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蒙,錫林郭勒深處。
血色殘陽,盤踞在草原盡頭,奄奄一息。風,掠過地平線,自天涯席捲而來。舉目望去,只可見草原茫茫,旌旗獵獵,一派蕭瑟蒼涼。
“變天了啊……”
安瑞擡頭,久久凝視着蒼穹之上,嘆息。
那一塊的陰雲,翻飛涌動,遮天蔽日,愈來愈濃密,愈來愈廣遼。那樣深的顏色,那樣沉的分量,天空似乎就要掛它不住,隨時面臨墜落崩塌。
應該很快了。
安瑞想,等它終於塌下來,這裡的一切都會被暴雪掩埋的乾乾淨淨的吧?帳篷,牛羊,草木,一切一切……都逃不過。
正如十幾年前的自己,也是如此。
那時,自己一路逃亡至此,窮途末路,也是這個時節,也是這個地方,他躺在冰面,面朝着慈悲的長生天,不甘的禱告。只是,迴應他的,除了連綿不絕愈演愈烈的冰刀雪刃,甚至還多了一羣漸漸聚攏的蒙古狼。最後,他甚至可以聽得見自己血液放慢流淌,一點一滴逐漸凝固的聲音。
偉大的長生天果然靈驗,到底還是聽見他的祈禱了,而且待他不薄。那時,他不無自嘲的想,自己至少還是得到神的迴應的——他可以選擇凍死,被狼咬死,或者慢慢失血而死。
真是一輩子也忘不了那種感覺。
“起風了,孩子。”一個蒼老的女聲自身後傳來,“暴風雪又要來了啊。”
安瑞回過頭,只見毛氈門被掀開,正緩步踱出的老嫗,鬢髮皆白。
“嗯。”他頷首。
餘光,依稀可以看見老嫗的兒子們正興高采烈的搬運着高昂豐厚的,草原深處上稀缺的種種物資。
他輕舒口氣,如釋重負。
“這些,其實……唉。”老嫗也望着進進出出的家人,長長的嘆息,“當年我們雖然從狼羣中搶回了你,但能做的真不多。孩子,你能活下來,那都是長生天的旨意,而且……那時你已經留下了那麼貴重的饋贈。”
“哦,那個麼?”他下意識的摸向胸口,輕笑,“對了,正是因爲它陰差陽錯回到我手裡,才提醒了我這世上原來還是有所虧欠,不然真的落下了這重要的一恩。多虧它了。”
老嫗原本還想再說什麼,可是自從安瑞扯出系在頸下的那串瓔珞時,到了脣邊的話生生又咽了回去。不久,便倒抽一口氣,“這是,這是……”她反應很快,“孩子,你見過那位美麗的姑娘麼?”
“是啊。”他鄭重其事的將這串瓔珞重新放了回去,貼身收好,不假思索道,“她是我妻子。”語氣風輕雲淡的。
“長生天……”老嫗再度驚歎道,“這世上真的有這麼巧合的事情。”
“所以,一切都是註定的,額麼格。”安瑞嘴角微動,笑容耐人尋味,“風大了,您快進去吧。”
“怎麼,你不進來麼?”她遲疑道。
“不。”安瑞擺擺手,轉身,“走了。”
“天就要黑了,而且,就快下雪了啊。”老嫗驚訝的問,“就這麼走?”
“嗯。”他帶上墨鏡,頷首,“就這麼走。”
“可是,可是如果再碰到羣狼呢?萬一……那可逃不了,是喪命的事啊!”
最後這句話,攔住了安瑞的腳步。但是很短暫,
“是啊,無論怎樣都逃不了。”他說,“所以,只好去找他了。”
最後一筆恩也償了,終於,這世上,他再也不虧不欠。接下來,就是怨。
老嫗愣愣的留在原地,久久的駐足。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怎麼,他還要去尋狼麼?
