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發的很突然。
歐悅進洗手間之前, 還衝端木忍笑,“今天,我起的比你早。”
可等端木忍漱洗完畢, 推開門問他早上想吃什麼的時候, 卻看到他趴在馬桶邊, 不停嘔血。
血, 從門邊一直延伸到馬桶, 紅的觸目驚心。
歐悅見端木忍進來,虛弱的擡頭對他笑,“好像該去醫院了。”
端木忍呆滯了半天, 才懂得去扶他,拿了紙巾不停幫他擦脣角, 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可歐悅知道, 他有多害怕——擦在自己臉上的紙巾, 微微發着抖。
“我保證,這是第一次”, 歐悅舉起三根手指,做發誓狀。
然而,他一心想要逗笑的人,卻冷着臉緊緊抱住了他。
誰都沒有說話。
誰都在害怕着。
直到下一聲咳嗽響起,直到新的血吐出來。
端木忍慌亂的背起歐悅, 往外跑。
房子, 是在別墅區, 打開門之後, 只有碎石小路, 跑的太急,跑掉了鞋子, 端木忍還是跑。
歐悅趴在他背上,心疼的玩笑,“不用那麼急,我已經好多了。”
可,那麼虛弱的聲音,還有順着肩頭滲下來的血跡,讓端木忍抿緊了脣,跑的更快。
碎石小路的盡頭,有人正攔一輛出租車,端木忍急急跑了上去,“小姐,你能不能讓我們先上,他……”
漂亮的小姐轉頭,看到他肩上大片的血,和他背上像是快要昏過去的人,趕緊點頭,幫他們拉開了車門,“師傅,你先載他們去醫院吧。”
司機師傅倒不怕被弄髒了車,下車幫端木忍把歐悅擡了進去,加足了油門往醫院開。到了醫院更是幫他掛號,找醫生。
歐悅被送進急救室的時候,看到外面的端木忍,朝着司機師傅不停點頭道謝,心裡難過的要死。
司機師傅走後,端木忍坐在走廊裡等着,不知是心裡慌亂,還是想找人分擔,拿起電話,機械的翻動通訊錄,該撥不該撥的號碼都撥通了,只一句話,“悅吐了好多血……怎麼辦……”
等到神宮澈趕到的時候,他仍在重複着這句可憐兮兮的話。
“忍,你別慌,慢慢說,究竟怎麼回事?”神宮澈奪了手機,把有些神經質的端木忍抱到了懷中。
被神宮澈抱着,端木忍就像戳破了的氣球,一下沒了勁,委屈的靠在他胸口,“阿澈,疼!”
“哪裡疼?”神宮澈扶起端木忍察看,從頭看到腳,這才發現他竟是赤足,有血跡在他腳下蔓延開。
“好像踩到什麼了”,端木忍聲音裡都是委屈,不時的看向急救室方向。
神宮澈知道他委屈的是什麼,不說話,去叫了護士來幫她包紮。
擡起腳才發現,哪裡是踩到什麼,那麼大一片玻璃扎到腳心,他居然能忍住不叫。
護士皺着眉幫他清理傷口,包好之後好心的拿了一雙拖鞋給他穿。
神宮澈在一旁默默看着,眼底流動着說不出的心疼。
護士讓端木忍去休息,端木忍堅決的搖頭,眼睛又看向了急救室,護士還要勸,神宮澈笑着說自己照顧他,打發走了護士,再也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臉,“你怎麼讓人這麼不放心。”
端木忍仰頭,有些迷惑的看着神宮澈。
神宮澈也不再多說,知道他現在所有的心思都在那一道門內,坐到他旁邊小心的問,“告訴我,怎麼了,好不好。”
端木忍點頭,但點完頭之後又是長久的沉默,眼神呆滯的像是對面什麼很困惑的無論如何也解決不了的問題。
神宮澈也不催他,只是安靜的等在旁邊。
終於,像是理清了思緒,端木忍側臉看了神宮澈一眼,然後把頭枕到了他的肩上,“阿澈,我害怕。”
害怕?
