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私生子的孩子,就永遠只配做私生子?
一言既出,四下皆靜。
“錦,錦年……”很久,樑唯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想要說點什麼寬慰的話,可只覺口乾舌燥,於是,只好又陷入長久的沉默。
“?還在麼?”
診室裡,再次傳出她的名字。打破了叫人難堪的尷尬。
“就這樣吧。”她笑笑,擦了下眼角,語氣風輕雲淡的,“有些事情,渾一回也就夠了,難不成還要世襲麼?”
錦年眼圈微紅,擡手理了理鬢髮,再不遲疑,昂首闊步的走過去,背脊很直很直。
“它並不是私生子。”vn說。
她止步,“什麼?”
心裡嘆息,他答,“我這次來,要和你說的恰恰正是這件事情。”聲線微揚,確保她能夠聽的清楚,“錦年,有很多事情,和你想象中其實大相徑庭。”
她穩住,回,“不,不是想象。上回我就和您說過,那都是我親眼……”
“親眼所見,便一定是真的麼?”他打斷她,問。
錦年低下頭,不做迴應。
“那麼我還有一些人,一些事情要讓你見見,你敢不敢?”他發覺她有所動搖的情緒,語氣愈發鬆軟,“不過一來一回的功夫,到時候你再想做什麼,沒人攔你。”
“vn叔叔?”樑唯不可置信的看向他,抽氣,“您再……”
“好啊。”錦年轉身,答得乾脆利落,脣畔帶笑,淡淡諷意,“就聽您的。”
尼斯湖的黃昏美得驚心動魄,夕陽沉睡處,湖面嫣紅,波光粼粼。蘆葦在風中搖擺,白鷗低翔,羣魚潛躍,激起點點金光。
從倫敦一路趕來愛丁堡,跋涉千里,恰見如此風景,也算是不虛此行了。
錦年想。
此時此刻,依稀還能看見湖畔西岸的那座小小莊園,她生活了十五年的家。
恍恍惚惚的,錦年忽然想起臻惜還在,安瑞沒走時,一家人常常坐在半山的露臺上,聽風,觀雨,看朝陽,看日落,看雲起雲散,觀潮汐海浪。
如今,那裡空無一人,只有一座墳。
錦年心下疼痛,也疑惑着,幾番躊躇,剛要開口詢問爲何要帶她來這兒,汽車已經飛一般的掠過,並無停留之意。
“如果你願意,一會兒可以來給她送束花。”vn突然開口,聲音有點淡淡的疲憊,“你好像……已經很久沒有來看她了。”
錦年眸光一暗,“嗯。”
是啊,很久沒來了,距離上次來見她,是什麼時候呢?三年,四年,五年前?
不知不覺,真的已經太久。
因爲羞愧,因爲內疚,因爲不願承擔每次相見時那種壓得她透不過氣的窒息感,所以……只能選擇逃避。
“錦年,到了。”
“呃……哦。”
錦年用力眨去淚花,含糊應着聲,擡頭,一打眼,瞳仁驟然收縮。
“唉?那是,那是,”她失聲,“爲什麼……”一連幾個爲什麼,卻偏偏一個有意義的字符也說不出。vn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也不解釋,只是靜靜旁視,做壁上觀。
“ey,ey!別跑,你別跑!”
不遠處的柵欄內,草地遼闊,雞鴨成羣,綿羊結隊,本是一副和諧恬美的田園風光,可惜眼下卻是一派的雞飛狗跳。
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兒正追着一頭落了單的綿羊,跑的滿頭是汗,猶自興高采烈,不知疲倦。
“綿綿,綿綿!別玩了,開飯了,快點回來。”
正在此時,一個三十許的女人從屋內走出,喚回已經跑遠了的那個小女孩兒,“看看你這一頭的汗,唉,還有泥,一點都不像個小姑娘……”俯身給她擦着小臉,語氣無奈又疼惜。
“認得她麼?”vn朝那個女人擡了擡下巴,問。
“認得。”錦年垂目,“他妹妹,周可。”
vn“嗯”了聲,又問,“那個小女孩兒呢?”
錦年呼吸亂了一拍,沒做聲。只是看着那一大一小進了屋,然後,透明落地窗內,餐桌邊,映出了第三個身影。這一回,不待他發問,她已當先答道,“他母親。”
vn呷一口咖啡,轉眼望她,“認得還挺全。”他靠回椅背,“你是不是在好奇,她們爲什麼會出現這裡?”
