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價錢一分貨沒想到,這麼快我的願望就變成了現實,三天以後,我真的來到了湯勇的號子。
那天吃完了早飯,我剛跟隔壁的傢伙用敲牆打節奏的方式過了一把歌星癮,樑所就來了:“收拾鋪蓋,跟我走。”
我一愣,去哪裡?難道我也要被“掛”了?不可能吧,我這種案子屬於“小戳戳”級別的啊。
我傻在那裡,遲遲不敢動彈,腦中竟然有些缺氧。
樑所用鑰匙盤敲了敲牆:“別磨蹭。”
我偷眼打量了他一下,感覺這不像是要“掛”我的樣子,他的表情很和氣,和氣到跟我們單位搞傳達的老頭兒似的。我的腦子一下子反應過來了:哈,這是要給我調號兒呢!有了,這一定是要讓我去湯勇那個號子。我忙不迭地抱起了鋪蓋,出門急促了點兒,額頭上撞起了一個大包,又疼又麻又暢快。
湯勇的號子在靠近廁所的位置,正對面就是殺漢子的姐姐那屋,我很高興,那裡像個家庭。
走了幾步,樑所站住了,回頭問我:“你是什麼學歷?”
我說:“高中。”
樑所點了點頭:“很好,去了多開導開導湯勇,那孩子沒有什麼文化。”
聽他的口氣,我覺察到,樑所很關心湯勇,一時又弄不明白,這跟有沒有文化有什麼關係。
這間號子跟我以前呆過的號子不太一樣,看上去門厚,鎖也大,掛鎖的鐵板像一把生了鏽的大砍刀。更讓我不解的是,我們的號門上只是寫着一個指頭大的號碼,而他這個號子的門上寫着的竟然是蛤蟆大的外國碼子——“NO-1”。感覺檔次上要比別的號子高了不少,心裡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語——“一分價錢一分貨”,心裡不覺怏怏然。
樑所站在門口咳嗽了一聲,我看見窗口上一雙眼睛“嗖”地閃了回去。我知道這雙眼睛不會是湯勇的,湯勇是不會這麼猥瑣的,這一定又是那個叫臭蟲的小孩。果然,樑所在開着門,一個奶裡奶氣的聲音就怯怯地傳了出來:“勇哥勇哥,樑所押着那個刀螂過來了。”
我知道他說的刀螂是我,心裡又是一陣不快:你小子什麼眼神?我至於那麼瘦嘛。
門“嘩啦”一聲打開了,我的眼前一黑。裡面的牆壁竟然是黑色的。我甚至嗅到了一股濃郁的油漆味道。
樑所退後一步,把我往前一推,關門走了。
湯勇半躺在後窗下面的陰涼處,陽光照着我的眼睛,照不到他,我只能感覺到陰影裡的他又高大又強壯,身上似乎有寒氣散發出來。陽光跟人一樣,總是欺軟怕硬,我跟刷鍋的在一個號子裡的時候,那時候冷,它總是照着我,很少照刷鍋的。現在天熱了,我不需要它照了,可是它偏不聽我的。它照我,如同照一泡本來就沒有多少水分的屎,它非要讓我丟醜不可。我就像一個朝鮮族婦女那樣,把單薄的鋪蓋頂在頭上,遮擋住耀眼的陽光,衝窗戶下亮了亮牙齒:“勇哥,我來了。”
湯勇不說話,他好像沒有看見我,一扭一扭地活動他粗壯的脖子,他的脖子發出咯咯的聲音,像刷鍋的睡覺時的磨牙聲。
呵,大哥們都喜歡玩派頭呢。我胸有成竹,類似他這樣的社會大哥是不會連窩邊草都吃的,他們的覺悟斷然不會比兔子低。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剛來的我了,我已經有些明白這裡面的人與事了。我站在那裡沒動,我在等他發話。
“膘子,放下鋪蓋呀,自己罰自己站?”臭蟲在我的大腿上使了個小鞭腿。
“我不知道應該放在哪裡合適。”我忍住這一腿,把鋪蓋抱到了胸前。
“滾你媽的!”湯勇的聲音很低沉,但是充滿力量。我的腿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勇哥,你罵的是我?”臭蟲的聲音立馬變成了小鳥叫喚。
“不罵你罵誰?這裡有你說話的份兒嗎?”湯勇終於直起了身子,但是眼皮依然沒有擡起來,“夥計,哪兒的?”湯勇邊問邊用一根指頭自上而下地點了點馬桶邊。
我這纔敢擡眼看他。我發現這是一個長相清秀的人,如果沒有從眉毛到顴骨的那條大疤,他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一個美男子。他臉上的那條刀疤可真恐怖,像一根鮮活的蚯蚓似的。我不理解一刀上去,橫跨眼眶,他的眼睛怎麼會安然無恙。
稍一停頓,湯勇終於擡了擡眼皮,見我在看他,他正一下身子,又重複了一遍剛纔的話語和動作。
我收回目光,舒口氣,彎腰放下鋪蓋,蹲過去搭訕:“勇哥,見到你真高興,我叫胡四,河西的,快要判了。”
湯勇皺了皺眉頭:“沒問你那麼多。來了有些日子了?”