神宮澈從來沒想過這兩個字能從端木忍口中聽到,他並不強悍,但也不怯懦,他安靜的獨自美麗着,他堅韌的像是藤蔓,知道他這四年的遭遇,知道他知道一切之後還能那麼平靜,就以爲這世上沒有什麼能令他害怕。
然而,今天,他卻對自己說害怕,神宮澈有一瞬間以爲自己聽錯了,可是他又那麼確切的知道,他沒有聽錯。
因爲,懷中的人確實在害怕着。
他也知道,急救室裡躺着的那個,不是別人的身體,而是他的心。
一下一下的拍着端木忍的後背,神宮澈哄他,“沒事的,現在醫學那麼發達,什麼病都能治好。”
端木忍擡頭,像是對童話故事的結局無限嚮往的孩子,眨着眼睛問,“真的嗎?”
神宮澈點頭,拍拍他的頭,“我陪着你,不害怕。”
端木忍笑了,輕輕牽動脣角,笑的有些靦腆,好像知道自己要求了太過分的東西,但又十分堅定的蜷到了神宮澈懷中,小聲重複,“不害怕。”
第二個到的是衛蕭毓。
心理素質挺好的心理醫生反而成了最慌的那一個,慌慌張張跑了進來,在走廊裡撞了人也不知道說對不起,跑到端木忍面前,捉住他的手就問,“你沒事吧,哪裡不舒服了?”
神宮澈好笑,指向急救室,“是歐悅。”
衛蕭毓看他一眼,意思是我知道,但顯然他更關心的是端木忍,從包裡掏出了一些藥,非要他吃下去。
端木忍皺眉,有些不樂意,“這不是維生素。”
衛蕭毓氣結,“當然不是維生素”,瞞了幾年,卻早就被他發現了,他現在又怎麼會再拿維生素來充數。
一聽他這麼說,端木忍更是堅持,緊緊抿着脣別過臉去。
衛蕭毓堅持。
端木忍乾脆把頭又埋到了神宮澈胸口。
衛蕭毓氣的揪他耳朵,“他不出來,你是不會去吃飯的,吃了這些,不會胃疼。”
端木忍偷偷擡眼,看過去,還有一些猶豫。
神宮澈動作快,抓過藥就塞到了他嘴裡。
端木忍表情難過的吞下。
衛蕭毓氣的重重坐到旁邊,長椅晃動了幾下才平靜,想他也算是個小有名氣的醫生,現在算什麼,爲他好,還那麼不樂意。
衛大醫生的職業成就感完全被打擊了,斜着眼睛看端木忍,那樣子真是恨不得打他一頓。
可這邊,端木忍卻擡起了頭衝他展現無敵的笑容,“味道挺好。”
衛蕭毓差點吐血,扭過頭去深呼吸了好幾次纔算平靜了下來,想起正事,扭頭衝端木忍說話,語氣不太好,“小悅的病我知道,你放心,我已經在聯繫找和他相同的骨髓了。”
端木忍一聽這話,眼睛亮了,像是打了興奮劑的人,抓着他的胳膊問,“真的嗎?找到了嗎?移植需要多少錢?移植會很痛嗎?需要多久才能做手術?做完手術什麼時候才能好……”
衛蕭毓被他連珠炮似的問題搞得頭暈腦脹,呆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忍不住笑着拍了拍他的頭,“你急什麼?要找到匹配的骨髓很難。”
端木忍一聽這話,泄了氣,垂着頭小聲說,“我知道,可是我怕……”
“你怕什麼?小悅那人,生龍活虎的,哪那麼容易死!”
明明是安慰的話,說出來,三個人都沉默了。
死一般的寂靜流動在走廊裡。
還好窒息並沒持續多久,急救室的門打開了。
端木忍最先反應過來,踮着腳尖跑過去,見歐悅閉着眼,急的問醫生,“他怎麼樣?”