語氣讓人深思。
她不回答,不知該怎麼回答,他卻又換了話題,“當年,父親去世,把自己畢生所得一分爲二,財給了他,產給了我,包括這座農莊在內,明面上你看的見的,乾乾淨淨不沾血的東西都是劃在他名下的。”
錦年點點頭,卻並不十分明白他是何意,直到他補充,“不過現在都是我的了。”
“什麼?”轉折來的太快,她來不及反應。
“以後還會是你的。”他始終慢悠悠的,甚至有點懶散,“我沒有子嗣,臻惜也不在了。我走之後,所有的東西還不是你的。他是算好了這點。”
錦年眉頭蹙的更緊,“我還是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不明白麼,錦年?”他笑笑,“你還記不記得,上回我和你說,他有點怪,像是在交代後事一樣,就是這個原因。他把什麼都計劃好了,每一筆財富,每一個親人,都有提到,最後,他還拜託我一件事。”
“什麼事?”掩飾已經有些力不從心,錦年緊握座椅的雙手不安的緊握。
“他拜託我幫忙照顧一下他的家人。保證她們在這裡平安待到合適的時候。”
“合適的時候?”錦年愈發覺得腦中雲霧繚繞,“是什麼時候?”
“不知道。我以爲你知道,所以那天才會去問你,但顯然……”
“我也不知道。”錦年說,喃喃自語,“什麼叫合適的時候,什麼是……”
“這個問題不妨先放到一邊,錦年,我們迴歸正題。”vn提高聲線,盯着她的眼睛,“他所和我提到的家人,其中包括:母親,妹妹,妹夫,還有……”
他停了下,一字一頓,語氣緩慢而不容撼動,“外甥女。”
“不可……”錦年尖銳打斷。
“先別急着否定,錦年。你好好回想一下,他是否親口和你承認過綿綿是他女兒?”vn緩了緩,才道,“而且這個問題我已經和他母親親自確認過,太太說,‘我兒子,從未娶妻,何來生女’?”
原本強制平靜的心又起波瀾,錦年張了張嘴,卻怎麼也想不出個詞來。
“何況,即使真如你所認爲,那難道你就不會覺得奇怪麼?”他嘆了口氣,耐心開導,“瑞瑞這個人,對親人看的最重,這次眼看着可能要出什麼事,連一向不是很和睦的妹夫都帶着了,卻偏偏不安置自己的妻子——他女兒的母親,你自己覺得能不能說的過去?”
除非,所謂妻子,根本不存在。那麼女兒,更加是無稽之談。
兩廂長久沉默。
車窗外,不遠處,已燃起了小小的暖橘色,燈火下,一家四口,其樂融融。
錦年心裡越發感到荒涼,腦袋也空蕩,只有脣瓣還在僵硬的蠕動,“可是,墨玉,我明明,明明看見他們……”
“不是你想象中那麼回事,那個女人可不簡……”幾乎要脫口而出,然而,目光在她平坦柔軟的小腹上轉了一圈,遊弋,最終,vn只是淡淡道,“或許……落花確實有情,但是,從安太太那裡得來的說法,流水似乎無意。”
錦年呆呆的看着窗外,不知在何處神遊。太過入神,以至於並未留意到他的前後句轉折有多麼生硬。
終究,長長久久的,不再說話。
“那他,他人呢?”她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沙啞,急迫,“他去了哪裡?這樣做是爲了什麼,又準備做什麼?”
見她不如此形態,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表情柔和了些,輕聲道,“我不知道,錦年。這是實話。”隨後,有幾分惘然幾分無奈的,又添了句,“你問的這幾個問題,這些天我一直在思考,也始終找不到答案,細細回想,其實從很早很早之前,我就一直不是很懂這個弟弟。他其實有很多的秘密,但一直都被我忽略了。”
“比如,他和臻惜相遇,在中亞的那些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遇到過什麼人。爲什麼當年被綁架的所有人都死了,瘋了,但他和臻惜卻幾乎完好無損的活了下來。”
“再比如,當年爲何同臻惜訂婚在即,卻忽然離去。而他獨自一人,離去那些年,又發生了什麼,其實我都不知道。”
錦年聽的發懵,十分疲倦,又茫然,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直覺眼前千頭萬緒,自己卻一根都拎不起來。
“本來也不想這麼早告訴你,打算全部弄清才和你說,但是……好了,我能說的就這麼多,再扯就遠了。你說的對,你今年二十五,不是十五,有些決定別人確實無權干預。”他看着錦年蒼白的一張小臉,心裡又不是個滋味,想了想,又補充道,“瑞瑞的事情,你先不用考慮,我會處理。你,還是先好好想一想,這腹中骨肉,究竟何去何從。”
錦年終於徹底沉默,看着小腹,表情無助又可憐。
vn默默嘆息,握住她的手,忽然道,“還有,錦年,你並不是私生子,你的父親,他很愛很愛你,也很愛你母親,而你母親……當初亦然決然和他走,他們的婚姻,雖然沒有受到大多數人的祝福,但並不是私奔。你不要看輕她,也不要看輕你自己。”
“叔叔,”心下哽咽,錦年眼中微熱。
“而且,當年,是我先對不起你的母親,她……很好,很好很好,是我沒有保護好我們的孩子,沒有保護好她。她有對我失望的理由。何況,她……原本也就不愛我。”他搖頭,聲音微苦,“錦年,人生苦短,要擇一所愛很難,更需要無與倫比的勇氣,這一點,我不如她,也就從未獲得過她那樣的幸福。所以……我更希望你能像她。”
“錦年姐,錦年姐,聽說你……”
“喂,你小聲點!”
