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穹遼闊處,天高地廣,原野茫茫。
終於,還是回到了這一處,一切開始的地方。
傍晚的愛丁堡下起雨來,合着風,淅淅瀝瀝地墜落。
靜靜地站在庭院邊,他眺望落地窗內,一室炊煙,嫋嫋氤氳。淡薄的煙霧後,是燈火,是港灣,是家。
他無比渴望的,夢寐以求的,家。
白雲蒼狗,歲月如梭。時間過的太快,很多東西來不及記憶,就徹底失去。或者即將失去。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他究竟還能握住什麼呢?
“回來啦?快點帶綿綿去洗洗,可以開飯咯。”
菡芝聽見身後的腳步聲,頭也不回地吩咐道,“對了,可可,你看見我中午放在這兒的盤子沒有?”
精緻的青花瓷盤遞到她面前,她有些詫異地看着託在盤子的那隻手,立刻轉身看向來人。
“瑞瑞。”她眼裡閃過驚喜,淺笑地望着他,“你回來了。”
“嗯。”他說,“我就是……”
“來的正好,”他還沒有說完,已經被母親殷殷打斷,“快去洗洗手,等會兒可可她們回來就開飯了。”
快洗手,很快就開飯了。
如此,如此理所應當,輕描淡寫的囑咐。
不知怎得,安瑞張了張嘴,鬼使神差的,生生將原本即將脫口而出的“看看,馬上就走”給吞了回去。
“媽,你去休息,我來吧。”
洗過手,卻不肯閒着,他走向忙碌中的母親。
菡芝任憑兒子接過手頭活計,但沒離開,站在一邊看着他,很認真很溫柔,
“瑞瑞,是不是事情都解決了,你來接我們回去了?”
“不是。還沒有。”他回答的很快,幾乎像是出自本能,“只是剛巧經過,想要看看你們。”
菡芝愣了下,“剛巧經過到了‘英國’?”
安瑞臉頰微紅,動作也有點僵凝,好一會兒,才含糊不清道,“呃,嗯,朋友的女兒結婚,定在這裡。”
菡芝輕輕“哦”了,淡淡莞爾,卻沒再多說。
安瑞卻好像更侷促了,手忙腳亂中,手指不小心碰到湯鍋上,頓時燙得輕呼一聲。
“怎麼了?”菡芝立刻拉起他的手,仔細檢視,神情焦灼,語氣急迫,“疼嗎?”
安瑞抿脣,連連說着不疼,但是卻止不住的抽着氣。
菡芝看着他,既心疼也無可奈何,乾脆直接推他,“好了好了,一邊兒呆着去,這裡不用你操心,等着開飯吧,嗯?”
安瑞被推着挪了幾步,卻又悄悄走回來。站在母親身後,不遠不近的地方。
他看着她切碎了洋蔥,細細的調好醬汁,在鍋裡澆上薄薄的一層,沒多時就有香味飄出來,肉排也逐漸變成誘人的顏色,溫熱的蒸汽薰溼了他的雙眼。
燈光昏暗,暮色深沉,他在她的身旁,相隔的這樣近,依舊覺得一切如此的不真實。
二人之間,相隔裊裊炊煙,他忽而有種時空錯亂的幻覺。
一瞬間,似乎又回到了孩提時代,他拖着眼淚鼻涕,扯着她的裙角,咿咿呀呀的喊媽媽,抱怨肚子餓。同樣年少的她疲憊卻耐心的摸着他的腦袋,安慰他馬上就好。漂亮溫柔的鳳眼中,滿滿的都是他。
恍若隔世。
不知怎得,腦海裡就蹦出了這四字。再一深想,直覺無比貼切。
這樣發着愣,他舉目向前,心下更添茫然。是什麼時候,不知不覺,母親的背影居然已經那樣單薄,她站在前面,整個後背,可以被他輕鬆的遮住。
他突然又覺得心酸,想要觸摸她的發,記憶中,那長長的,濃密的,如墨如雲的發。可觸手間,繞了五指的,只剩稀疏華髮。
“怎麼啦,瑞瑞?”她察覺到頂心細小的溫暖,不由回頭,含笑看他。
安瑞只是搖搖頭,喉頭梗住,很久都說不出話,一直以來,高高仰着的頭顱,此刻終於低了下去,深深地。
“媽,您……記得好好保重身體。”
“媽知道啊。”菡芝不甚在意,只是微微笑了笑,脣角牽起滿足的弧度。
“不能只顧着可可和綿綿,自己……也要照顧好。”他又說。
菡芝這纔有點奇怪,回頭,“瑞瑞?”
