由有些說不過去,那王妃的那個理由就說得過去嗎?”

“按王妃所說,在本王給你送押歲錢之前你我是絕不曾見過一面的,那敢問,本王要如何對一個素未謀面的人一見鍾情,進而情深如此呢?”

采薇一下被他給問住了,可她女人的直覺告訴她,若不是出於情之一字,眼前這個男子纔不會對她這樣的好。

秦斐用一種看傻子一樣的目光看着她道:“本王是見不到一個養在深閨的女兒好對她一見鍾情的,但是本王卻可以見到她的父親,還因爲欠了她父親一個天大的情份,這纔會照應他身後留下的這個孤女。”

“殿下認識我父親,我父親還幫過你?”采薇驚訝道。

“王妃可還記得在你我成婚之前,那時你還在你那處陪嫁宅子裡待嫁,本王曾在某個晚上偷偷溜進你房裡,我記得你當時正在用晚膳,吃的是碧梗米紅豆百合粥。其實我原本是打算那時就告訴你本王之所以娶你的真正原因,只可惜王妃當時對我實在是太過無禮,本王一氣之下也就懶得再跟你說明實情。”

秦斐說完,從懷裡取出一個錦囊,遞給她,“你自己打開看吧。”

采薇打開一看,見裡面只有兩頁薄紙,拿出來一看,那頭一頁上的答婚書竟是她父親的筆跡,她急忙看完後再看第二頁的求婚書。看完後呆了半晌,好半天也沒回過神來。

原來她這門親事竟是父親首肯的?秦斐竟是她父親點頭同意了的女婿?

可是這怎麼可能,一是秦斐爲何會向她父親求親,二來,她當時不是已經許給曾益了嗎,她父親可是守諾重信之人,是斷不會一女許兩家的,可是這答婚書上的字跡,又確實是她父親的筆跡。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唯一知道此中真相的臨川王殿下見她看過來的眼中滿是疑問,大發善心地給她解釋道:“本王不是曾經出京在外頭流浪了三年嗎?第二年的時候本王閒逛到蜀地,當時正是冬天,本王卻還是一身單衣,蹲在酒樓外頭啃饅頭,你父親見我凍得可憐,飢寒交迫,不但請我去酒樓裡飽餐了一頓,還贈了我一件棉襖。”

“這些雖然也是恩情,但都不過是小恩小惠罷了,真正讓我感念於心,銘記不忘的,是周恩師自此之後收了我爲他的關門弟子,教我讀書學問,讓我長了不少見識,方始明心見性。我學成之時,曾對恩師立下一個誓言,說是要替他做一件事,以報答他對我的授業之恩。”

“所以我父親就想把女兒託付給你,讓你寫了這一紙求婚書來求親?在明明已將我許配給曾家之後?”父親平生最是守諾,又豈會做下這等一女許兩家,大失信義之事?

“誰讓你和那曾益命中註定沒有夫妻的緣份呢?”秦斐涼涼地道:“你父親病重之時,因放心不下你,便請個神算子替你算了一卦,知道你於婚事上好事多磨,反正和第一個訂婚之人是絕對沒戲之後,這纔想到再將你託付給我。”

“岳父大人慮事周全,我二人將這兩紙婚書寫好之後,他便將其封存在一個匣子裡,鑰匙倒是給了我,可匣子卻給了他一個友人保管,至於那友人是誰,我自然是不知道的,只知道若是你和曾益順利成婚,這個匣子便會被付之一炬,若是你被曾益毀婚,則那人會將這匣子交到我手上,我就得信守我在恩師面前曾發過的誓,將你娶做我的正妻,讓你平安過此一生,不受任何人欺辱。”

秦斐兩手一攤,“現下,你該全明白了吧?本王護你、娶你、對你好,不過是因爲你是我恩師的女兒,我曾答應恩師要好生照顧於你罷了。若不是爲了你父親的託付,我才懶得理你呢,你還真當你是萬人迷,能讓本王對你一見鍾情不成?”