興沖沖而來,可還沒邁進大門,就被自家姐姐攔住,紉玉不解的眨巴着大眼,愣愣的,“怎,怎麼啦?”
“噓,不要大呼小叫的。剛剛睡下。”樑唯輕輕合上門,臨行朝裡頭看了眼,這才放下心。
錦年自從愛丁堡回來,情緒就消沉的不像話,精神狀態更是一塌糊塗,還好,沒有再鬧着去流產。
只是目下狀態依舊讓人擔憂,樑唯常常看見她不分白天夜晚的把自己關在家裡。獨自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或者看書,或者閉上眼睛假寐。但到了正經的睡覺時間卻又對着窗外發呆,作息愈發紊亂。她一度懷疑她憋出了什麼心理疾病,比如孕期抑鬱症什麼的,並且爲此擔心了很長時間。
因此,在錦年做身體例行檢查的某一天,她以陪伴爲由和她一起走進醫生的辦公室。結果,從檢查結果得知,她確實有類似傾向。而且腹中胎兒也受到了不輕的影響。
因爲那天殺的孩子爸不知道去了哪裡,樑唯只好簡單收拾了下,搬去和好友同住,方便照料,更多是開導她,逼着她出門,和她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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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如此,收效依舊甚微,連天待夜的失眠已成常態,已經太久沒有整夜的睡過。眼下,這纔好容易眯一會兒。
“錦年姐懷小寶寶啦?”紉玉興奮的搓着爪子,“比我快唉!”明明都是同一天洞房的來着。
樑唯愣了下,敲了下妹妹的腦袋,哭笑不得,“不害臊!這種事情有什麼好比的?”
紉玉捱了一記,卻依然開心的探頭探腦,“讓我看看,讓我看看唄,錦年姐的小寶寶。”
“又沒生出來,再說現在月份那麼小,都是平的,能看見什麼。”樑唯嘆着氣,堅決的將妹妹攔着,“你毛手毛腳的,別再把她弄醒了,她現在睡一覺不容易。下回吧,下回她醒着你再過來。”
“啊……”紉玉抓抓腦袋,失望的垂頭,“可是,可是馬上我就要回國了,兩個小時後的航班,但還有東西沒交給錦年姐。”
“這麼早?”樑唯有點意外,“不是說後天的飛機麼?”
“是季澤,他外婆好像突然摔到了腿,着急回去看呢。”
“哦,那好吧……什麼東西呢?”樑唯沒當回事,“要不我幫你轉交吧。”
“轉交?”紉玉困惑的皺眉,很費勁的回想了一下當夜情景,最終堅定的搖頭,“不行,不行啊,這個東西得親自交給錦年姐的。”安叔叔重複了好多遍表情好可怕的啊。
“喲,紉玉還開始有小秘密了?”樑唯失笑,擰了擰妹妹臉蛋的小肥肉,“給錦年的什麼好東西那麼神秘?有沒有姐姐的啊?”
“唔?”紉玉真的偏過腦袋開始認真回想,好一會兒,才搖搖頭,“這次沒有,要不,要不我下次結婚的時候再幫你問問?”
下,下次結婚?
“小笨蛋,又胡說八道你!”樑唯拍了她一下,“好了,回去找你老公吧,別錯過了飛機。錦年沒醒,你一定要當面給她的話……下回吧,如果不急。”
紉玉想了一下,也只有這樣了,“那,姐姐再見,我先走了!”
“嗯,路上注意安全。幫我問爸爸媽媽好,到了給我打個電話。”
紉玉一一應了,折身蹦跳着離開,目光掃過手提袋中的那個日記本,轉瞬就徹底拋到腦後,反正,安叔叔好像是說過秋天之前給她都可以,唔……那就是說不着急,晚點也無所謂,算啦算啦,下回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