“沒事。”他吸了吸鼻子,錯開她的視線,“就是突然……有點不放心。”
“聽你這話說的,倒像是個長輩,”菡芝失笑,“傻孩子。有什麼不放心的。”
安瑞乖乖讓她摸了摸額發,沒動,沒吭聲。
菡芝看着他通紅的眼圈,目光又移到他手上小小的傷處,想了想,忽然笑了,折身關火,然後回頭拉起兒子的手,嘆息,“還是痛的吧?那麼燙的鍋子說碰就碰到了,還嘴硬。在媽媽面前還逞什麼強,趕緊去塗點……”
她神情專注,就連驚慌的動作也很雅緻,細緻而溫柔。
“媽。”他出聲打斷她,閉眼,輕輕地,一字一頓,很慢,卻堅定,不停歇,像是豁出去了般,“其實,我知道您在哪裡,很早,很早,比七年前還要早,卻……一直沒去找你,是因爲,我一直記恨着你。”
菡芝的動作明顯凝滯,表情也是,久久沒有說話,只有眼神是鮮活的。
他卻錯開她的眼睛,逃避似的,“還有可可,也是,也是一樣。一開始,我幫助她,愛護她,卻不願意親近她,認她……也是因爲我嫉妒她。我嫉妒她和我一樣是你的孩子,卻擁有的比我多,過的比我好。我,我……”
說着說着,漸漸哽咽,雖未落淚,卻……無語凝噎。
好多話,好多話,壓在心裡太久,太多年。齷齪的,陰暗的,委屈的,哀傷的,無處可說,漸漸的,也就不知如何去說。
今天,過了今天,只怕今生都再無機會能夠說出口。
所以,儘管艱難,儘管痛苦,他還是在努力說下去,“媽,我,我很卑劣吧?”
“瑞瑞……”
菡芝眼眶微紅,失神地看着他,而他也好不到哪兒去,甚至更狼狽一些。他又說,“我錯了。”
錯了,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
“不開心的事情,忘了就好了呀。”有誰這樣天真執着的勸說着,“叔叔,你要放過那時的自己。”
“其實,你,有沒有想過,這麼多年,或許你媽媽她,其實……一直很想你。”記憶深處,那個甜軟嬌怯的聲音還在絮絮勸說,“或許……她也會擔心,也很後悔呢?”
其實,很多人,明明可以往好的方向去設想,可以朝着陽光的地方生長。但是他卻選擇了不原諒,他選擇了怨恨,選擇了懷疑。
比如母親,比如哥哥,比如臻惜,比如錦年。
最可悲,可恨的,是他其實什麼都知道。
他知道母親當年無能爲力的難處。
他知道哥哥深重的愧疚。
他知道臻惜在生命的盡頭還在嘔心瀝血的替他打算爲他着想。
他知道……錦年對他的愛對他的好。
一直以來,畫地爲牢,他懲罰着別人,也折磨着自己。
待到清醒日,方覺爲時晚矣。
他漸漸懂得,母親,哥哥,臻惜,錦年。
他們,其實……這個世界,其實一直都在溫柔的愛着他。
可惜,他卻已經錯過同這個世界相愛的那麼多光陰歲月。
“瑞瑞。”菡芝眼裡含着淚,慢慢抱住他,輕輕撫摸着他埋得很低很低的腦袋,一遍遍的,“瑞瑞,沒事,沒有事情的。”
窗外,暮色深沉,使得屋內更顯靜謐。下一瞬,他的抽泣,也就顯得格外清晰:
“媽,我……還可以被原諒麼?”