“其實本王最開始的心思不過是護你一世平安,別再被你那些極品親戚欺負就好。是以本王原本是打算一把你娶過門,就把你送到那陪嫁宅子裡,讓你一直住在那裡,任你自得其樂地過你的小日子,你既樂得自在,本王也算做到了答應恩師的承諾。”

“可你當時實在是太會惹本王生氣動火,本王這才讓你在王府裡多待了幾天,也算是給你點苦頭嚐嚐。後來看你聰明,又將你拉過來當本王的棋子使喚,倒是有些對不住恩師待我的指教之恩啊!”

采薇雖仍是覺得哪裡有些怪怪的,可他話得滴水不漏,一時竟找不出什麼漏洞來,咬着脣道:“就算殿下說的是真的,你對我好只是因爲對父親的承諾,可是殿下敢拍着心口說,在你心裡,就從不曾對我有過片刻動心嗎?”

她父親曾說過,與其聽一個人說了什麼,不如去看他做了什麼,這半年的朝夕相處,秦斐動不動就想親她抱她的親密之舉,她有時無意中回頭發現他看着她的眼神,還有他二人單獨相處時在種種微妙的互動中那些不由自主的暗潮涌動,絕不是被他這樣簡簡單單幾句話就能否認得了的。

可是秦斐卻再一次否認了,“自然沒有!本王實在是想不通,我不過是略給了你幾分顏色,怎麼就讓你們一個兩個的都以爲本王是瞧上你了呢?你們女人家可真是會自作多情啊!”

采薇把心一橫,既然他不願先對她坦明心意,那就由她先開口好了,“便是我自作多情又怎樣?至少我敢坦然承認我心裡對你的喜歡和愛戀,可是殿下呢?”

秦斐愣了一下,自打從泉州回來後,他就覺得采薇待他漸漸有些不同往日,似是不再像之前那樣總是不待見他,甚至有時候讓他覺得,她對他那一縷若有似無的脈脈柔情,那不是一個下屬敬獻給她主君的順從,而是一個女子對一個男子情不自禁的心悅之情,如春風般叫人心醉。

這本是他此生一直所渴求得到的塵世溫暖,可是當他守護了這麼多年的女子終於對他有所迴應時,他卻忽然心生懼意。所以他才特意將他之前僞造的兩紙婚書拿出來,就是想及時將她心頭那一點情苗給掐下去。

他本以爲他能輕易地讓她相信他所說的一切,仍能讓她像之前一樣,即使看到自己爲她所做的一些事,也仍是認定了自己是個討人厭的壞人,因爲他已經習慣了被人憎恨討厭,而不是被人喜歡,尤其是被他愛的人所喜歡。

可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丫頭方纔說什麼?她竟然說她喜歡愛戀他?

這是他活了二十多年,第二次有姑娘說喜歡他,第一次有姑娘說愛戀他!

然而他卻感受不到半分歡悅,他只覺得恐慌,那種充斥在他生命裡的恐慌感如潮水般席捲而來,再次將他兜頭淹沒。

秦斐閉了閉眼,重又搖起他的扇子來,“你們女人果然是這世上最善變的東西,方纔你不是還說本王是你在這世上最討厭憎惡的男人,簡直恨透了本王,怎麼一轉眼,就又喜歡上本王了?”

“難道殿下以爲這是我原本所希望的嗎?這世上還有什麼比喜歡上一個之前所厭惡之人更讓人覺得無所適從的呢?”

秦斐勃然變色道:“難道是本王求着你喜歡我了嗎?”

“那殿下做什麼動不動就要抱我、親我?先前我只要稍給殿下臉色看,殿下就要委屈抱怨,嫌我對你太過冷淡。”

“從本王嘴裡說出來的話,你也敢當真,你是有多天真?”

“是我天真還是殿下明明就是口是心非?不錯,殿下是整天嘻皮笑臉的沒個正形,喜歡扯謊舌頭又毒,最喜歡損我,可是卻又默默守護了我四年之久,在真正的危急關頭,更是不顧自己性命也要護我周全。一個女子被一個男子如此相待,豈能無動於衷?你如此待我,便是你性子再怎麼彆扭,又讓我如何能不喜歡你?”

