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拜託,這麼大一件事情,怎麼可能瞞下來?”抱着手機,樑唯欲哭無淚,“叔叔,錦年她又不是傻瓜。”
臨近門邊兒,她放低聲線,顫抖着,“網絡,電視,報紙……哪都是。現在這事兒鬧得太大,根本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壓下去的。我總不能捆住她吧?”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她肚子裡那位……唉,”心亂如麻,樑唯硬着頭皮道,“好吧,我儘量,只能拖一天是一天了。”
掛斷電話,她靠着門板,努力平復着呼吸。許久,才轉身推門,微笑,“錦年,昨晚睡的好嗎?”很輕快很平常的語調,回聲充斥着虛僞的味道。
偌大的小樓,空蕩蕩,靜悄悄的,只有古董時鐘的指針滴答作響。
樑唯掃了眼鐘面,暗自嘆息,這個時間還沒起牀,昨晚大概又失眠了吧?
扶着樓梯上了二樓,來到半掩的臥室的門口,她扣着門,揚聲又喚,“錦年,你醒了嗎?今天天氣很棒,我們去郊外走走吧,總是在家窩着不好。”
等候良久,還是無人迴應。樑唯推開房門。
正午的陽光照進來,窗簾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目光落在空無一人的牀上,她一怔,“錦年?”
眉頭漸漸蹙起——她是出去了嗎?怎麼會呢,隨着肚子越來越大,她厭世自閉的情緒也越來越嚴重,幾乎達到了足不出戶的地步,最近一次出門,還是半個月前的孕檢,怎麼可能一個招呼都不和自己打,就這樣獨自出去了呢?
樑唯搖搖頭,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轉而在屋內四處尋覓,盥洗室,琴房,酒吧,甚至用來影印相片的暗室。
空的,空的,還是空的。
“錦年,錦年?你到底跑哪兒……唉?”
聲音驟歇,腳步僵凝。
眼前畫面,讓樑唯呆住,生生嚥下了原本要說的話,緩緩蹲下身。
空蕩的書房內,光滑的木地板上,殷紅一片,那樣鮮豔的顏色,刺得人雙目劇痛,直直的,就戳到了心裡。
那是某種液體蜿蜒過的痕跡,餘溫猶存。
“啊——!”
樑唯尖叫出聲,哆嗦着,連退幾步,癱倒在地,大腦瞬間一片空白,她想不出,不敢去想這一灘血跡意味着什麼。恐懼的捂住口鼻,然而擋不了絲毫血腥氣的侵襲,也攔不下從喉頭深處涌來的惡意和嗚咽。心下緊張,額上冒汗,她扶着門框,嘗試了好幾下才勉強站起身。
血跡零零星星,匯成一條散亂的痕跡,直通大開的落地窗外。
終於找回了自己的神智,樑唯再不敢耽擱,跌跌撞撞的追了出去。
“拜託,拜託,聽電話。”手機貼在耳廓,幾欲脫手,一路狂奔,她哀求禱告,“錦年,聽電話啊……”
可惜,迴應她的只有冰冷規律的忙音。
更糟的是,逐漸稀疏的血跡也到了盡頭——空蕩蕩的,她的私人車庫,原本應該停在那裡的跑車,不見了。
“天,她居然還開了車。”一邊喃喃自語,樑唯調出電話本,重新撥了個號碼,放在耳邊,“vn叔叔,錦年她不見……”
“我已經知道了。”耳邊傳來肆虐的風聲,他在大聲地回答,聲音卻仍是斷斷續續的,“醫院剛剛給我來了電話,很快也會聯繫你。別擔心,目前還沒事,你快去吧。”
樑唯愣了下,“那您呢?”
“我在內蒙。”他說,“聽着,小唯,我現在必須去一個地方。總之,在我回來之前,你一定照顧好錦年,看好她,千萬別讓她再亂走亂動,再有什麼狀況……誰也不知道會怎樣。”
樑唯驚道,“怎麼,錦年已經知道了麼?她看了今天的新聞,所以纔會……”
“不清楚。醫院說,行人在車裡發現她的時候就已經失血暈厥了。”他的聲音越來越快,“沒時間了,我得走了,切記……如果不知道是最好,可如果知道,小唯,你就是捆也得把她捆住,不能讓她出英國一步!”
一番話囑咐的太快,更兼夾雜着風聲,樑唯聽的暈頭轉向,尚未來得及消化,耳邊就又只剩下了忙音。好在,她不用暈頭轉向太久。如同vn所說,很快就有另一通電話撥進來。
“這裡是聖瑪麗醫院,請問是小姐嗎?”