他被母親暖暖的抱着,恐懼彷彿變得遙遠,他閉上眼,等待着。等待着被寬恕,或者……責備。怎樣都好。
一直膽怯着,一直逃避着,一直,一直……如今,總算,總算說出來了,卻發現似乎,其實並沒那麼糟糕。恰恰相反的,那塊懸在胸口三十餘載的,沉沉的陰雲,好像也在一瞬間雲開霧散。
他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輕鬆。
窗戶沒有關嚴,晚風肆虐,捲起大滴大滴的雨水,猖狂的拍打着他的發,他的眼,他的臉。漸漸的,就和淚水融在了一起,難分難解。
“可以的。”終於,宣判來臨,母親溫柔的摸着他的發,替他擦去眼淚,“一定可以的。瑞瑞是好孩子。我們都知道。”
“真的嗎?”他問,語氣微弱,竟有些膽怯。
“當然,”母親拍着他的背,極縱容,極認真,“瑞瑞已經知道錯了。”
“可是,”他仍是猶疑的,愈發低落,“他們都討厭我。”
“誰?”菡芝微愣。
他復又垂頭,平靜的聲音裡藏不住那一絲若有若無的委屈,“所有人。”
她低頭看他,他的鼻尖紅紅的,眼睛紅紅的,臉頰也是。說不出的可憐。心不自覺的軟化,卻又不得不強硬起來。她說,“但瑞瑞會改正的,對不對?”
他擡頭,看着她,目光茫然。卻又有什麼東西在最深處萌生,顫動。
雨花細碎的敲打着玻璃窗,一下又一下,奮不顧身,支離破碎,如同一點一滴消逝着的愛恨悲怨。
終於,他點點頭,鼻音濃重,“嗯,我會。”
最後,他去拜訪了臻惜。
是的,拜訪。幾經斟酌,他最終還是覺得這個字眼最爲合適。
因爲,當下,是生平第一次,也是永遠,他不再將臻惜當作自己的女人。
那麼,終歸是要有些不同的。
曾無數次設想過,再見到她時會是怎樣一番心情。自七年訣別後,他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甚至近乎於逃避的,一次都沒有來親眼見見她的墳——她與這個世界之間僅剩的,唯一的痕跡。
因爲膽怯。
他不敢面對,甚至只是想想,哪怕想想……想想這座墳,這座墳中埋葬的人。活生生的一個人,他深愛的人,變成一座墳。
他都會覺得恐懼,恐懼自己會怎樣心灰怎樣絕望怎樣憤怒怎樣無能爲力……然而,當他真真正正站在這裡時,心底,腦海,卻只有一種情緒:
平靜。
甚至於……
他輕輕撫摸墓碑上那張冰涼的黑白照片,都會覺得那張美麗容顏居然有點陌生。
當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迷戀,達到一種不可想象的高度時,某種臆想出的光環亦是會膨脹到一個不可思議的亮度,照的人失明,目空一切,只能看見她,又看不清她,滿眼的,都是耀目的光輝燦爛。從眼裡,直直刺進心裡。
當魔障不再,執念盡褪,這麼多年來,他終於真正的看清了她的臉:
“原來,你是這樣的,”他惘然笑了。搖了搖頭。
如此一句幾乎有些莫名其妙的話。就算是同她之間最後的道別了。
之後,一整夜,他再未開口,只是看着她,沉默的看着,安靜的看着。直到耳畔傳來第一聲鳥鳴。
清晨,雨停了。他走了。留下了一捧梔子花,帶走了遺失多年的,落在了她這裡的心。
走了兩步,又蹲下來,摸摸自己的影子,輕笑,“對不起啊,這麼多年跟着我,讓你受委屈了。”
說罷,直起身子,再未回頭,東方升起冉冉一輪紅日。陽光,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孤獨,驕傲。
一念花開,一念花落,這人世,山長水遠,終究是要好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