醫生取下口罩,想說什麼,衛蕭毓截了話去,朝神宮澈遞眼色,“小忍,你先去病房,我來和醫生談。”
神宮澈會意,去扶端木忍,和護士一起進了病房。
歐悅很快醒了過來,只是還有些虛弱。
端木忍想拿病號服替換了他身上的睡衣,怎知他手上輸着血,脫衣服不方便,神宮澈說反正弄髒了,不如拿剪刀剪,歐悅一聽嚇一跳,正要反對,端木忍卻已經翻出了剪刀剪了下去。
嘩啦一聲,袖子掉了,再一聲,上衣整個剝落,歐悅尷尬死了,還好剛纔吐了太多血,臉色蒼白看不出來,但他也是立刻就縮到了被子中,死也不肯出來。
端木忍哄他,他裝作要暈過去。
神宮澈好笑,突然指着端木忍的腳,“呀,你的腳又流血了。”
果然,歐悅噌的坐了起來,問端木忍,“你的腳怎麼了。”
神宮澈得意的衝端木忍笑,端木忍明白他的意思,把病號服往歐悅身上套,怎奈還是被那該死的輸液管擋着,無法穿上。
髒衣服可以剪破,但乾淨衣服,可就沒辦法了。
三人愣了一下,交換了一下眼神,撲哧就笑了出來。
真是笨的要死,糾結了半天,白糾結了。
潘希明、張蔚、何意、陳芳雯、林靈,一進門,就看到兩個笑的快要撒手人寰的絕美男生和另一個躺在牀上虛弱不堪的人。
“老大,怎麼樣了,你嚇死我們”,陳芳雯走到牀邊,湊近了觀察歐悅,一會兒回頭嘲笑端木忍,“剛纔電話裡還世界末日的聲音,現在笑的這麼開心,撿到金子了?”
端木忍勉強止住笑,不說話。
其他幾人也上前關心,你一句,我一句,竟然把沉悶的病房弄的像是個晚會現場,張蔚最愛耍寶,講着剛纔來的路上遇到的好笑的事。
神宮澈默默走出病房,一會兒推了個輪椅進來。
大家都好奇他是幹什麼。
他把輪椅推到端木忍身邊,把他按了進去,又拿出乾淨的白紗布,纏上了他的腳,剛纔,他沒騙歐悅,端木忍的腳確實又流血了。
那個人是忍的寶貝,可在他眼裡,就只有忍纔是寶貝。
神宮澈包的很認真,強忍着腦子裡一陣陣的眩暈,其他人也都不說話了,歐悅直直看着他,眼角溼潤了。
端木忍知道他暈血,彎下身小聲說,“我自己來就好了。”
神宮澈不說話,固執的更用了力,端木忍微微皺眉,疼得厲害,小聲喚他,“阿澈。”
神宮澈直到完全包好,才擡起了頭,眼眶紅紅的。
端木忍心中一凜,對他微笑,“我想喝東西,你推我出去買,好不好。”
其他人一聽他的話,搶着要去,歐悅急忙阻止,他看得出來,那兩個人想獨處。
神宮澈不理其他人,站起來一聲不吭,推着端木忍出了病房。
兩人默默走在走廊上,來來往往的病人和醫生,都朝這兩個異常俊美的男生投來好奇的目光。
神宮澈把端木忍推到了醫院旁邊的一家咖啡店,買了兩杯咖啡出來,走到一處草坪停了下來。
端木忍坐在輪椅上,他坐在草地上,背靠着端木忍雙腿,咖啡喝了一半,也不開口。
不是沒話可說,而是太多,只是不知從何說起,該說什麼。
他不說話,端木忍更沒法說,他知道,再也不能像小時候一樣,颳了他的淚水吃下去,然後對他說,好了,你的難過我都吃了,別難過了。
再也不能那樣說了,因爲知道,這一次,他是爲自己而難過。
夏日的豔陽高高掛在空中,沉寂了一夜的青草氣息慢慢蒸騰出來,大自然照舊展示着她的妖嬈,不在乎人間一點小小的悲傷。還不到正午,這樣的陽光,這樣的溫度,人,總是昏昏欲睡。
端木忍這些日子在歐悅不知道的夜裡,從沒睡過一個完整的覺,此時聞着神宮澈身上Kenzo香水清淡的味道,不知不覺睏倦了。
咖啡從他手中滑落,神宮澈聽到響聲回頭,看到他欲閉強撐的眼,笑了,像是小時候一樣,翻身趴在了他的腿上,“忍,我困了。”
端木忍也笑了,拍了拍他的頭,柔聲道,“那你睡一會兒,待會兒我叫你。”
神宮澈點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趴好,閉上了眼。
淚,在陽光下滑出眼角,光彩奪目。
忍,我等,我等……好不好!
