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宮澈搬到了端木忍家, 雖然他也是個少爺身子,但除了自己,他又能信任誰能把端木忍照顧好, 即使要順帶照顧歐悅, 他也不介意。
打電話從各大酒店定了最合適的食物, 一日三餐準時有人送到, 他做的最多的就是藉機把端木忍抱進抱出, 好像端木忍不是腳上割了一刀口,而是雙腿殘疾。
奇怪的氣氛流動在三人之間。
歐悅不介意,反而多多製造讓他兩人在一起的空間, 端木忍每次不高興了,他就偷偷道歉, 點頭哈腰, 但依舊不停再犯, 美其名曰貧血了,記憶力也不好了, 氣的端木忍狠狠咬牙,又拿他沒辦法。
神宮澈對這一切視而不見,依舊抓住一切機會吃端木忍豆腐,只是每到夜深人靜,睡不着的時候, 難過的無淚可流。
因爲是暑假, 學生會的人有大把的時間來騷擾這三人, 小夏好心, 想讓過去的一切真的成爲過去, 總是拉着方婷。
然而,自從神宮澈把她拉到無人的地方, 略帶鄙夷的說“我不可能喜歡你”之後,她臉上的笑竟奇異的多了起來。
又是一個豔陽天。
清晨。
神宮澈壞脾氣的拉被子蓋到頭上,繼續做夢,歐悅一日比一日的容易疲倦,所以,當端木忍走出房子的時候,誰也沒有察覺到。
半個小時後。
端木忍擡頭看了一眼整個外立面都被反光玻璃覆蓋的大廈,抿了抿脣,走進去。
前臺小姐正把胸卡別到衣服上,一擡眼就看到了他,愣了一下,小聲驚呼,“忍少爺!”
端木忍點點頭,笑了一下,“我想到28樓!”
前臺小姐臉上浮起紅暈,急忙走到旁邊幫他按了電梯。
等待的幾分鐘裡,陸續有人來上班了,看到端木忍都是不約而同的驚訝,端木忍似乎不太習慣他們對自己的那個稱呼,一開始還能笑着迴應,到後來低着頭,裝作沒聽到。
終於,電梯到了,端木忍走進去之後,其他人都止步在門外。
端木忍也不介意,按下了“30”。
電梯門關上的那一刻,他有些無力的靠到了電梯壁上,習慣的用兩根手指按壓太陽穴。
從1樓到30樓,並不需要太多的時間,走出電梯的時候,端木忍已經調整好了面部表情,可他怎麼也沒想到,秘書告訴他的是常總還沒來,然後就把他留在了辦公室內獨自等候。
以端木忍對常靖遠無法迴避的一切瞭解,他是一個絕對勤勉的人。他知道他在國內,這一點,他昨天已經從趙心緣那裡得到了確認,所以這個時間秘書告訴他常總還沒來,他是無論如何也不相信的,但,除了等,他似乎別無他法。
神宮澈以爲他還是以前的那個貪睡的人,可經過了四年,許多事都改變了,包括一個人的習慣,那天他和衛蕭毓的對話,他一個字不漏的都聽到了。
知道他們擔心他,他很感激,知道神宮澈搬過來,霸道的想要佔有他所有的時間,只是怕他萬一知道了做傻事。
可是,他認爲那並不傻啊,如果歐悅能夠好好的,如果歐悅能夠康復,受一點苦算什麼,至少到那個時候,他和歐悅都還在啊,至少他的生命中不會再失去一個人。
他們才傻呢,怎麼不懂得計算呢。
無論如何,他不能失去歐悅,就連只是想象,也會心痛難耐,他從不認爲自己是個堅強的人,可是他想就算是堅強,也會有到極限的一天,歐悅就是他的極限。
所以,不管是要面對什麼,哪怕比這四年還要更多,他也要救歐悅。
其實,他救的是自己——不想心痛——至死!
不知過了多久,秘書敲門進來,問端木忍要不要吃飯,端木忍原本想拒絕,但想了想自己的胃,便點了頭。
秘書不是第一次照顧端木忍,知道他的口味,很快就打電話讓人從常氏旗下的酒店送來了端木忍常吃的那些東西。
偌大的辦公室裡,秘書先拿了一大塊純白的長毛地毯鋪在地上,然後張羅出一張小桌子,從餐車裡把飯菜拿出來整齊的擺放好了,才請端木忍過去吃。
端木忍說了謝謝,盤腿坐到了地毯上。
秘書把筷子遞給端木忍,又給他盛好了湯,再把所有的菜按順序擺好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然後離開。
這就是常靖遠對他“無微不至”的照顧。
門關上的那一刻,端木忍嘲諷的笑了,想了想,端起那一碗盛好的湯,高高舉起,然後慢慢傾斜,看着湯汁流水一樣打落在白色長毛地毯上,嘴角勾起了孩子般的笑。
直到最後,無可抑制的呵呵笑出聲,然後拿筷子把所有的菜都撥亂了,纔像是尋寶一樣從裡面仔細挑出最愛吃的隨便吃了一些。
吃飽了肚子,打開壁櫃,從裡面拖出一個巨大而柔軟靠墊扔到沙發上,然而,端木忍剛躺下,就瞥見牆角有什麼在閃動,他走過去,好奇的看了一下,臉色突然變得蒼白,想也不想的就往外衝,但剛衝到門口他又迴轉,打開了辦公桌上的筆記本電腦。
果然,電腦屏幕上,常靖遠握拳抵到鼻尖上,看着他寵溺的笑着。
“沒想到,我不在的時候,你這麼調皮呢”,常靖遠靠近了鏡頭。
端木忍後退了一步,聲音乾澀的問,“你在哪裡?”
