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
聽宣之後,秀女們回到端秀宮,入選的收拾東西前往安排好的宮殿,落選的則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散綺年位分最高,是今次冊封大典的主角,文昌大長公主已經派了人來接她去侯府,在那兒等候宮裡的儀仗。臨走之前,散綺年拉着沐晨光的手,滿面疑惑,“你可是救過駕的人,怎麼會當宮婢?”
沐晨光也有一種無力感,“大概是得罪了老天爺吧。”
傅碧容也安慰了沐晨光半天,然後央尚宮局的執事姑姑把沐晨光留在了自己身邊。傅碧容住的是沐恩宮。沐恩宮一共有四座殿閣,披香、掬月、聽風殿俱爲偏殿,主殿名爲承露殿,不過只有二品以上的嬪婦才能入住,稱之爲“開宮”。傅碧容只是四品,因此住的是偏殿披香殿。
一個月後的廿六日,是欽天監測算出來的吉日,於皇帝、昭儀、才人的八字都十分相宜。那時已經是六月,酷暑降臨,炎夏永晝。戌時左右,冊封禮成,披香殿主事的陳姑姑帶着宮婢爲新貴人更衣去妝,只着小衣,在華帳之後,等待皇帝的駕臨。
宮漏裡的水一滴一滴地滴着,這響聲原本微不足道,不過整個披香殿都安靜極了,一點細微響動都格外清晰。良久,年紀小的宮婢們腦袋已經一晃一晃開始打起了瞌睡,傅碧容瞧見了,道:“你們都歇着去吧,皇上……想必不會來了。”
“娘娘,再等一下吧。”沐晨光道,“我覺得陛下會來的。”
傅碧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已經亥時了,皇上……只怕早已在佩華殿歇下了吧。”
“娘娘要不要跟我賭一個銅板?”
她的話音才落,殿外忽然傳來太監的唱喏:“皇上駕到——”
“呀!”紗帳裡泄露出傅碧容難以壓抑住的驚呼,纔要出迎,卻被陳姑姑按住。陳姑姑道:“娘娘今夜是新人,不可出寢帳。”說話間,聖駕已至,陳姑姑忙帶着衆人跪下。
一截明黃衣襬從沐晨光面前掠過,半露出薄底宮靴,邊上是一截太監所穿的藍袍。沐晨光想擡頭看一看,卻被陳姑姑按住了後脖子,只好老老實實地半伏在地上,等皇上說了聲“平身”,便乖乖跟着陳姑姑退出。
“慢着。”皇上身邊的段公公開口了,“去御膳房傳一桌夜饌來,皇上還沒吃晚飯呢。再留兩個人伺候。”
他擡手隨便點了兩點,指尖從沐晨光和另一名宮婢臉上點過,其餘人躬身退出。御膳房很快送來了一個大椿箱,兩人擺好碗筷,將菜一樣樣從椿箱裡拿出來。每樣菜分量不多,卻真是精緻到極點,色相誘人,香氣撲鼻。
沐晨光忍不住暗暗嚥了口口水,晚飯過去快半夜了,正是吃夜點心的好時候啊。
“有一個人伺候便夠了。”皇上忽然開口。
段公公會意,命那宮婢退下,皇上道:“你試試菜。”
沐晨光道:“啓稟陛下,奴婢飯量極大,一筷子下去,菜就要去了半盤,不如讓別人來試。”
“讓你試你就試。”
沐晨光看了他一眼,決定不再客氣,盛了半碗飯,只挑自己愛吃的菜,先把自己的肚子餵飽。段公公開始還想發話,皇上擡了擡手,段公公便知趣地退開了半步。
“有毒嗎?”皇上問。
“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沐晨光把自己吃過的菜點了個遍,“大概都有毒,因爲我已經覺得肚子有點不舒服了。”
隔着重幔的寢帳內,響起了傅碧容的一聲低呼。
皇上卻像是沒聽見,“哦”了一聲,拿起筷子吃起來。他吃得很慢,也很斯文,不過她沒吃的菜他一筷也沒動,她吃過的菜他一盤也沒漏。
等他終於放下筷子,段公公送上漱口茶,之後再上清茶。皇上道:“這位宮婢辛苦了,段恕,你也服侍服侍她。”
沐晨光連忙道:“奴婢不敢,奴婢自己服侍自己就好了。”
皇上看着她,良久,“怎麼還不動手?”