衛蕭毓從醫生辦公室出來,點了煙走到外面,坐到了草坪邊的長椅上。
青煙從指間冉冉而起,熾烈的陽光迎面照來,只有半閉了眼睛纔不會刺痛,光暈後面,綠色的草地上,有小孩子在玩耍,有病人在散步,還有年輕的護士彎下身子爲不能行動的人拉了拉帽子,擋住陽光。
草坪中央,有兩個少年靠在一起,一個坐在輪椅上,一個趴在他的腿上。
坐在輪椅上那個,果綠色間雜白色的T恤,牛仔長褲,食指上鉑金的指環,手指插在另一個的髮絲裡。
趴着的那個,白色短袖,過膝的短褲,紅的張揚的鞋子。
幾乎完美到不真實的畫面。
唯一不協調的就是,一個像是還停留在春天,一個卻已經走到了盛夏。
等等。
果綠色間雜白色的T恤,牛仔長褲,食指上鉑金的指環……那不是小忍嗎?
衛蕭毓站了起來,走到了草坪中央。
端木忍閉着眼,似乎睡得很舒服,趴在他腿上的那個,卻是雙眼睜的大大,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神宮澈見衛蕭毓走過來,豎起食指做了個噓聲的動作,坐直了身子,“怎麼樣?”
衛蕭毓知道他問的是歐悅的病情,坐到草坪上嘆了一聲,道,“只能移植骨髓!”
“你已經找到了,對不對?”神宮澈抿一口已經涼了的咖啡,覺得太苦,眉皺了起來。
“你知道?”衛蕭毓驚訝。
“如果沒找到,你不會這麼悠閒吧?”神宮澈得意,擡頭看了看太陽的位置,把端木忍的輪椅轉了一個方向。
“嗯”,衛蕭毓點頭,有些無奈的把雙手撐到了身後,雙腿也隨意的打開了,像是連續加班很久突然得到放鬆一般,聲音中透着無法掩飾的疲累,“可是,那人不願意!”
“爲什麼?是因爲錢嗎?”
衛蕭毓苦澀笑了一下,“小忍名言,錢能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
神宮澈想了想,明白了什麼,“是常靖遠!”
衛蕭毓又驚了,睜大眼睛看過去。
神宮澈笑了一下,指端木忍,“如果是他,也能猜到,所以你纔不和他說,對嗎?”
衛蕭毓點頭,“我不知道靖遠究竟要做什麼?”
“不知道?”神宮澈的聲音裡充滿了嘲諷,雙臂一展,又趴到了端木忍腿上,“你是不知道,還是不願面對。”
“靖遠他……”,被戳破了心思,衛蕭毓有些結巴了,“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但他遇到了忍”,神宮澈站了起來,似乎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推着端木忍離開,走出去一步,又回頭衝衛蕭毓說,“我希望你不要告訴忍!”
衛蕭毓點頭。
他們都知道,那個人想要的是什麼,他們也都知道,端木忍想要的是什麼,誰也不願意再看到四年前的事發生,不是見死不救,只是不忍心。
就連盛夏,也用長衣長褲遮擋的端木忍,誰也不忍心再讓他多添身上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