我在心裡稍一合計,開口說:“四個多月了吧。”
湯勇點了點頭:“我看見過你,那天我提審回來,你跟小廣打過招呼。”
原來他認識陳廣勝,我的心裡不禁一陣狂喜,好啊好啊,在哪裡有認識的人也有好處啊。胸口一鬆,腿接着也一軟,我“撲通”坐到了地上:“勇哥,我跟小廣是鐵哥們兒。”
“**大爺的,”湯勇一歪嘴巴,“撲哧”笑了,轉頭問臭蟲,“你說怎麼都這麼些德行?”
“就是就是,”臭蟲衝我一晃綠豆拳,“知道小廣跟勇哥什麼關係嗎?仇人!”
“別急呀勇哥,”我在心裡大罵自己傻,嘴上連忙表白,臉燙得發麻,“我的話還沒說完……”
“本來我還以爲你是個人物……”湯勇伸個懶腰又躺下了,“人哪,操。”
“你這個大膘子啊,**tian到**兒上去了吧?”臭蟲的這句話還沒說利落,“哎喲”一聲捂着胸口就趴下了,屁股一撅一撅,跟一頭上架的種豬似的。
我想笑,活該,誰讓你小子連個恰當的比喻都不會?這話要是讓我來說,我會這樣說:我的親爹,親孫子親到兒子的臉上去了吧?不對,那樣的話就不是捂胸口了,恐怕連褲襠都得捂着……我明白,這當口我不能隨便說話,應該裝膘子,不然還不知道要捂哪裡呢。
我衝湯勇傻笑兩聲,做憨厚狀,咧咧嘴,摸着頭皮又蹲了起來。
湯勇斜着身子擺了擺手:“別蹲了,坐着說話。你別聽這個小×胡咧咧,我跟小廣沒什麼,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這件事情在我的腦子裡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敢隨便跟人套近乎,包括以後回到社會上。我記得多年以後我跟一幫兄弟給第二次出監獄的小廣接風,一個叫黃三的跟我套近乎,我表現得跟此刻的湯勇一樣,黃三當場就被蝴蝶的一個兄弟把肝打破了。我曾經跟蝴蝶說起過當年我跟湯勇的這個典故。蝴蝶說:這沒什麼,當年我比你還傻呢,這事兒要是攤在我身上,我也會跟你一樣。那時候,蝴蝶跟湯勇都已經是“港上”大哥級的人物了,因爲利益衝突,他們倆拼得你死我活。有一次我請他們倆喝講和酒,湯勇笑了:“老四,我就佩服你這一手兒,當着人說人話,當着鬼說鬼話。我還不知道你的想法?還記得當年在看守所你不承認你跟小廣是哥們兒那事兒了?”那時候我已經跟蝴蝶聯手了,說話也很硬。我說:“勇哥,小的時候誰都不是天上的老鷹,大家都是在戰鬥中成長起來的。”湯勇不說話,只是笑。
記得那天湯勇再也沒有跟我說話,他的眼裡似乎沒有我這麼個人。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的心情有些沮喪,甚至後悔要求來他的號子。
湯勇很悠閒,我經常在不經意的時候瞥見他一個人倚在被子上吐唾沫做成的泡泡玩兒。
臭蟲這孩子其實很可憐,是個孤兒,吃百家飯長大的,因爲把鄰居家的小女孩當玩具“玩兒”了一把就進來了。湯勇把他當丫鬟使喚,使喚完了就拿他開心,過了很長時間我才知道,這是因爲湯勇知道臭蟲曾經在背後罵過他。臭蟲曾經要求過所長,要離開這個號子,不知什麼原因,所長就是不同意。那幾天,湯勇老是逗臭蟲唱一些污七八糟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歌,對我不冷不熱,好像我是個多餘的人。
我一直想跟他套套近乎,我知道這樣的人對我有用,機會終於讓我逮到了。
記得那是個禮拜天,禮拜天的監規比往常要寬鬆一些,我慫恿臭蟲跟對面的姐姐對歌。
我說:“蟲蟲,對面的阿姨會唱劉三姐。”
臭蟲說:“那有什麼?我也會。”
我說:“你是男的,唱出來不正宗啊,要不你唱牛二哥,讓她唱劉三姐,看你們誰能唱過誰?”
