驗血結果, 血型不符。
端木忍卻奇怪的並沒有太過沮喪,像個家長一樣,拍拍歐看來手, 讓他在醫生診斷室外面等着, 然後關上門, 開始了在歐悅看來挺神秘的談話。
歐悅坐在走廊的長椅上, 安靜的看着來來往往的醫生、護士、病人和家屬, 忽然竟有了一種滿足感,也許時光長流,生命短暫, 但還能和那個人牽手,還能和那個人在一起, 一秒勝過千年。
“哥哥, 不轉了?”一個小小的孩子捧着什麼走到了過來。
歐悅看過去, 是一個在圓錐柱上能夠不停旋轉的飛碟型陀螺,他知道只有急速的旋轉才能保證它的平衡, 而那個孩子看起來實在太小,兩個手指擰動的力量實在不夠給小飛碟足夠的加速度,所以,它不轉了。
彎下身,歐悅把小小的孩子抱到了長椅上, “哥哥來幫你, 好不好?”
“好!”孩子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
歐悅把圓錐柱放在了長椅上, 然後用兩根手指捉住小飛碟放在上面, 再用力旋轉式的推動, 剛鬆手,小飛碟就在圓錐柱上轉了起來, 雖然一開始還有些晃悠,但很快就找到了最合適的重心,平衡的飛速轉動着。
孩子驚叫着拍手,小臉上興奮的紅紅的。
但很快,小飛碟停了下來,在圓錐柱上做了最後幾下掙扎式的晃動,摔落到了長椅上。
孩子的臉上堆滿了沮喪,秀氣的兩條小眉毛緊緊皺在一起。
歐悅笑着拍拍他的頭,把他抱到自己腿上,握着他的兩隻小手說,“哥哥教你,再讓他轉起來,好不好?”
孩子的眼睛立刻睜大了,臉上充滿興奮,重重的點頭,“好!”
歐悅把臉貼到孩子臉上,一邊教他做着,一邊小聲的告訴他訣竅。
孩子聽的很認真,失敗了再來,每每聽到歐悅說什麼,就會不十分確定的問“真的嗎?”,而當他果然做到了的時候,又會很興奮叫“真的啊,你看,哥哥!”
端木忍出來的時候,就看到他抱着一個小小的看起來病的不輕的孩子,坐在走廊的長椅上低着頭玩着什麼,說着什麼。
他臉上的那種笑,端木忍無比熟悉,從來都是這樣,似乎無論遇到多大的悲傷,多大的磨難,他總是那樣笑着面對一切。
也許一開始吸引着端木忍的,正是他臉上那種像是春日午後溫暖而和煦陽光般的笑容吧。似乎無論什麼時候,他身上都帶着一層薄薄的光芒,將所有的人都吸引到他身邊。即使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即使將要承受很多人無法承受的疼痛,即使明知終點隨時都會到來,他仍是微笑的面對所有人,甚至從一個小小的孩子的驚叫聲中就能得到喜悅。
端木忍想到剛纔和他生氣,想到他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請求寬恕般的逗着自己,忍不住一陣陣的心酸,眼眶紅了又紅。
“怎麼了?”不知何時,歐悅擡頭,看到了在發着呆的端木忍。
端木忍輕笑了一下,走過去,坐下,摸了摸他懷中孩子的頭,問,“在做什麼呢?”
“教他玩這個”,歐悅指了指孩子手中的東西,有些得意的回答,“他很聰敏,不過是我教的比較好。”
端木忍盯着歐悅看,心酸的笑他孩子氣。
這不像以前的他,以前的他總是像最牢靠的保護傘,把自己護在雙臂能夠圈子的最大空間裡,以前的他像是夜色裡唯一的那盞燈,總是照耀在幾乎淹沒自己整個生命的黑暗之中,以前的他不會這麼孩子氣。
是生病的原因嗎?
還是,其實他也是想要被守護,想要被寵着,被疼着。
原來,自己忽略了太多他想要的嗎?
那麼,好吧。
從今天開始,讓我來守護你。
你想做孩子,我就給你樂園,你想做天使,我就給你童話。
看到端木忍臉上的笑,歐悅不明所以的問,“怎麼了,想到了什麼好事?笑的怪怪的。”
端木忍不語,彎下身湊到孩子面前,用哄人的聲音說,“小朋友下來好不好,這個哥哥生病了,我要帶他去吃藥打針。”
孩子仰起小臉看了歐悅一眼,又看端木忍,“只吃藥可以嗎?”
