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第一隻寵物是被爸爸殺死的。
被關在空中花園的監獄,她才發現貓真的有重生,過了奈何橋,渡了忘川水,喝過孟婆湯,還記得我嗎?
貓僅僅慘叫了一聲,熟睡中的小女孩驚醒。當她慌張地跑出來,纔看到小白的腦袋被砸爛了,各種顏色的腦漿塗在牆壁與泥土上,月季花的葉子全被染紅,只有貓腿與尾巴還在抽搐,直到徹底僵硬冰冷……
崔善讀小學前,更喜歡爸爸而非媽媽。
她收到了禮物。
隔了兩天,小直升機第一次出現在黃昏,半空扔下個大紙袋。
爸爸當過三年兵,在老山前線的貓耳洞,但從不承認殺過人。戰爭讓他學會了野外生存,沒有任何工具,赤手空拳用樹枝野草製作陷阱,每次能抓住十幾只鳥。
她如靈敏的野貓,將航模撲在懷裡,也不怕被螺旋槳傷到。面朝最近的那棟高樓頂上,充滿敵意與挑釁目光,但她沒愚蠢到把航模砸了,而是拿起圓珠筆,在直升機底部的標籤紙上寫了一行字——
小貓被轉送了好幾次,差點做了貓肉煲,在街頭漂泊一年,終究無法捕食到老鼠,因打架而遍體鱗傷,遭到中華田園犬追逐險被咬死,經常連續捱餓多日,幾乎凍死在積雪牆角下。
女僕什麼的最討厭了!
從此以後,她恨爸爸。
兩個月後,一窩小貓來到這悲慘世界。主人不喜歡這些小傢伙,嫌棄它們是不忠又淫蕩的老貓帶回來的野種,更怕跳蚤之類髒東西。小貓依次死去,每次都讓母貓哀嚎整夜,所有奶水留給最後的倖存者——它有着近乎純白的皮毛,尾巴尖上火紅似的斑點,這是它爸爸的唯一痕跡。等到它不再依靠母乳,卻被主人送走。母貓被關在小屋,將牆壁與傢俱抓得千瘡百孔,貓眼隔着玻璃窗,看着孩子被菜籃子裝走。三天後,老貓餓死,貓碗裡的穿條魚完好。
她想起了爸爸的臉。
一件女式睡袍,中間有條腰帶,下襬恰好遮住膝蓋。摸上去面料還不錯,應該是全棉的,秋天應該很暖和吧。不過,這款式看起來土得掉渣,粉紅底色之上,佈滿藍色的小熊維尼,剛進城打工的保姆也不會這麼穿吧?
記憶,像黎明的天空幽光,每一秒都越發明亮,近乎透明的寶藍色,靜得如同世界盡頭。
你覺得這身衣服好看嗎?白癡,醜得要命!
一張還算不錯的、有幾分英俊的臉,個子消瘦而挺拔,高而細直的鼻樑,不大但很銳利的眼睛,頗爲吸引異性的目光,包括女兒。
我要一件新衣服
他說他愛吃貓肉,真的不酸。
整個白天,她都對着錄音筆發呆。當高空陷入深夜喧囂,崔善躺在薄薄的乾草堆上,看到了那隻貓。
既有老鼠出沒,必有野貓捕食,人類不再處於食物鏈頂端。一雙綠幽靈般的貓眼,在牆頂注視她。月光撫摸白色皮毛,絲綢般反光,尾巴尖燒成火紅斑點。它跳進空中花園,姿態撩人地趴着,宛如貴妃醉酒後披了一襲白貂裘。貓臉像古墓壁畫中的女子,因漫長歲月而褪色變形。她不能輕舉妄動,稍微挪下手指,甚至某個眼神變化,都足以令其消失。
並且,懷念小白。
原來的內衣褲扔了,早已髒得不能再穿,浸滿流產的鮮血,容易引起細菌感染。現在習慣於真空穿睡袍,無拘無束,有時暴露在光天化日下,放肆地敞開身體。
清晨,六點半。
然後,崔善把它放在地上。螺旋槳帶着黑色航模升空,離開危險的摩加迪沙。
穿上他(她)的禮物,崔善用帶子系在腰間,身體緊貼純棉的溫暖,第一次有了微弱的安全感。回到庭院中央,故作優雅姿態,舞者般腳尖點地轉身。這是最基本的禮節,儘管很想把他(她)殺了。
突然,被囚禁在高樓之巔的崔善,沒來由地抱頭痛哭,心像被浸泡在鹽水中,似乎渾身都被撕碎,腦漿砸得飛濺四溢。
在流花河邊的荒野,崔善跟着他學會了鑽木取火,她親手殺死獵物,清洗小鳥內臟,放到火上烤成新鮮野味——爸爸就用這種方式把小白吃了。
睡袍口袋裡還藏着什麼?