狂風捲起了連綿的風沙,將那個離去的背影湮沒的很淡很淡,只依稀可以望見那個挺拔的脊樑,筆直依舊。連沙暴都劈開了一道。
鋒利而孤獨。
“轟——”
不遠處傳來馬達沉痛的轟鳴聲,一輛輛粗獷的軍用越野闖入視野,又飛快的消失。矯健如搏擊蒼穹的薩朗鷹。
她這才驚覺,原來還有這麼多人,一直在營地四周靜靜蟄伏。
“都部署好了?”他問,聲音有點疲憊。
“是。”迴應他的,是輕且短的篤定。
安瑞沒再說話,似乎真的很累很累,甚至連眼皮都沒有擡一下。只有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撫摸着冰冷的扳機,輕輕地,如同撫摸戀人的臉頰。
久違的觸感,熟稔依舊。
與其束手待斃,不如先發制人。
十幾年前,他在這裡死去,也再這裡新生,將過去的黑暗和骯髒掩埋。那麼,事到如今,無論結果如何,所有的恩怨,也該在這裡畫上終曲。這纔算得上圓滿。
反正,他再沒有什麼牽絆,所有他關心的,在意的人,都很安全。母親她們,待在哪裡會平安。而錦年有那傢伙照看,更是不需要擔心。所以,成敗與否,都只需他一個人來承擔,不會牽連到……
“嗡,嗡。”
電話突然發出規律的震動,他隨手想掐掉,卻漏眼覷見來電顯示上的那個名字,心神一滯。
這次離開,以防萬一,除了她,他沒有留給任何人任何聯繫方式,也說過,沒有什麼事情不要聯繫。可……
不知怎的,忽然就有種心驚肉跳的錯覺。
“哥——!”果然,甫一接通,那端的哭腔印證了一切,“哥,他們不見了,誰不見了。”
“什麼叫不見了?”他霍然坐起,“誰不見了?可可你不要急,好好說清楚。”
“就是,就是……其實他,阮銘他一直都在和我鬧,他說了當初明明答應的只待一個月,但是現在都好幾個月了……綿綿已經錯過了期末考,不能再錯過開學,他,他,從前天出去,一直都沒回來,一直到剛剛,有人傳來信息說……”
精神已經高度緊繃了相當長的時間,突如其來的這一消息幾乎是瞬間將他點燃。
說不清是惱恨到了極致還是惡毒的痛快,鳳眼因爲憤怒眯成了兩條線,“行啊,我早就說過,他願意作死就讓他去死!”他冷笑,“可可,我已經是仁至義盡了,是他拿我的話當耳邊風,還一定要和我對着幹,好,隨他,那麼能耐,現在也別指望我去幫他收……”
“可是,嗚……綿綿和他在一起,他帶着綿綿一起的啊哥。”
電話無力的滑落,摔在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響。
所謂百密一疏,正是如此。
往往一個不經意間,甚至完全沒有放在眼中的疏忽,就可能成爲一個巨大的隱患,在今後某處,給你會心一擊。
一着不慎,滿盤皆輸。
“停車。”
安瑞輕輕說。
造人的結果,就像它的過程一樣,痛並快樂着。
錦年趴在水池旁,胃裡一片的翻江倒海,嘔吐的太久,除了清水,已經什麼都吐不出。
好容易緩過勁兒來,她擰開龍頭,洗了把臉,想要清醒一下。
再一擡頭,她險些沒被鏡中的自己嚇個半死。
髮絲凌亂,溼漉漉的黏膩在額頭,臉頰上,逐日清瘦下來的小臉泛着淡淡的青灰,眼圈深而重,幾乎凹陷到了皮膚裡。
可以這樣說,鏡中的自己,倒是真的可以用“黑白分明”來形容。除了頭髮和眼珠,整個人完全是蒼白的,沒有一絲雜色。
完全可以隨時出演恐怖片的女主人公。
懷孕十六週,明明已經進入孕中期,但是她的妊娠反應還是過分的強烈。完全沒有正常孕婦的胃口大開或者嗜睡香甜。
肚子裡這個小東西,果然不愧是它爹的種。就會欺負她,只會欺負她。
這麼討厭,一定是男孩子!
“你給我乖一點啊!”
錦年拍了下肚子,心力憔悴又無可奈何的模樣,“我都快被你折騰死了。你就消停一會兒,乖乖睡覺,好不好?拜託,拜託。”聲音幾乎氣若游絲。
它踹了她一腳,非常用力,也能感覺到,它還相當開心。
那一瞬,錦年懷疑自己甚至能夠聽見它正囂張的狂笑。就和它爸爸一模一樣……呃,雖然它爸爸似乎很少笑。
錦年看着軟乎乎的肚皮,看着上面淺淺映出的小腳丫的形狀,已經沒有心情母性氾濫,而是在惡狠狠的想,等你出來看我怎麼收拾你!
“咕嚕嚕……”可惜她的宣言沒有絲毫效力,嘔吐後的飢餓倒是如影隨形。
認命的嘆了口氣。錦年只好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的來到了廚房,扶牆,站在原地喘息良久,從滿當當冰箱裡隨意扒拉出一點糧食,粗糙的加工了下。吞嚥之前,忽然想起些什麼,低下頭,拍了拍肚子,非常認真的板着臉,鼓起腮幫:
“你聽好,你老媽我手藝就這樣,愛吃不吃,這是我今早最後一次餵你,你要是再敢丟出來,我絕對不會再管你,你,你就餓着吧,聽見沒有!”
它沒動靜了,錦年以爲,這代表着屈服。但是,很快——
她咬了一口吐司,幾乎是瞬間的,再次衝向盥洗室。
錦年這才明白,原來,那代表着無聲的抗議,鄙視。
重新洗過臉漱好口,她手裡一滑,突然沒拿穩手中的牙杯。
玻璃碎片摔了一地。
很莫名其妙的端端就愣了一剎那,腦中有瞬間的空白,連腹中的小東西也不搗亂了。只剩下胸腔中的那顆心臟突然撲騰撲騰的跳。
很尖銳的痛感。
不知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