沐晨光盯着桌上那僅有的兩個杯子,終於溫柔地一笑,“其實奴婢已經把自己服侍好了,奴婢飯後只須擦個嘴就成了。”
“段恕,你來。”
“不不不,奴婢自己來,自己來。”沐晨光十分哀怨地起身至外閣拿了兩個杯子來,將自己服侍完畢,然後道,“陛下,您酒足飯飽,可以洞房了。”
“嗯。”皇上從善如流,起身走向珠簾之後的寢室,沐晨光開始收拾杯盤碗筷,一一放進椿箱。一個春色無邊的夜晚就要開始了,像她這樣的宮婢還是帶着這箱子殘羹剩菜早早離場吧。
寢帳內,輕薄紅紗將這方寸天地裹成軟紅十丈,只着小衣的美人兒嬌滴滴,羞答答,雙手不自在地扭在一起,又是緊張,又是羞澀,還有那麼一絲期盼。皇上已經掀開重重的輕紗,坐到她面前。
“傅才人?”
“妾、妾身在。”
“傅才人的容貌,看來並不輸於那一手好字。”
傅碧容只覺得快要喘不過氣來了,“陛、陛下過獎。”
“傅才人,朕的身體不好,想必你有所耳聞。”
傅碧容略有些愕然地擡起了頭,就看到他的嘴角微微勾起,秀麗面孔在那一剎那間真有如春花綻放般的美麗。他生得這樣好,這樣好!只是他啓脣說出來的話是,“朕實在無力洞房,望才人見諒。”
傅碧容的臉一直紅到了耳根。
“才人會怪朕嗎?”
傅碧容連忙搖頭,漆黑髮絲披散在柔紅緞衣上,十分美麗。皇上伸手輕輕碰了碰那柔順發絲,道:“多謝才人體諒,安寢吧。”
然後,他起身離開寢帳,徑直穿過長長的殿堂,段恕連忙跟上去。彎腰蓋上椿箱盒子的沐晨光微微一愣,洞房是這麼快就可以完成的事情嗎?
皇上的腳步在殿門口頓住,他沒有回頭,道:“那邊的宮婢,拿傘來。”
原來已經下雨了。
外面絲雨如醉,無聲地灑在庭中,紅燈籠所發出的光芒裡,都籠着一層煙雨。庭中的樹木碧綠如洗,偶爾在融融紅光中閃過一抹清亮,那是被雨水溼透的葉子在輕輕地顫動。
沐晨光拿來一把紫竹宮傘,遞給段公公,段公公卻沒有接,只看着皇上。皇上沒有說話,只看着沐晨光。
逆着殿中的燈光,他的面容瞧不清楚,只有一雙眼睛,烏光沉沉地,倒映着庭中溫柔的雨景。
沐晨光把傘撐開,再遞到段公公面前。
段公公還是不接。
因爲皇上還在看着她。
沐晨光抽了抽嘴角,“陛下該不是要奴婢打傘吧?”
“嗯。”
段公公乖覺,“沐宮婢,你護送陛下先行一步。”又道:“陛下,老奴再去找把傘。”
皇上沒有理會他,徑直向前踏上一步,邁入階下的雨幕,沐晨光認命地嘆了口氣,舉起傘,遮住他的頭頂。
雨絲打在油紙傘上,發出沙沙的聲響。沐恩宮的門口放過爆竹,空氣裡還殘存着一絲硝煙的味道。四周暗香浮動,尤其是茉莉的清香,幾乎鋪天蓋地。
微風捲着細雨,偶爾撲入傘下,皇上個子高,沐晨光不得不把傘舉得高高的,手很快酸了,雨絲也打溼了她的衣服,她終於忍不住嘆了口氣,“陛下,您把奴婢留在宮裡,就是爲了這樣折磨奴婢嗎?”
“留在宮裡,對你是一種折磨嗎?”