秦斐再也坐不住了,起身道:“那就是王妃的不幸了!王妃既然喜歡本王那就儘管喜歡好了,可別指望能從本王這裡得到一絲一毫的迴應。”

他斬釘截鐵地說完,立刻摔門而去。

次日一早,秦斐就到馬廄裡牽出他慣常騎坐的白馬照夜,剛走到門口,就見周采薇一身淡綠衫裙,立在五月的晨風裡,說不出的清新動人。

明明她眼角脣畔的笑如同初春三風的春風一樣溫柔甜美,可是看在秦斐眼裡卻只覺得一陣沒來由的煩躁。

“這大清早的,你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采薇眨了眨眼睛,笑吟吟地道:“自然是來跟殿下請安,看殿下昨晚睡得好不好?咦,殿下怎麼也有黑眼圈了,莫不是昨兒聽了我那一番話,激動的一晚上沒睡好吧?”

雖然秦斐昨晚的確是輾轉反側,在書房的牀上滾來滾去,直滾了一夜也沒睡着過,但他纔不會承認呢,反脣相譏道:“你還不是眼睛底下兩個大黑圈,難道是被本王拒絕後傷心難過了一晚上,別是獨自飲泣到天明吧?”

采薇回了他一個燦爛笑臉,“可惜讓殿下失望了,我昨晚是爲了做一樣東西,睡晚了些,好在早上還爬得起來,能趕得及來爲殿下送行。殿下這麼一大早偷偷摸摸地牽馬出門,別是又打算藉着去郊外打獵的由頭十天半個月的不着家吧?”

秦斐被那“偷偷摸摸”幾個字弄得有些惱羞成怒,斥道:“本王在自己王府做什麼要偷偷摸摸?你會不會說話?”

“那殿下怎麼不先跟我說一聲您要出門的事呢?我也好提前給殿下預備些出門要用的東西。”

秦斐冷笑道:“真是笑話,什麼時候本王出門竟要先跟王妃報備一聲才能走人了?連我娘都不曾管過我,周采薇你可別仗着是本王的恩師之女就蹬鼻子上臉!”

采薇神情一黯,垂下腦袋,低聲道:“殿下你別誤會,我絕沒有恃寵而驕的意思,我只是覺得,既然我現在爲殿下做事,自然要知道殿下的行蹤,這樣若萬一有什麼要緊着急之事才能及時找到殿下。”

“再者,殿下如今已然是有家室之人,若是出門見客會友,仍同先前做單身漢時一個樣,身邊諸項細務均無人打點,未免顯得我這個臨川王妃也太不稱職。怕會讓人說嘴說我到底是個無父母教養的孤女,於侍奉夫君的內闈事務半分不懂,豈不累及了先父母大人的令名。”

這幾句話雖說得含蓄委婉,但根子裡頭的意思還是搬出她父親的名頭來壓着秦斐,可被她這麼溫溫婉婉、柔柔順順,如鶯鳥初啼一樣地娓娓說出來,卻讓秦斐是半點火氣都發不出來。

何況他再是心中不爽,也明白采薇這番話還是有那麼點兒在理的,便硬梆梆地丟下一句,“這些事兒日後王妃再來替本王操心不遲,本王現急着出門,回頭再說罷!”

他舉步便行,卻被采薇拽住他衣裳袖子不放,“殿下要出去多久,大概什麼時候回來,到時候我也好備下酒菜,恭迎殿下回府!”

秦斐一把將袖子抽出來,不耐煩道:“這我怎麼知道?你就在這府裡等着好了,什麼時候本王在外頭玩夠了自然會回來。”

采薇負手立在他身後,瞅準他飛身上馬的時候,突然道:“殿下此次出門該不會是爲了躲我吧?”

