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心一沉,望着美婦眼角止不住的淚,輕聲安慰道:“媽媽,先吃飯。//爸爸可能還像平常一樣,只是晚回了。他要知道媽媽進了醫院一定會恨不得長了翅膀飛過來。你就放心快吃飯,我一會再去工地看看。”
少年抽了紙巾要爲美婦拭淚。美婦強顏而笑接過紙巾邊擦着淚邊點頭說:“嗯,我先吃。你叫上老劉跟你一起再去看看工地那邊的情況。”
少年點了頭,看着美婦果真認真地吃了起來,嘴角勾起了一抹寬慰的笑。他對眼前的這個女人產生了一種新的認識,那就是她並沒有外界傳說中的那樣強大,她其實也有軟弱的一面。這一面她只因家裡的兩個男人展現,一個是兒子,一個是丈夫。少年的內心因爲這種新的認識升起了責任感和保護欲,他想保護她,以反哺的名義。
美婦很快吃完,少年收了餐板扶了美婦靠在升起的牀鋪上,親吻了她的額頭笑道:“媽媽你先睡,我去了工地再來陪你。”
美婦輕笑道:“我沒事,你去了直接回家吧,這裡的牀太小了。”
少年淺笑不語,拉了被子又調了空調溫度,帶上了病房門朝着醫院大門出了去。月夜下的工地有着死一般的冷寂,不管是綠的網紗還是紅的磚牆在這個時候都只顯現出一團黑沉,散出陣陣陰森像是巨大無比的怪獸。警車已經撤離,但拉起的警戒線還在,長長的一段宣告了這座工地的強盛時代已經結束,這或許就成了一座遺臭萬年的爛尾樓。少年拿出準備好的手電筒,邁過了警戒線徑直走向工地裡唯一一間亮着燈的簡易工棚。
開門的是看守工地的一個老頭。老頭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以他的眼光他很難評論這個少年的長相,他有着比普通女子難以企及的絕色容貌,卻又完全區別於她們的柔弱,他絕色的容貌裡摻雜了男子的硬朗沉穩氣息,按照家鄉的說法男人長成這樣那註定就是孤苦的命,但他卻不得不承認這個少年確實讓人過目難忘,明明是男生女相卻一點也不讓人心生厭惡。他打量了他好久,又覺得他似曾相識,直到少年脣角帶笑地問他你們陳總今天有沒有來過時,他才恍然這個少年的強硬沉穩是遺傳了那個如鋼一般強韌的男子。
“你是陳總的兒子。”老頭驚訝地說道。
少年點了頭,客氣地笑道:“我爸今天來過嗎?”
老頭瞬間警惕起來,轉頭望了兩側未見異常動靜後將少年拉進了簡易的工棚內,又反手關了門。少年的心隨着他的舉動提了起來,他害怕那個早上還送自己上學的人此刻真如病房裡的媽媽所感應到的那樣出了意外。他忙問:“我爸是出了什麼事嗎?”
“陳總,陳總……”老頭只叫了兩聲陳總便已哽咽。
少年見狀忙扶他坐下說:“您別激動,好好說,我爸沒有逃跑對不對?他是出了什麼意外?你告訴我。”
老頭擡起手用衣袖揩了眼角,平復心緒說:“陳總中午來過工地,下午一點多上了頂層,沒多久便跌落了下來,當時工地正好有上級領導在檢查,馬上便封鎖了消息,對工地所有人下達了封口禁令,只對外說是捲款潛逃……”
少年臉色早已慘白,頂層,那是凌空多少米的高度他不清楚,但他卻明白那是已按圖紙設計完結的第52層,從那裡跌落可還有生還的可能?那個溫潤又硬朗的男子,那個給他如山父愛的男子,那個早晨還強調着責任心和良知感的男子,他怎會允許自己殞身在親手締造的傑作之下?
“我爸人呢?在哪裡?在哪裡?”少年從震驚和悲傷中清醒過來,他揪緊了老頭的衣領,激動而絕望地吼道。
老頭被少年揪得離了地,漲紅着臉咳了幾聲後,少年意識到自己對他行爲過了激,他將老頭放下,抑制住內心的憤慨,抱歉地說道:“對不起,我不應拿你撒氣。我爸是從哪個位置跌落下來的?