皇上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看她,他沒有走宮道,而是沿着沐恩宮前的曲徑踱進了花木間,淡淡道:“那要在這裡一直到死的我,每天又在受怎樣的折磨呢?”
“這就是陛下扮成太監的原因?偶爾嚐嚐不當皇帝的滋味?”
“那只是爲了探望晴姨而用的手段而已,不巧被你碰見。”
沐晨光鼻子裡哼出一聲,“還真是不巧。”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若說是昏睡的那天才確認,奴婢會不會太蠢呢?”
“你當然不蠢,你一定早就猜到了。”
“陛下太看得起奴婢了,奴婢雖然覺得太辛公公有點奇怪,可是卻從來沒有想過堂堂一國之君不但裝病,還會裝太監!直到那天陛下穿着龍袍卻忘了扮病秧子,奴婢聽出了陛下的聲音……”沐晨光擡起眼睛,毫不掩飾眼中的惱怒,“奴婢真是蠢啊,如果只是位公公,羽林衛的副統領怎麼會甘當轎伕,陳留侯又怎麼會下跪行禮?我是應該早點猜到的!”
她的神情毫不恭敬,皇上卻沒放在心上,看着她,幽幽問:“我沒有如約放你出宮,生氣了?”
沐晨光冷笑了一下,“奴婢是跟太辛公公約定的,陛下又不知道,奴婢怎麼能生陛下的氣?”
皇上停下腳步,“真生氣了。”即使是生氣,她的眼睛也這樣黑亮,即使是夜晚,這對眸子也如此光潔。不過她的臉色卻呈一種異常的青白色,就像她受傷的第一天那樣。皇上皺起眉,才發現她身上那件絳紅齊胸裙已經被雨水打溼了半邊,雖然已經是盛夏,可對於寒氣未除盡的她而言,同樣質地的淡黃短襦和披帛顯然不能抵禦雨夜微涼的晚風。
他這才明白她說“折磨”是什麼意思。 шшш ¸ttκǎ n ¸¢O
皇上拉起她,快步跑進不遠處的小亭子,解下自己的外袍就要搭在她身上,沐晨光後退一步,“陛下設若真的體恤奴婢,不如放奴婢回披香殿。在那兒有奴婢一間屋子,炭盆早已點着,暖暖的。”
她也只退了一步而已,因爲皇上的動作比她更快,在她退得更遠之前,展開外袍,披在了她的肩上。他比她高出一個頭,明黃外袍披在她身上,將她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他沒有就此鬆開手,徑自藉着衣服把她拉近,力道之大,沐晨光完全沒有辦法抗拒,被他拉到了身前,僅差半步,就要貼上他的胸膛了。
身形的差異讓沐晨光心裡莫名地一跳,她立刻明白過來了,不論是徒手還是使用權力,他要弄死她簡直是易如反掌啊!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很恨自己剛纔那硬邦邦的語調,沐晨光,給我識相點!
他的聲音從頭頂飄落,“你不想知道我爲什麼沒有放你走嗎?”
“奴婢不知,只有往好處猜。”
“那你猜猜。”
“突然放一個秀女出宮未免太惹眼,放一個宮婢卻要簡單許多。”沐晨光擡起眼睛看着他,臉上帶上了一絲期盼,“陛下是這樣想的嗎?”
皇上緩緩搖搖頭。
沐晨光的臉色微微發白了,“陛下不會是怪奴婢把您帶出宮,害您被刺殺吧?陛下,奴婢怎麼知道陛下的生活是如此兇險,隨便逛個夜市,也會遇上一堆殺手?奴婢要早知道,就算是悶死也不會要求出宮的!”
“你也知道我過得兇險了?”