暮色深沉。
有斜陽自緊閉的窗戶流進來,滿室暖澄。
而病牀上那個昏睡中的女孩兒,即使被如斯溫暖顏色呵護着,卻依然顯得冰涼而單薄。似乎一陣風就能吹散了去。
她看起來很痛苦。即使是睡夢裡,仍然不是十分安穩,額間冷汗涔涔,精緻的眉頭緊蹙,眼珠在薄薄的眼瞼下飛速轉動,神情緊張,脣瓣幾度無聲的嗡動,終於——
“啊!”
她猛地坐起身,放聲尖叫的同時,雙眼大大的睜開,瞳仁微散,雙目無光。
“沒事,錦年,沒事的,我在這裡。”樑唯趕緊握住她的手,柔聲安撫道。
錦年盯着她半響,情緒從緊繃到驟然放鬆,一下子又靠了回去,劇烈的喘息着,眼淚不停地往下掉,“是,是噩夢麼?”
“是,是夢。”樑唯替她擦去冷汗,“別想,別回想了,都是假的。都是反的。”
她並不知道她夢到了什麼。
然而……已經是第四次了。
從她趕到這裡之後,她已經是第四次從夢中尖叫着如此驟醒。像是經歷了常人不能領會的恐懼。這種事情,多說無益,不如早早揭過。
錦年呆呆的躺了一會兒,也沒理會她,片刻,突然又坐起來,急慌慌的開始摸索自己的小腹,“孩子,孩子……”
“沒事的,你和孩子都沒事,你是失足摔到了,情緒波動又太大,出了點血,但沒事的,只要好好休息就好。”
錦年這才慢慢點頭,放鬆的躺回去,徹底安靜了。但是沒有睡覺,而是大大的睜着眼,望着天花板。
“錦年?”她情緒太過異常,樑唯拿不準主意,“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我去叫大夫來……”
“不。”錦年忽然出聲,搖頭,握緊了她的手,“別走,我沒事,我只是,只是心慌的厲害。”
聽她說話還算有邏輯,樑唯終於稍稍放了心,溫聲道,“好,不走,我就在這裡,你好好休息。”
“休息……休息?”錦年單手扶額,眉頭緊蹙,忽而像是想起了什麼,轉臉看向她,眼神變得很亮很亮,“不,不行,我現在不能休息,小唯,你得幫我。我得趕飛機。”
果然。
心裡“咯噔”一下,樑唯幾乎脫口就要拒絕,然而,她接下來的話倒是暫且讓她發作不得。
“小唯,你送我機場,我要去趟愛丁堡。”
愛丁堡?
vn叔叔說不可以讓錦年出英國一步,然而愛丁堡卻是沒離開這個範圍,但是她現在的狀態……一時倒也不知如何是好。
“你去那兒幹嘛?”樑唯不動聲色。
“我要去找人。”錦年一邊說,一邊努力試圖起身,“我有事情要問她們。”
“誰?”
“安太太,或者……周可。”她說,語氣有點心煩意亂,“真的,我有事情要親口問問她們,我心裡慌慌的,不踏實,我……”
自早晨失手打碎了那個杯子開始,錦年就覺得這種感覺越發強烈。做什麼事情都不安寧,心裡總是惴惴,亂亂的,肚子中的小東西出了奇的乖巧,一直都沒再鬧她,但是她卻越來越難受。
她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不對了,有什麼東西……正在從她生命中慢慢剝離。這種感覺,她並不陌生。上一回出現的時候,是三歲時,她父母出空難。據老人轉述,當時,也是毫無預兆的,她突然丟掉手裡的洋娃娃,嚎啕大哭。
那麼,這一回,又是因爲什麼呢?
“錦年,你冷靜點,”樑唯摁住她,“你現在不可以去,無論什麼原因,你哪兒都不能去,必須躺下來,好好休息。”
“爲什麼?”錦年急紅了眼,“小唯,你不明白我現在的感覺,這件事很重要,我必須……”
“比你的孩子還重要麼?”樑唯打斷她,“你剛剛險些大出血,現在還要四處亂跑。什麼事情能比你的孩子還重要?”
錦年怔怔,猶疑稍許,還是道,“或許……孩子的父親?”
樑唯屏息看她,一顆心砰砰亂跳,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控制着聲音不露出一絲破綻,“怎麼,你……是聽說什麼了麼?”
錦年困惑的眨眼,“什麼?我應該聽說什麼嗎?”
樑唯仔仔細細的打量着她的神色,眼睛,良久。悄悄舒了口氣,還好,還好,她應該還是什麼都不知道的。
“小唯,你怎麼了?”錦年突然問,“你手心怎麼都是汗?”
“呃,沒事。”她搖搖頭,故作鎮定,“我沒事的,我只是奇怪……你不是和我說了這輩子都不想再看見他,這孩子就當是你自己一人的,你現在怎麼突然又想起來去找他?”
錦年沉默了一會兒,“我不想見他,我只是,只是害怕。”
“你害怕什麼?”樑唯問,底氣漸漸足了些。
“不知道。”錦年軟弱出聲,“我就是想問問,確認一下,我,我也許就不怕了,他畢竟是我孩子的父親。”
“那你想問什麼?確認什麼?”
