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張照片,畫面要昏暗些,卻依然不難分辨他那張年輕許多的臉,眉頭微蹙,眼瞼緊閉,蒼白,病態。在黑暗中分外刺眼。
滿地針頭,錫箔紙,以及一片狼藉的白色粉末。
……
“噯,當初你真的吸過毒?”
淺寐中,有人在耳邊漫不經心的問。
安瑞輕輕“嗯”了聲,眼皮微擡。
“怎麼戒掉的?”那人又問。
他笑笑,淡淡道,“這些,我以爲你養父應該和你說的很清楚。”
“……”那人沉默了一會兒,語氣輕緩,“他並不是什麼都和我說。”
“哦。”安瑞應了聲,諷笑,“那他要你盯着我做什麼呢?真的就是談情說愛,順便幫我照顧小孩子?”
語畢,他睜眼,坐起身。入目間,這座建在沙漠深處的豪宅內部,奢華靡麗,噴泉泳池,酒吧舞池,應有盡有。
在這座屋子裡,安瑞是自由的,但眼下他並沒有絲毫放鬆享樂的情致。
自他如約隻身來到這裡,已經一天一夜的時間了。落地窗外,觀景臺下,依稀還有來回巡視的傭兵。
“墨玉,我真的沒有想到會是你。”
安瑞看着身側的女人,嗟然一嘆。
墨玉避開他的眼睛,神情有點狼狽,半晌的安靜,最後只艱難道,“對不起。”
“你不用和我道歉。”安瑞聳聳肩,“我不長心,沒腦子也不是一回兩回,活該被人耍,但是綿綿,你爲什麼要害她?”
墨玉猶豫。
他已經起身走到一邊。
她這才低低說了句,“我有我的不得已。”
安瑞倒了杯酒,徑自喝着,神色平靜,“那是你的事情。我不關心,這麼多年,你處心積慮,接近我妹妹,我母親,又藉此接近我,成了我的心理醫生,我的事情,你早查的七七八八,從哪出下手不好,你偏偏要去爲難一個孩子。”
墨玉臉色蒼白,踉蹌着後退了幾步,只是搖頭。
“如果你還有點人性和良知,放了她。”安瑞走近她,放低聲線,“我知道你有辦法。你自己想一想,那孩子,綿綿她,那樣喜歡你,信賴你。”
“是啊,被最信賴的人重創,滋味一定不怎麼樣,就像當初……你對我一樣。”
有低啞的聲音帶着微微的笑,自身後緩沉的傳來,安瑞的手放在酒杯上,突然握定不動。
“好久不見啊,沙弗里爾。”安瑞盯着酒液中倒映着的人影,淡然出聲。
再一擡眼,那人已至身前。
腰桿挺直,氣勢深沉,深灰的雙眼銳利似鷹,一如當年。深陷絕境的當年。
他抱着因爲他而身受重傷的臻惜,感受着她的生命在掌心一點一滴流逝。那樣絕望,那樣無能爲力。
烈日驕陽下,硝煙滾滾。
他坐着,他站着,他居高臨下的俯視着年少的他和她,笑容戲謔,意味深長。
“想活下去麼?”他問,“想和她一起活下去麼?”
那是他第一次遇見這個叫做沙弗里爾的男人。
“你終於來了。”沙弗里爾說,“現在想見你一面,還真是不容易啊,安。”
“本來挺容易的,是你非要繞這麼一大圈子換地方。你看,開始我都搶先去見你了。”安瑞看了眼落地窗外遮天蔽日的黃沙,烈日,淡然出聲,“沙弗里爾,你膽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大,沒逃出來多久,頂着國際通緝令,還敢在加沙附近轉悠,怎麼,迫不及待的想回到監獄去麼?”
“你的地兒我可不敢去,”對於他的若有若無的挑釁,來人十分淡定,悠悠在他面前坐定,輕笑,“安,你大了,我卻老了,對於自己一手栽培出來的毒蛇,你的手段我太瞭解了,不得不謹慎再謹慎。誰知道會不會再被狠狠咬上一口。用這種方式來請你,不介意吧?”
一言既出,空氣冷卻,安瑞卻並沒有什麼反應,只是淡淡道,“你把綿綿放了。”態度倨傲。
沙弗里爾微微露出些笑意,給自己注滿一杯酒,不疾不徐喝了,才慢慢道,“哦,是你的小外甥女吧?別擔心,已經放了,多可愛的小天使。誰能忍心傷害她。”看見對方似乎鬆了口氣,又補充了句,“不過茫茫沙海,她和她那個弱不禁風的爸爸能不能在渴死之前走出去,我就不知道了。哦,聽說當年你和那個……對,臻惜,你們走過的那個地方,又有幾波不小的部落暴動,你就好好祈禱,希望他們別遇到。”
安瑞霍然起身,折身就走。
“站住,安。你以爲還像過去,這裡是隨你來去,想走就走麼?”