崔善認識這隻貓。
第三十天。
然而,小女孩的幸福像貓尾巴上的絨毛般短暫而易逝。七歲生日過後不久,爸爸有一晚喝醉了酒,在麻將桌上賭輸了幾萬塊錢,回到家看到他的新鞋子裡有團貓屎,便怒不可遏地抓起貓尾巴,將它整個身體掄在半空中,重重地砸到天井牆壁上。
它幸運地有了新主人。小縣城裡的一戶人家,底樓天井種着花草與藤蔓,夏天結滿葡萄,簡直是貓兒的樂園。它沒像媽媽那樣紅杏出牆,而是乖乖地守在庭院中,每夜瞪着貓眼驅趕碩大的老鼠。小女孩快要讀書了,很少有六七歲的女童,像她那樣留着茂密的披肩長髮,如同日劇或港片裡的漂亮女生。她很樂意接受這些誇獎,但更喜歡與小動物相處,她相信自己與小白是青梅竹馬,甚至是上輩子失散的戀人。
月光益加淒冷,不知道幾點鐘了,凌晨兩點?空中花園裡轉世投胎的貓,被崔善的哭聲驚得打顫。一眨眼,尾巴尖掃到她的腿肚子,熱熱的,毛茸茸的,很癢。它在石榴花牆上無影無蹤,彷彿一躍跳下高樓的錯覺。
玩什麼禁閉與審問遊戲?她攥緊了錄音筆,只說一句:“變態去死!”放到耳邊聽了幾遍,只覺異常刺耳,茫然地看着對面高樓,不知該說些什麼?童年?
微型飛行器來到空中花園,崔善突然抓起一根長長的樹枝,像RPG火箭彈命中直升機。
黑鷹墜落。
底下附着紙條:“說說你的童年吧。”
躲在無法看到的牆角下,脫下破裙子,用瓶裡的水沖洗身體。赤裸皮膚,冷起雞皮疙瘩,深深的羞辱感。好像,那雙眼睛從未離開,躲在空氣深處,看她敏感部位。更遠的摩天大樓,玻璃幕牆發出血色反光,窗後的白領與高管們,會不會圍在圓桌前,捧着卡布奇諾或拉菲,無論男女眉飛色舞,輪流在望遠鏡中評點女奴的表演?可惜,她太瘦了,骨感到連胸都快沒了,大煞了風景。
掏出來卻是牙刷和牙膏,嶄新的沒拆封過。崔善擠出小抹牙膏,擦在可能發黃的牙齒上,對着最近的高樓頂,咧開嘴巴大笑。
老家的縣城郊外,有條寬闊的流花河,偶爾有野天鵝出沒。三十年前,當她還沒出生,候鳥遷徙的深秋,有個獵人意外發現一隻天鵝,隱身在河灘的葦叢中,開槍將它射殺。天鵝肉分給附近村民吃了。那年爸爸剛從部隊退伍,從鄉下親戚手裡,好不容易買到大半斤天鵝肉,帶回家醃製成風鵝,儲存到過年的餐桌上,全家人吃得終生難忘。
不要輕易給小動物取名,一旦叫慣名字,便有了親人般的感情。它的媽媽是隻白色大貓,終日在幽靜的庭院中曬着太陽,它的爸爸則是隻精瘦的斑紋野貓,每夜流浪在垃圾桶與餐廳門口。貓絕不是忠誠的動物,總想着逃出家門,在黑夜樹叢中尋找刺激。它肥碩溫順的媽媽也不例外,牆外一聲刺耳的貓叫,就讓它心旌搖盪地竄出去。在公園長椅腳下,綠化地的冬青叢中,貧民窟的瓦片上,放縱地徹夜交配。此起彼伏的尖叫聲,讓即將高考的學生們難以安睡。有個考生家長把毒藥塞在鹹魚肚裡,貪婪的公貓一命嗚呼。
小白,我們從小就認識,不是嗎?
當牆上的數字刻到“39”,給她運送食物的航模機艙裡,多了一支小小的錄音筆。
直到現在,她還覺得,貓是一種會死而復生的動物。她的小白並沒有死,隨時可能回到身邊,或在某個夜晚趴在窗外看着她,放射幽幽的目光。可是,將近二十年過去,再沒看到過任何相同的貓——全身白色唯獨尾巴尖上有火紅斑點。
伸出手,在空氣中觸摸他的嘴脣與下巴,面孔的輪廓如此真實,他那熱烘烘的呼吸撲面而來,伴隨酒精與菸草味。
這輩子,只要再聞到那種味道,崔善就會嘔吐。
對面的人會來救我嗎?
一個小女孩發現了它,將瘦弱不堪的貓抱在懷中。貓骨頭很輕,又圓又滑。手指穿過它的胯骨,摟住苗條的腰身。它沒有任何驚慌,沉靜優雅地蜷縮,鼻孔裡噴出的熱氣,與人的呼吸混雜在一起。它真熱,小女孩有些出汗,反而把它抓得更緊。它越發溫順,爲了躲避寒冷,順勢用兩隻前腳搭住女孩肩頭,收縮爪子,讓她撫摸腳掌心幾塊軟軟的肉墊。小女孩大膽地撫摸它全身,從兩隻薄薄的耳朵到透過長毛纖細可人的脖子,從兩排輕靈的貓肋到變化多端最不順從的尾巴,並不顧忌流浪的污垢與異味。就像撫一把古桐琴,小女孩撫遍了它身體的三匝,就差在貓脣上輕輕一吻。
七歲那年的夏天,爸爸殺死她最心愛的貓,全家離開小縣城,去了那座海邊的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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