鏡頭裡的常靖遠退後,雙臂展開,“你看不出來嗎?”
端木忍仔細辨認了一下,推開門衝到了30樓另一頭的休息室,果然,常靖遠坐在牀前的地毯上,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休息室原是爲端木忍設的,所以裡面也是鋪了白色的長毛地毯,房間很大,所有東西一應俱全。
常靖遠朝他伸開了雙臂。
端木忍僵硬着身體走進,慢慢關上了門,一步一步的靠近,才發現了自己的害怕遠比想象的要多,所以只停在了極近的地方,沒辦法再近一步。
“過來”,常靖遠拍了拍旁邊的位置。
端木忍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坐下。
常靖遠奇蹟的並沒有對他做什麼,而是不知從哪裡拿出了好多的各式各樣的巧克力堆到他懷中,“這次出差,到了很多國家,每到一個地方,我都讓人去買當地最有名的巧克力,你看,這麼多,真沒想到世界上居然有你那麼多的同好啊!”
常靖遠一邊說着,一邊挑了一塊剝開送到端木忍嘴邊。
端木忍不張嘴,接到了手裡,說了聲,“謝謝!”
常靖遠好笑,“怎麼和我這麼客氣了?”
端木忍不說話,低頭盯着地毯,過了許久才說,“你想要什麼我都答應,只要你讓那個人給悅移植骨髓。”
他實在沒有什麼精力周旋,所以,他想不如直接說明來意,反正常靖遠也一定是知道的。
常靖遠笑了,笑的意義不明,他看了端木忍很久,開口道,“不要答應的這麼早,不如這樣,你再考慮考慮!”
端木忍驚訝的擡頭,看懂了常靖遠眼中“我不急”的嘲弄,心裡驀地升起一股厭惡感,緊緊皺了眉,但卻強壓了那種噁心,堅定的回答,“我什麼都答應你!”
常靖遠又笑了,眼中都是早料到的得意,但他接下來說出來的話,才真正讓端木忍驚呆了。
——小忍……我想我是真的愛上你了……就是你們說的那種愛……以前的事……忘了,好不好……以後我會對你好,你想要的那種好……那個人我治好他,花多少錢都治……他好了,你就回來,好不好……你想見他,我也攔你,好不好……
端木忍呆滯了半天,笑了,笑到眼角溼潤。
想要的?
我想要的,你從來給不了。
回來?
回哪裡?
錯誤的時間,不堪的感情,無論是愛是怨,都來不及了啊。
端木忍緩緩解開了襯衣釦子,拉起常靖遠的手,一道一道摸上身體上的痕跡,像是怕嚇壞什麼一般的問,“這些,無法消失,我,忘不了,永遠——忘不了。”
常靖遠縱橫商場多年,早已不知何謂怯意,但這一刻,他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然後把端木忍用力抱到了懷中。
他知道,再多的對不起,無濟於事。人,最無法戰勝的就是自己,心中有魔,無法顯於人前的,都發泄到了他的身上,藉由他的痛苦,舒緩鬱結的壓力,入了迷,所以着了魔,等他終於懂得了,是愛上了,真正的愛上了,想把他當心頭肉,掌中寶,而他,卻仍是不要。
是不是,從第一次開始,他們就註定了不可能有結局。
衛蕭毓把那天的視頻交給他處理,大概就是想讓他良心發現,想讓他放手,然而,那時候的他,有的只是莫名的興奮,血的衝動讓他看不清自己的心,直到如今,才發現,也許從第一眼,就愛了啊!
常聽人說無聊的緣、劫、孽!
沒想到一瞬間,都讓他體會到了。
所以,更加放不開了。
“小忍,我會補償,我補償,好不好,我現在就讓那人去醫院,明天就安排手術,那家醫院你要是覺得不好,我送他去美國,好不好?”堅毅英俊的臉上,第一次有了哀求之色。
然而,他哀求的那人眼中卻堆滿了嘲諷,端木忍輕聲笑了,“你打電話吧!”