“咔嚓”一聲,子彈上膛,沙弗里爾舉着槍,正對着他。
“爸爸!你明明答應過……”墨玉失聲喚他,還想說話。
“你出去。”他打斷她,語氣驟冷,“別讓我失望,寶貝。”
墨玉咬咬脣,最後看了眼安瑞,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驟然離去。
安瑞停下腳步,連頭也沒回,只是一笑,陰沉的面容充斥着滿滿的厭倦,
“你開槍吧,”他說,“這樣我們也就兩清,彼此解脫,對誰都好。”
“兩清?”沙弗里爾桀桀怪笑,“你和說我兩清?別忘了,你欠我兩條命,當初是我救了你和你女人,你不但不知感恩,還回過頭來反咬我一口,沒有良知的狼崽子,險些要了我一條命,害我坐了十幾年的牢。你現在覺得就你一條命,就能換得兩清?”
“哈!”安瑞冷笑,“就憑你,有什麼資格和我談感恩和良知?”他終於轉過身,瞪着他,“當年救下我和臻惜,你安的是什麼心?你和我哥有恩怨,你不過是想利用我賣他一個人情,你知道當時他在全世界的找我,你一開始就認出了我是他失蹤的弟弟,臻惜不過是附帶的。但是後來你發現留下我對你有更大的價值,所以你又開出條件讓我爲你效命三年。你都忘了麼?”
沙弗里爾並沒有否認,靜靜聽他說完,才道,“我待你不薄。”
“是。”安瑞的眼神既疲倦又厭惡,“所以在回國安頓好臻惜之後我還是選擇回來,踐行我答應你的事情。”
“得了吧。何必把自己裱的那麼崇高。如果你真是爲了諾言,送回臻惜,確保她安全之後就該回來,而不是拖了好幾年纔想起這一茬兒。”沙弗里爾笑笑,一針見血,“當年你會再回來,不是因爲什麼信守諾言,也不是良心發現。你根本就是嫉妒你的哥哥,你從骨子裡覺得自己不如他,你是想借我的勢另起爐竈。不過也是,像他那樣的人,無論到哪都自帶光環,所有人都喜歡他崇敬他,這麼多年,做爲他的弟弟,你一定過的很不順心吧,如果你不離開他身邊,別人永遠也看不見你的存在,包括本該是你的女人。”
“……”
“怎麼不說話了,我說中你心事了?”沙弗里爾挑眉看向他,“別的事情你都能忍,都能讓給他,但是臻惜不行,對不對?那個女人怎麼樣了呢?你用你的命換了她的一條命,拼死拼活護着她回了你的家,結果……真他媽諷刺啊,你親手把你的女人送到了你哥的牀上,這感覺怎麼樣?”
“你閉嘴。”安瑞淡淡道。
沙弗里爾笑了笑,喝了口酒,頓了半晌,這才繼續道,“安,其實我挺佩服你,真的。當年,你有組織有計劃帶着我的人背叛了我,又捅了我一刀親手送我進了監獄,被我的手下一路追到蒙古,遇上了雪暴,所有人都死了,但偏偏你沒事,雪沒埋死你,狼沒咬死你,一路毒癮發作你還能一路堅持着回英國。結果,你又親眼撞上你哥哥和你的女人在偷情。居然還沒崩潰。你這命不行,運也不好,就這心理素質,真是沒人比的上你。”
出乎意料的,安瑞今天一直很平靜,此時此刻,也是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對他惡毒的話絲毫沒有反應,“彼此彼此。”
“安,你知道麼,有的時候,偶爾,也會覺得你和你哥十分相像。夠寬容,也善良。只是你不如他。你知道你最不如他的地方在哪裡麼?”
安瑞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你很矛盾,不如他虛僞,比他心軟。知道麼,樑珹這個人,面善心狠,打着救世主的幌子,什麼事他做不出來?總是愛在事後悲天憫人假惺惺,哭也好,笑也好,惡事都做盡了,無論怎樣,都無礙大局,可是你不一樣,什麼事,你還沒做就狠不下心。或者是半途而廢,甚至是反咬一口。”
“你看不慣我行事,可自己手裡也沒少沾血,就連背叛,都是拖泥帶水,狠不下心對我下殺手。如果是你哥哥,當初就會一槍崩了我,管什麼仁義道德。或者回國就找人在獄裡做了我,無聲無息……永絕後患,或許每年聖誕去教堂禱告會替我假惺惺的懺悔,但是你呢?什麼都沒有做,就等着這一天。只是我真的是想不通,既然當初是你自己的選擇的這條道路,無論是因爲什麼,但總該知道未來等着你的是什麼樣的世界。自始至終,我覺得我無愧於你,可你又爲什麼要背棄我?”