臭蟲瞄着在一旁入定的湯勇說:“勇哥,禮拜天了,咱們熱鬧熱鬧?”
湯勇把一個唾沫泡兒吹到鼻頭上,點點頭說:“熱鬧熱鬧。”
接下來可就真的熱鬧了。原來臭蟲這小子不會唱牛二哥,把嘴撅到窗口上哼哧了半天才哼哧出這麼一句歌詞:“張老三,我問你,你的家鄉在哪裡?”後面的就想不起來了,憋得小臉通紅:“對門的大嬸,該你唱啦——”
對門沒有反應,臭蟲可憐巴巴地衝湯勇眨巴了兩下眼睛:“勇哥,對門的不理咱們。”
“你就說你熬不住了,想跟她睡覺,她就理你了。”
“那她罵我怎麼辦?”臭蟲這話說得可真夠兒童。
“那你就真的過去操她,在這方面,你是咱號兒裡的老大。”
“算了,我不敢。”臭蟲怏怏地倒退回來。
“沒事兒,你就這麼說,她要是敢罵你,我跟她沒完。”
臭蟲跳舞似的來回倒騰了兩下腳,神情有些茫然:“勇哥,我真的不大敢,聽說今天是段所當班兒。”
湯勇一提腳鐐站了起來:“胡四,揍他!”
臭蟲慌忙把嘴巴撅到了窗口上,聲嘶力竭地喊:“張老三,我問你,你的家鄉在哪裡?”
連喊了三遍,對門終於開口了:“你的家在你媽的×裡!”
臭蟲轉過身子,作童貞狀,衝湯勇攤了攤手:“哥,她真的罵人哦。”
湯勇嘿嘿笑了:“你唱的不對啊。你這樣唱,對門的,我問你,你的老×在哪裡……”
尾音還沒唱利落,門“咣噹”一聲就打開了,樑所赫然站在了門口:“誰在大聲喧譁?”
首先被提出來的是我。我有些納悶:湯勇犯了錯,讓我出來幹什麼?
樑所沒有問剛纔唱歌的事情,皺着眉頭說:“湯勇是個身負重案的罪犯,讓你去他的號子是看你還算機靈,讓你隨時監視着他的。記住,發現湯勇有什麼不正常的舉動,馬上報告政府,這對你將來的判決和判決以後的改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我連連點頭:“我明白,以後我堅決聽從政府指揮。”
樑所摸了摸我的肩膀:“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文質彬彬的一個小夥子怎麼不知道珍惜自己呢?”
我的心頭一熱,竟然說不出話來了。
進到號子,樑所指了指湯勇:“收拾你的鋪蓋,換號。”
終於熬到了開庭的日子。上午九點出去的,不到十點就回到了號子,手裡多了一張《刑事判決書》。我像楊白勞看黃世仁的地契一樣,傻乎乎地盯着這張紙看了半晌,終於看清楚了,那上面寫着:被告胡四因犯詐騙罪,判處有期徒刑二年……放下《判決書》,我心裡那個高興啊,想想我才二十出頭,發到勞改隊呆上兩年,剛剛二十多歲,什麼都不耽誤,比那些動輒十幾年的強多了,再說在這裡學到了外面不可能學到的東西,沒準兒出去以後能成大氣候呢。沒聽人家說,沒進過監獄的人,不是一個完整的人嗎?想着想着就想唱支歌慶祝慶祝,剛清了清嗓子,還沒來得及運氣,就聽見一陣嘩啦嘩啦的開門聲,劉所笑眯眯地站在門口衝我勾手:“胡四,判了?”
“判了,”我知道這是讓我換號兒,彎腰捲起了鋪蓋,“劉所,上集中號?”
“是,上集中號,”劉所摸一把我的肩膀,一正臉,“判了幾年?”
“兩年,在這兒呆了半年了,應該說還有一年半就回家了。”
“恭喜你呀……出去以後別記我的仇啊,寒露那天打你,已經被我處理過了。”
“謝謝政府。哪能記仇呢?我犯了罪,吃點兒苦頭那是應該的。”
“是啊,應該這樣想。聽說寒露也快要判了,到時候你們倆別給我找事兒啊。”
一聽這話,我的腦袋裡“咯噔”一下:真是冤家路窄,怎麼又要跟他打交道了呢?
我想過無數次了,我要報復,得趁他還沒到集中號之前趕緊打好基礎,省得讓這傢伙長足了羽毛。
路過湯勇號子的時候,我下意識地歪了一下頭。劉所笑了:“別心事,湯勇走了。”
我心裡一陣空虛:“什麼時候走的?”
劉所拽着我往前走:“前天半夜走的,升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