“爲什麼只吃藥呢?”端木忍學他憂愁的模樣,皺起了眉頭。
“打針好疼,要哭”,孩子用沙啞的童音說着,想到了曾經的經歷,一雙大大的眼睛中聚起了淚光。
“啊,那好,那我就不給哥哥打針了,可是你要下來啊,哥哥如果不吃藥,病就好不了”,端木忍一邊哄着一邊去抱孩子,孩子似乎不太願意,掙扎了一下,但仍是乖乖的讓他抱了下來,然後扯着歐悅的褲子說,“哥哥,媽媽說好好吃藥了,就可以玩了。”
被端木忍當成孩子看,歐悅已經窘迫的臉紅了,現在那孩子也把他當成了同類,他更是尷尬的連話也不會說了,不停的點頭,不停的“嗯,嗯”,拉起端木忍飛快的跑出了醫院,也不管那別人會不會被他奇怪的舉動嚇的目瞪口呆。
跑出醫院,端木忍拉着歐悅去了附近的超市,他推着推車在前面走,歐悅跟在旁邊。
“你買這些打算吃火鍋?”歐悅指着端木忍扔進推車裡的一堆東西好奇的問。
端木忍衝他翻個白眼,“這些都是給你吃的。”
“給我?”歐悅看一眼堆滿了大半個推車的東西,再瞄了一眼自己的肚子,好笑的說,“你認爲我是豬啊!”
“豬?”端木忍很認真的想了一下,點頭,“以後你就做個豬吧!”
“什麼意思?”歐悅很鬱悶的拉住推車,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端木忍完全無視他,在旁邊的貨架上找着什麼,“就是那種吃飽了睡,睡醒了吃的動物。”
“然後呢?”然後你打算養肥了把我拉到菜市場賣了嗎?
一想到這種可能性,歐悅徹底憂愁了。
端木忍終於找到了一整包的大棗,高興的扔到了推車中,回答,“然後所有的事我來做就好了啊!”
歐悅愣了,“所有的事?”
端木忍查看着另一包東西的生產日期,頭也不擡的回答,“是啊,做飯、洗衣服、陪你玩……總之所有的事我來做就好了。”
“那我呢?”歐悅陷入了某種迷惘中。
端木忍終於肯擡頭看他了,但眼中卻是“你白癡啊”的神情,“不是說了嗎?你做你的豬就好了。”說完,扭頭奔向下一個目標。
歐悅呆在原地,心中嘀咕,什麼叫“你做你的豬好了”,但他很快想明白了什麼,嘴角掩不住笑意,急急追上了端木忍的腳步。
“小忍啊,我想吃海鮮!”
“不行!”
“小忍啊,天這麼熱,我們多買些冰激凌。”
“不可以!”
“小忍啊,我們買條魚回去吃吧。”
“可以,不過你只能喝湯!”
……
什麼都是不行,不可以。
不到十分鐘之後,歐悅又開始憂愁了,幽怨的拉着端木忍襯衣的衣襬,一步一步的挪動在超市裡擁擠的人潮中。
買好了兩個人差不多都抱不過來的東西,端木忍才結了帳走出超市,招了一輛出租車回家。
回到家之後,端木忍就進了廚房,嚴詞要求歐悅決不能踏進一步。
廚房裡的他,奮勇作戰。
廚房外的歐悅,膽顫心驚。
第一次,端木忍往帶水的鍋裡放油,然後,廚房外的歐悅就聽到了噼裡啪啦像是放鞭炮的聲音。
第二次,端木忍把魚放到砧板上,然後用很標準的姿勢舉刀、砍下,結果那條魚用一種很矯健的身姿跳到了他的懷裡,嚇得他跌坐在地上,刀也重重摔了出去,在地板上撞擊出響亮的聲音。
廚房外正吃水果的歐悅,因爲那一聲響差點咬到舌頭。
第三次,端木忍在一隻很小的鍋子裡放滿了大棗、桂圓、花生,再放水煮,他想了想往裡面放了些糖,再想了想又放了些,後來又想想,把糖袋裡剩下的糖都倒了進去。結果,那隻小小的鍋子被糖黏的完全不可能弄乾淨,更加不可能分清楚裡面哪是大棗哪是花生。
廚房外的歐悅,站在端木忍爲他畫下的雷池線之外,嘴角不停的抽搐,滿臉黑線。
……
終於,歐悅實在受不了了,躺在沙發上裝肚子疼,成功把端木忍騙出來之後,一溜煙鑽進了廚房,鎖了門。
等他端着做好的菜出來的時候,果然見到端木忍坐在沙發上,氣鼓鼓的抱着雙臂生悶氣。
歐悅跑到沙發邊蹲下,小狗一樣把下巴放在端木忍的腿上,仰臉看他,“做好了,吃東西好不好?”
端木忍冷冷的瞪他不說話。
歐悅討好的笑,“別生氣了,每個人有每個人擅長的事啊!”
端木忍抿了一下脣,“我知道我很笨。”
歐悅急忙搖頭,坐到沙發上把他圈到了懷中,“你是最好的,在我眼中!”