她這時機拿捏的真是分毫不差,驚得秦斐險些從那馬上給掉下來。

他好容易在馬上穩住身形,回身怒瞪着周采薇,惡狠狠地道:“王妃今兒到底是吃錯了什麼藥,怎麼竟說起胡話來了!本王做什麼倒要躲着王妃走人?”

采薇仰面看着他,盈盈笑意裡滿是自信和篤定,“自然是因爲殿下心裡害怕若是再跟我這麼朝夕相處下去,您會忍不住對我有所迴應,也會喜歡上我唄!”

別說這句話讓秦斐不能忍,采薇那自信滿滿地囂張勁兒簡直讓他恨不得拿手上的馬鞭狠勁兒抽她幾鞭子。

他手上的青筋都繃了出來,握着馬鞭的手擡了起來,卻又放了下去。他總不成真把鞭子抽打在她身上吧?最多不過抽幾下她腳下那幾塊地磚,與其這樣虛張聲勢反顯得自己心虛,倒不如儘量表現得淡定一點。

於是秦斐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道:“本王怎麼做是本王的事,至於王妃愛怎麼想那就是王妃的事了,王妃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反正和本王沒有半點關係!”

“既然沒有半點關係,那爲什麼我昨晚纔對殿下表明心意,殿下今日一早連侍從都不帶,就要偷偷離府呢?”

秦斐繼續嘴硬,“本王素來便是這樣,最喜歡沒事就到府外頭去溜達閒逛,一個月裡能有三五日在王府裡待個半天便是好的。”

“那上個月殿下怎麼足不出戶,在這府裡陪了我整整一個月呢?”

“本王那哪是爲了陪你,那是爲了——”他本想說“養傷”二字,卻怕被旁人聽到,只得硬生生剎住。

他正擔心采薇聽了他這半截句子,可千萬別誤以爲他是無話可答纔好,采薇已經緩步上前,立在他的馬前,仰頭極小聲地道:“我知道殿下不過是爲了養傷罷了,可是就算您的傷口已然癒合,但傷痕猶在,若是安成緒仍是疑心未消,準備了些試探的法子在外頭等着殿下呢?”

秦頭眉頭微蹙,這的確是個隱患。

“殿下,我幼時踢蹴鞠時,曾不慎跌倒在地,被碎石在左臂上劃了好長一道口子,我怕留下疤痕,我父親就遍翻古書,找到一個方子,治成了一種膏藥,每日臨睡前在傷口處塗上一次,不間斷地塗上一個月,便可使疤痕消退無蹤,瞧着就跟從沒受過傷一樣。”

“從我知道殿下受傷時起,我便暗中開始調配這種無痕玉肌膏,用了這些天的功夫,昨天晚上終於配好了。爲了萬無一失,還請殿下再在府裡待上一個月,等您所受之傷再看不出半點痕跡,那時殿下便是整月在府外鬥雞走狗,我也不會再拽着殿下的衣袖,攔着殿下不放。”

被她這樣一講,秦斐倒有些猶豫了,采薇見狀,立刻又加了把火,“殿下,您昨日不是說不管我如何喜歡您,您都不會對我有一絲一毫的迴應,既然無論如何您都不怕對我動心,那麼您便是再在這府裡和我朝夕相對上三年五載的,又有何妨,何況只是短短的一個月呢?”

秦斐被她這一激,覺得自己若是再縱馬而去,倒反顯得是自己膽怯心虛了,再看她眼下那兩個大大的黑眼圈,怕是費了不少辛苦才熬成那無痕玉肌膏,若是自己不用,豈不白白辜負了她這一番辛苦,何況真要因自己的傷痕被安成緒識破了自己素日的僞裝,那纔是壞了大事。

秦斐給自己找了這麼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這才冷着臉對采薇道:“本王知道了,我要去遛遛馬,王妃請便吧!”

采薇看着騎在白馬上,那略顯狼狽的背影,脣邊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

“哼!叫你之前動不動就做出一副花花公子樣兒處處欺負調戲於我,如今風水輪流轉,且看我如何以彼之道還施彼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