常靖遠掏出手機,撥通號碼,很快的交代完了,掛機之後有些不確定的看着端木忍。
端木忍冷笑,“你想讓我留下來,還是放我回去?你開口,我照做。”水晶眼睛裡的冰冷,將整個房間從盛夏一下拉入了嚴冬。
常靖遠心中一凜,苦澀笑了,站起來,朝端木忍伸出了手,“我送你回去,他病好了,我接你回來。”
端木忍站了起來,沒有去握他的手,徑直走了出去。
——不是任何錯誤都能被原諒,不是任何事都能回頭。
常靖遠把端木忍送回去之後,並沒有直接離開。
歐悅的擔心,神宮澈的驚訝,他視若無睹,只是輕聲的對歐悅說,“有些事我想和你談談。”
歐悅看向端木忍,常靖遠也看端木忍。
神宮澈像母雞一樣跳到端木忍面前,張開雙臂護着他。
常靖遠笑了,輕蔑的對神宮澈說,“你難道不知道,一直是他在護着你?”
神宮澈明白他的意思,臉不由自主的紅了,執拗的拉着端木忍上樓,走到樓梯轉角,回頭惡狠狠的衝他說,“我知道我現在不如你,可我會堅持到底,你收買的那個人我已經找到了,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沒了良心……”
話還沒完,就被打斷了去,常靖遠好笑的看過去,“我已經安排好了手術,你能堅持什麼?”
“你……”,顯然沒有料到這個結果,神宮澈說不出話來,但他立刻想到了什麼,瞪大了眼睛看向端木忍。
端木忍輕輕搖頭,在他再開口之前,急急拉他進了二樓自己的房間。
關上門,端木忍走到牀邊坐下,回答神宮澈疑問,“我不能讓悅死!”
那個字,他終於能說出來了,那是他最怕的結果,雖然知道移植骨髓也只是延緩那個時刻的到來,但他仍然不願意放棄,想要盡最大的可能,牢牢抓住所有的時光。
不管用什麼換,都願意。
神宮澈在聽到了端木忍的承認後,跌坐到了地上,呆滯了片刻,瘋了一樣撲過去抱住了他,撕開了他身上的衣服,指着那些傷痕嘶吼,“你看看,你看看,你想讓自己死嗎?你要用自己的命來換他的命?你想這樣嗎?你想這樣嗎?”
神宮澈瘋狂的吼着,端木忍安靜的像個破布娃娃,任他撕扯自己的衣服,任他把自己摔到地上,拉起來,再摔下,再拉起來,再摔下……
有幾次,神宮澈的拳頭已經到了端木忍的鼻尖,卻又生生止住了,然後,他的聲音有了哽咽,跪坐在地上,哀求着,“忍……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好不好……我們想別的辦法……好不好……”
神宮澈像是個孩子,拼命搖晃着端木忍,就像小時候波比死了的那次,好像不停的搖晃他,所有的事都能重來。
然而,畢竟是長大了啊。
他知道,不可能了,忍不會愛自己了,就像波比永遠不會回來一樣。
於是,淚流了出來。
端木忍看着哭花了臉的神宮澈,輕嘆一聲,輕輕把他抱到了懷中,“阿澈,你恨我吧!”
——恨我吧,就像數年後再見的那一次一樣,恨我吧。
這世界,端木忍最不願傷了的就是神宮澈,雖然只比他大一歲,但他就像是自己一手抱大的。
獨生子的端木忍常常會覺得孤單,那麼大的房子裡,走來走去都是和自己不一國的人,直到神宮澈出現,直到那一天,從第一眼,他就喜歡上了那個軟軟的孩子,捏他的臉,他就哭,親他的嘴,他就笑,拖着長長的鼻涕跟着自己跑來跑去。
和自己一起睡覺,醒來的時候,他總是滑到了最下面,但卻依舊死死抱着自己的腿。
和自己一起洗澡,光着身子跑來跑去,水涼了也不覺得冷,直到把媽媽氣的使勁拍門,還互相捂着對方的嘴偷偷的笑。
和自己一起放煙花,把眉毛燒了,就偷媽媽的眉筆細細畫上,穿着小小的禮服坐在晚宴桌上,舉手投足之間,眼光接觸到時偷偷笑着,分享只屬於兩人的秘密。
無數的歡笑、淚水,無數的成長、羞澀,第一次長青春痘,第一次考試作弊,第一次夢 遺……無數的第一次嵌入彼此的生命。
他是他最不願傷的人啊!
然而,還是傷了。
想對他說,如果病的那個人是你,我也會義無反顧,然而說了又有什麼用呢,他讓他流淚了啊,再相逢,只是一年的時間,他讓他流了那麼多淚,他讓他那麼難過。
再說什麼,又有何用?
神宮澈緊緊抱住端木忍,死死勒着他的腰,咬不住的哽咽針一樣扎入端木忍心中。
說不出來的是,
——忍,我好難過,好難過!
好難過……
好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