沐晨光用力地點點頭,“陛下確實太辛苦了。話說回來,您給自己取的化名還真是應景啊。”
“不是化名,那就是我的名字。這一點我可沒有騙你。”皇上看着她,聲音微微低沉,甚至柔和,“這便是我想留下你的原因。”
шωш .тт kдn .C〇 “嗯?”沐晨光沒聽明白。
“你是這世上唯一稱呼我名字的人。”
那天,從養心居回到御書房,他看到了那份被積壓了許久的聖旨。
上面列着許多嬌柔婉轉的名字,以及她們的籍貫與優點,但他一個也沒看,直接找到最熟悉的那一個。
沐晨光,才人。
沐才人。
這樣在心中喚出來的時候,竟有絲絲的甜意,如輕絮在心湖飄散,紛飛一片,滿無頭緒。
可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面前提出的請求,是出宮啊。
御筆在硯池裡浸了又浸,卻遲遲難以落筆。
“你也知道我過着怎樣的生活,這世上大約不會有比我更慘的皇帝了,我也看奏摺,但沒有權力批奏摺。我也視朝,但沒有權力決定任何事。我裝病以示軟弱,結果招來的是更多的暗殺……”
沐晨光不由得點點頭,“確實挺慘的……不過陛下,就算奴婢留在宮裡,您恐怕還得過這種日子。”
“你說的沒錯。”皇上再將她拉近了一些,在息息相聞的距離裡,目光在她的臉上打量,“我過着這樣的日子,已經苦不堪言,爲什麼我還要把這僅剩的開心送走呢?”
沐晨光愣住。
呆住。
“開、開心?……我?”
“說來也奇怪,在你身邊做太辛公公的時光,竟然比以前的一切時候都開心快活。”皇上微笑着看着她,“就像現在,光是這樣看着你,我就覺得心裡很快活。”
沐晨光呆呆地看着他。
祥公公那隻老狐狸沒有說錯。
一個人如果當了皇帝,那他就不再是個正常人了。
甚至不再是人了!
世界在他們眼中,只分爲兩種。一種是想要的,一種是不想要的。
很不幸,現在她似乎是他想要的。
皇上看着她的臉,忽然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沐晨光垂淚,“不,你不知道。”你要知道,怎麼還不放我走啊?
“放心吧,我知道你記掛着你的大掌櫃。你不是嬪婦,不是女御,你只是個宮婢,你不必承恩。”皇上擡手,輕輕理了理她被風吹亂的鬢髮,“我不是不放你離開,只不過不想你這麼早離開。”說着,他頓了一頓,“明年,明年春天,我放你出宮。”
“真的?”
“你現在聽到的話出自大晏君王之口,是口諭。”
“空口無憑,奴婢斗膽,想請陛下立下字據。”
“我的字據是聖旨。”
“那就請陛下給奴婢一道聖旨吧。”
“你真是……”皇上沒好氣,“你到底有多信不過我啊?”
“陛下請不要跟一個上過當的人講信譽。”沐晨光隨手摘下亭邊盛放的幾朵鮮花,在掌心揉爛成豔紅漿汁,然後展開身上的淡黃披帛,“就請寫在這上面吧。”
皇上看看她手裡的花汁與披帛,再看看她志在必得的堅毅模樣,嘆了口氣,就在這斜風細雨之中,以指爲筆,以花爲墨,以帛爲紙,寫下此生以來最特別的一道聖旨。
沐晨光仔仔細細地把披帛收好,皇上瞧着她喜滋滋的模樣,忍不住道:“你又不識字,你怎麼知道我上面真寫了放你走呢?”
“陛下別忘了,奴婢雖然不識字,卻會識人。”沐晨光看着他,帶着一絲自信的微笑,“你寫字的神情告訴我,你沒有騙我,你真的會讓我走。多謝。”
沐晨光說着,將披帛的另一端在雨水中打溼,替他將食指上的花汁擦去。他便伸着手,讓她擦。雨絲細細落在花葉上,潤物無聲。皇上沒有說話,但看着她的目光,卻意外地柔軟、平靜。那種模樣,就像孩子瞧見了心愛的玩具妥妥當當地收在自己的手心裡,帶着一絲說不出的滿足。沐晨光擡頭便迎上這樣的目光,沒來由地心裡一跳,咚的一聲,很重很響的一下,沐晨光下意識捂住胸口。
“怎麼了?”皇上問。
“沒、沒什麼。”沐晨光搖搖頭,不過神情一動,問道,“那個,太辛確實不是化名?”
“我沒有必要再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