端木忍側臉看他,見他眼底都是認真,淡淡的笑了,“吃東西吧”,牽着歐悅到餐桌邊,一邊幫他盛飯,一邊像是完全忘了剛纔慘痛經歷的說,“以後你教我,我做給你吃。”
剛喝進一口粥的歐悅,一聽他的話,哽咽了一下,勉強擠出一個笑,不點頭,也不搖頭。
開玩笑,雖然他得的不是心臟病,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也是有極限的,然而,看到端木忍認真的表情,他不得不開始認真的考慮,是不是每夜入睡前都要爲第二天準備好一個阻止他進廚房的方法,鑑於以往多次的經驗以及現在端木忍手上大小不一的燙傷水皰,歐悅決定了,撒賴、扮乖、裝病、胡鬧,無所不用其極。
——嗯,我就不要臉了,我怕誰!
“我聯繫了另一家醫院”,端木忍洗完澡,衝了一杯牛奶遞給坐在涼臺上的人。
“要換醫院,爲什麼?”歐悅抿了一口牛奶,覺得太燙,輕輕皺了一下眉,在脣上留下了一圈白色印子。
端木忍擡手指幫他擦了去,坐到了他旁邊的椅子裡,“我在他那裡看到了方婷的筆記本,我問,他說方婷是他外甥女。”
“你以爲他會對我做什麼?”歐悅歪頭看端木忍,比這更擔心的是,他的心裡不該有了對人性的質疑。
端木忍搖頭,靠到了歐悅的肩上,“我不想讓她干擾你的生活。”
歐悅淺笑,想起方婷說過的話,笑道,“她好像真的很喜歡阿澈,我聽雯雯說過,不如我們努力努力,讓她和阿澈走到一起。”
端木忍擡臉,衝他翻白眼,“聽說林靈也很喜歡你,要不我努力努力,讓你和她走到一起,你說好不好?”
“不好,不好”,歐悅誇張的皺臉,緊緊抱住端木忍,嬉笑着說,“我只喜歡你。”
端木忍被他逗笑了,“不要隨便安排別人的生活。”
歐悅認錯,“我錯了,我只是擔心。”
“擔心什麼?”端木忍好奇。
“阿澈和你從小一起長大,你們有相同的背景,他很優秀,他總能幫你,他……”歐悅眼神閃爍,越說越沒信心。
“這些不是喜歡一個人的理由”,端木忍很認真的回答。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會想這些……”,歐悅沮喪急了,放開端木忍,“可能……我真的病了吧……”
端木忍不語,知道他心裡有多害怕,輕輕把頭靠在他胸前,環上了他的腰,聽着他的心臟那麼有力的跳動着,實在無法想象也許有一天它會變的靜寂無聲,甚至這樣的想法只是在腦海中冒出一點點的蹤跡,也會覺得無比害怕。
——骨髓移植後最長生存時間已達五年之久。
而他更害怕的是,不知什麼時候,他一擡眼就會看到時光的五年的盡頭。
在涼臺坐了一會兒後,兩人回房休息。
似乎是刻意迴避,兩人都不怎麼說話,歐悅躺到牀上,剛想往旁邊挪出一個人的位置,端木忍卻開了壁櫃,抱出一條毯子鋪到了牀邊的地毯上。
“你做什麼?”歐悅疑惑的問,雖然他並沒有想那件事,但他是真的很想能抱着端木忍入睡,一想到不知道什麼就抱不到了,他就害怕,好像只要抱着他,第二天就一定能睜開眼,看到他。
端木忍不回答,遞給他一個新的棒球,“這個,你放枕頭邊。”
“幹什麼的?”歐悅更疑惑了,難不成半夜了他還想玩棒球,可是沒有棒子啊!
端木忍鋪好了毯子,又拿了一個鬆軟的枕頭出來,然後調好空調的溫度,鑽進了薄被中,把被子拉到了腰上,纔回答歐悅的問題,“我睡的比較死,要是叫不醒我,就用它!”
歐悅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流過一股暖流,爲了掩飾,急忙鑽進了被子中,把整張臉埋下去了一半,悶着聲音提醒他,“用這個,很疼的。”
“疼纔會醒啊”,似乎受不了他這個C大高材生的智商突然降低,端木忍白了他一眼,按下遙控器,窗簾慢慢合攏。
星光、月光,還有淚光,吞噬到了黑暗之中。
端木忍背對歐悅躺着,雙手很自然的放在身前,藍白格子相間的睡衣,在沒有光亮的黑暗中,細緻勾勒出他的身型,髮絲細碎而柔軟,傾斜在額前,睫毛長長,微微顫動着。
他身後,歐悅躺在牀上,手裡捏着那個新棒球,眼睛睜的大大,一眨不眨看着他,那種眼神彷彿每一眼都是最後一眼。
不知過了多久,歐悅睡着了,傳出均勻的呼吸聲。
端木忍緩緩睜開眼睛,走到牀前,用手試探了一下他額頭的溫度,把空調調高了兩度,又把他手中緊緊捏着的棒球小心取了出來放到枕頭下,然後在牀邊坐下,長久的注視着他熟睡的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