”是西北角的位置,陳總落地時下面正攪拌着水泥,那屍骨……“
老頭的話還沒有說完,少年已打開門衝向了工地的西北角位置。那裡果然擺着停止運作的水泥攪拌機,少年打着手電筒卻怎麼也分辨不出顏色。他試探着伸手觸摸了攪拌機裡的溼水泥,卻並未聞到血腥。他的心猛然間放下來,那是個有着一身傲骨的男子,他豈能允許自己落進如此沌混的狹小空間?老頭說得又怎可信?少年忽地笑了,那笑裡透着無耐和悲傷,轉眼間便有淚水滾落。一段如鋼鐵般有力的臂膀正生生地插入了攪拌機的另一端,他向少年宣告一個生命的終結。
少年止了哭與笑,撿起地面的水泥麻袋,小心翼翼地將那段臂膀從微微發乾的水泥裡拾起。僅僅只是一段而已,讓人分不清是左還是右。少年望着手中的臂膀良久之後瘋狂地在攪拌機裡翻找剩餘的殘骸,但他只找到了幾節小段的手指和一隻再也無法開啓的殘破手機。他失望地跌坐在地上,一張俊臉早已被蹭上了點點水泥,照着點點的星光,他顯得格外的孤寂和悲涼。
老頭慢慢走近少年,他只是工地看守員,那些商場和權貴的事他不懂,但此刻他卻對這個少年有着說不出的可憐。
”陳總的屍骨當時被操作工撿起了一些,因爲出了事工人馬上就被叫去集合,然後上面下了封鎖令,說公司財務出了問題爲了保證建築的完工只好說是陳總逃跑了,不然接下來的20層將不會有人承建,工人就會失業。所以大家很快便接受了這樣的命令。陳總的屍骨在警察來後被帶了去,但這附近肯定還會有。再找找……“
少年心裡一片闇然,一個人失去了生命或許真的就失去了一切,連同聲譽也一併被抹黑。那個重質量重承諾的偉岸男子倘若知道自己被抹黑成這般,會有如何的不甘?
老頭扶起了少年,打了手電筒在身邊附近仔細查找。集合之後這邊再也無人來過,那麼高的樓,跌落在上面的板上再落進攪拌機裡,定有殘骸遺落在這附近。果然少年又拾起了幾節手骨,除此之外再無所獲。
少年走出工地,星光月輝傾灑了他盈盈一身,似是縞素的孝白。他在老頭的極力說服下將撿起殘骸埋在了不遠處的一片空地裡。老頭告訴他一個潛逃的人不會死亡,只會失蹤,那些被帶走的殘骸已不再可能叫做他的父親。少年在空地裡站了很久,尚是五月,微微的夜風徐徐吹來,空地裡雜草隨風而動,驚動了潛伏的蛙類,發出了呱呱地鳴叫,似爲這剛葬下的體不全墓無名的男子唱出了一首悽婉的悲歌。
少年仰頭,似要將欲流而下的眼淚逼回眼眶,最終卻沒有做到。他的淚從眼角兩側流下,落進鬢裡溼了兩縷髮絲。直到頭暈目眩時才放下了高仰的頭,他對着微微凸起的小土丘恭敬地磕了三個頭,然後轉身而去,留給工地老頭的是一個決然而堅毅的背影。
VIP病房內,美婦雙目微微呆滯,一頭凌亂的頭髮披至後背。她纖白的十指緊緊地抓着被子,面對着推門而入的少年驚恐地搖着頭,喃喃道:”別過來,別過來……“
少爺已洗了臉和手,望着美婦受驚後的樣子,內心充滿了自責。在自己不在的這段時間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一個堅強如鋼鐵的女人會變得如此驚恐,連自己的親兒子也認識?
”媽媽,媽媽。“他鬆了扶她肩的手柔聲喊道,試圖喚醒美婦受驚後的意識。
美婦在少年鬆了手後果然比先前平靜了許多,又聽見那一聲聲柔柔地”媽媽“,臉上竟有了一絲笑意。平常的她笑起來很美,只是此時的眸光透着渙散,那份美像是失了靈氣顯得無力而乾澀。
”我是阿紹,阿紹。“少年繼續柔聲說。
美婦輕點了頭,斷續地說道:”是阿紹……,阿紹……。你爸真死了。……“
少年心頭似被鈍刀切割,那種徹骨的痛使他沉默地點了頭,望着美婦眼角的淚,他想爲她拭去,剛碰到她的臉卻被她揮手擋開。”別碰我,誰也別碰我。哈哈……“美婦說完哈哈而笑,那笑裡似有着看透一切的豁然又有着對一切迷茫無知的呆滯,那雙不再閃亮的眸子似是說明一個鮮活生命從此蒙上了暗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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