錦年又是沉默,半晌,擡起臉,眼圈發紅,小聲說,“我……我還是不知道。小唯,你別笑話我,我就是害怕。”
樑唯聽得心裡一酸,仍是故作鎮定,安慰她,“沒事,沒事的,錦年,沒什麼好害怕的,你是給這孩子折騰的,醫生不都說了麼,你現在都有點抑鬱了……是心理問題,沒別的,你別想多,自然就不怕了。”
錦年有點茫然,點頭,又搖頭。
樑唯又說,“你自己以前不還說過,他多能耐啊,哪裡就會出什麼事情,從小到大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什麼事也沒奈何他,就前幾年,聽說還出過車禍吧,不也沒把他怎麼樣,還不是好端端的,是不是?”
錦年面色緩和了些,沒再掙扎否定。
樑唯再接再厲,“再說就算他出了什麼事,不可能沒一點消息的對不對,不說他哥哥一直關注着,咱們倆家還住鄰居呢,爸媽肯定也知道,也會告訴我的。”
錦年心神一晃,眼圈更紅,“就是,就是因爲這樣。我已經四個月沒他的消息了,一點都沒有。那天晚上,我以爲是夢的那天的晚上,他明明跟我說了要我等他,一定。可是他到現在也沒回來,我還記得他說給我留了東西,但是我也沒有收到……醒來之後什麼都沒有了。要不是因爲它……”
錦年說着說着,掉起了眼淚,小手輕輕撫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我都會真的覺得,那天晚上真的是一場夢。可畢竟不是……那天,醫生說孩子從幾周前就能聽見父母的聲音了,誰跟它多說話,誰真心對它好,它會和誰親一些。但是這麼多天,一直都是我在和它說話,它爸爸……連我都找不到。我擔心,再這樣下去,等它生下來,會不會連自己的爸爸也不認識。它會不會恨我,會不會很我們?”
樑唯原本就不擅說謊,編到這裡,自己都快說不下去了,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只是硬着頭皮道,“不會,一定不會的。你也知道他那脾氣,不聯繫你,估計也就是死要面子,拉不下臉。等你去哄他呢,你別上套,就耗着,等他想明白了自然就回來了,是不是,咱這回不慣着他。就看看他什麼時候能洗心革面,好不好?”
錦年想想,覺得也挺有道理的,於是吸了吸鼻子,說了聲“好”,可又摸着肚子,小聲問,“那他……能在它落地之前想明白麼?”
“一定會,一定會的。”樑唯急忙道,生怕再晚一步自己就會後悔把真相說出來,“你啊,就放寬心思,好好養着你的孩子,現在沒什麼比這更重要的了,嗯?”
小腹微微動了動,彷佛是孩子在安慰她的猶疑和軟弱。
倒是第一次懂事。
錦年乖乖躺了回去,終於安靜了。
樑唯看着她睡着,嘆了口氣,突然想起些什麼,拎着手機偷偷出門,走了老遠,撥了個號碼過去,語氣微沉,“紉玉,上回你說,有人讓你轉交給錦年的東西,還在不在了?就你臨走前說要親手給錦年的那個?”
“啊,那個,在的呀。”紉玉還是不慍不火的。
“是什麼?”她急忙問。
“……”那端遲疑了下,最終卻道,“不行,不能告訴你,這是秘密。”
樑唯被這傻妹妹給氣暈了,劈頭蓋臉就罵,“別再給我說什麼秘密不秘密,你聽好,這有可能是安瑞留給錦年的遺……最後一樣東西!”
紉玉膽子小,被她唬的一愣一愣的,可反應還是慢的讓人撓牆,“姐姐,你,你怎麼知道是安叔叔給的?”
“你別再問爲什麼爲什麼的了!”抓不住重點真是難以言喻的痛,樑唯終於壓不住火,“趕緊的,不管什麼東西,你現在給我寄……不,送過來,我還有話要問你,趕緊的!”
掛斷電話,她打開手機瀏覽器,上網,打開收藏夾。
繼續跟進今早自中國那邊傳來的新聞:
事件主角始終不予迴應,據事發已失蹤七十二小時。
這是最新消息,再往下,還有一條最早的,也是轟動性最大的原始消息:
慈善之後的污濁,無償福利背後究竟是一片善心還是別有利圖——知名醫藥業巨頭曾是國際毒梟?
下方,還附有兩張掃描版的照片,一張年份似乎很遠了,相片都泛着微微的黃,但是內容很清晰。
照片上的安瑞,看起來比現在要年輕很多,也更陰鬱。
照片裡,他和另一個看不清正臉的男人一前一後,走在田埂上,身後烏泱泱一片人羣,他們的身後,一望無際,罌粟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