“無愧於我?呵,你也就騙騙你自己吧。”
安瑞端詳着掌心疤,打斷他,“我早就告訴過你,當年從我第一次攔下你的軍刀時,就已經告訴你,我厭倦了。可是你卻偏偏拖着我往更深的漩渦裡卷。”
記不請是因爲什麼了,那天,沙弗里爾朝一個手無寸鐵小女孩揮下殺手時,他擡手格擋住,順手救了她一命。
那麼他們之間第一次正面衝突。
其實他並不認識那個小孩子,也並不十分關心她的生死。
他只是……厭倦了。厭倦了那樣的生活。
三年傭兵生涯,夜以繼日,枕戈待旦。反而會越來越想念北大西洋沿岸的那個家,家裡有他的親人,愛人,還有傻乎乎的小錦年。然後就會想,其實就這樣結束也好。
答應他的,他還清了,就此金盆洗手,帶着還算可觀的,屬於他自己的一筆財富,漸漸的,對於一開始有過的那一點點野心也淡了,只想着以後可以照顧臻惜,和她一起好好生活,偶爾,可以回家逗逗小錦年。
然而,
“你不該害我染毒的,沙弗里爾。”他搖搖頭,目光穿透時空,虛無的看向很遠的地方,兀自喃喃,“其實當初無論你想把那筆毒源賣到哪個國家,與我都沒什麼關係,我是看不慣,但也不會管。說實話,這世界對我並不怎麼樣,我也沒有那麼高尚的情節去當救世主。但你是我和臻惜的恩人,而且……無論因爲什麼,你起初確實待我不錯,栽培我,我也跟你學了不少東西,其實我很清楚如何選擇。但你不應該爲了逼我和你一起去販毒,就害的我染毒。”
“你口口聲聲說是我在背後捅你一刀。可又是誰先捅出的那一刀?”
其實,他們的矛盾遲早會爆發,然而這最後一根稻草實在太過沉重,所以,事態發展到不可控制的地步。
沙弗里爾慢慢喝了口伏特加,再擱下杯子時,酒液漾一些出來,漏在桌面上。聲音依舊平靜,“所以你就叫我死?”
“你並沒有死。憑你的能耐,也不會死。你看,這不是比我預計的還要早出來幾年麼。”安瑞將球杆扔到一邊,靠回椅背上看向沙弗里爾,抿了口酒,“我只是想讓你安安靜靜的在監獄裡呆幾年,我可以重新開始好好生活。”
“好好生活?”沙弗里爾不以爲然,心裡冷笑,“你以爲你離開中亞,換個身份,就沒人認識你,就能洗心革面好好生活,別天真了,人生一世,只要做錯過事,那永遠都是錯的!永遠不會獲得寬恕,你手上沾過血,就永遠別想洗乾淨。”
安瑞陷入沉默,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着酒,目光飄向窗外,風沙肆虐。
“我知道你不信,不如我們就親眼看一看吧。”沙弗里爾把手裡的酒杯往茶几上一放,摁下遙控器,牆壁朝兩邊緩緩移開,有清晰的畫面在正中的屏幕上閃現——正是與他相關的一系列後續報道。
“哦,聽說你離開加沙後轉而做起了醫療?開始經營藥材和醫院?真是諷刺,對了,據說你還在做慈善?”沙弗里爾笑笑,“爲的什麼?贖罪?真是讓人感動,可惜,你願意懺悔,卻沒人買單。”
屏幕上,數不清的羣衆媒體擁堵在他的公司門口。羣情激昂的要一個說法。
間或還有更多的,關於他早年的照片流傳出來,呈現在大衆面前。
沙弗里爾指着最早的那兩張,輕輕笑了:
“你看,不會有人知道,你陪我巡視完這片罌粟田之後就出賣了我,害我鋃鐺入獄。”
“也不會有在意,這張照片中的你,究竟是不是自願吸.毒。之後又怎樣堅定的去戒斷。”
“人們只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人們只願意看到你犯的錯。你就親眼看着吧,你一心一意祈盼着的美好世界,究竟是個什麼樣子。這些你曾經幫助過的人,有沒有一個人,會願意站出來爲你說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