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冢國光的工作作風永遠無可指摘。
暮色正緩緩降臨, 橙紅,靛藍,深紫, 蒼藍, 向天際層層滲透, 層層融合, 終至完成。墨色背景中搖曳的一兩點燈火, 轉眼間繁星似海,夜就盛大起來。落地玻璃窗外繁華如織的城市宛如星河漂浮在腳下,隨意的泡一杯咖啡, 微薄的暖意就從右手掌心裡傳遞過來。修長指尖遊走於雪白紙頁間,他很平靜的結束掉上一個項目的收尾工作, 逐個安排需要清算的任務, 爲職務交接做好一切準備。
這裡本是整座大廈最安靜的樓層, 眼下更是萬籟俱寂,唯有空曠的夜風從未關嚴的窗戶裡漏進來, 在走廊裡呼嘯而過。
他翻了一下桌案上的文件,看來剩下的一個月,加班加點將成爲常事。
長時間的工作讓他有些疲倦,閉上眼睛,將全部的身體重量交到圈椅裡去, 柔軟的觸感立刻讓人陷落。
不遠處教堂的老式鐘樓, 萬年不變的準點敲響。渾厚悠遠的鐘聲聽在耳朵裡有一種飄渺而不切實際的感覺, 手冢仔細數了下, 整整八下, 提醒他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八點。
桌上的調成振動的手機忽然亮了起來,接起的瞬間有女孩略帶焦急的音色傳入耳膜, “我在醫院裡,恩,手冢,我是美由紀啊,水萌好像不太好,從傍晚開始發燒……”從律師的職業來講她的話顯得語焉不詳而缺乏條理,顯然是處於六神無主的狀態。之前水萌跟他請假兩天,說是去醫院檢查身體,今天正好是第二天。
手冢握着電話的手指略微緊了緊,目光一偏,側手邊還沒來及翻閱的晚報,跡部景吾今日訂婚的消息放在頭版頭條,赫然在目。
他站起來,低頭關掉了面前的液晶顯示器,金褐色髮絲遮住了瞳孔看不到表情,薄脣抿成一線水色,隔了幾秒鐘,冷淡到毫無波瀾的聲音響起:“沒有問題,我會處理。”
取過旁邊的外套披上,他滅了燈然後拉開門走出辦公室。
驅車趕到醫院是二十分鐘後,在詢問諮詢臺小姐時對方支支吾吾的不肯說清楚緣由。手冢並不愚鈍,從護士的隻言片語中理出了個大概。香取綾音下午來過,而且笑意滿面,是以準嫂子身份來接水萌參加晚上的酒會,他們沒有理由阻攔,就讓她進去了。
而跡部留下的人那會兒正好去取化驗單不在,病房內發生了什麼他們也不清楚,結果傍晚查房的時候就發覺跡部小姐睡的迷迷糊糊,這兩個小時體溫一直在升高。
病房裡人睡的很不安穩,像是被什麼夢靨纏住了心,拼命想醒來又醒不過來的樣子。緊緊皺着秀麗的眉,脣色很淡,白皙的臉頰上卻嫣紅一片,手冢伸手在她額頭探了探,指尖傳來燙熱的觸感,而他剛從室外進來,帶着寒氣的手指讓水萌無意識的瑟縮了一下。
手冢琥珀色的瞳孔裡流轉過一道犀利的光痕,跡部到底在做什麼,他都不用管的嗎?!
水萌在做夢,有關跡部的夢。
那是他們結婚的時候,比天空更高遠的穹頂下,她覆着潔白的面紗,婚紗的裙裾在身後奔涌開來,宛如海上盛開的浪花,沿着長長的紅毯前進。而跡部站在聖壇前面,一身亮眼的白色西服,華麗張揚的笑容,他最愛的玫瑰裝點各處,滿目奢豔。
他微笑着向她伸出手,就像那日倫敦霧色的天幕下,騎士等待公主垂青的姿勢。
指尖相觸的一剎那世界頃刻以灰飛煙滅的速度旋轉,然後支離。
我愛你。
是誰在說我愛你,誰對誰說我愛你。
她看見了新娘嘴角得意的笑痕,彷彿在無聲嘲笑她的天真。
全身的力氣都被剝離,手無力的垂在牀沿,玫瑰妖豔。安靜的星光沿着窗櫺蜿蜒而下,鋪展在地面,緩緩的流動,一點一點爬上肌膚,用暗銀的牙在她心上輕輕咬一口,溫柔纏綿,卻鈍鈍的痛。
有人在耳邊輕輕喊着她的名字,她想睜開眼睛,可是不行,不行。
緊緊地,緊緊的像是抓住了誰的手,一個溫暖的所在抱緊她的身體彷彿從海面上撈起碎裂的星,視野一片迷茫後她看見了一雙安寧的眼睛,睫毛動了動,開口瞬間聲帶牽扯的疼,“手冢……”
手冢看着她,“你覺得怎麼樣?”
呼出的氣是灼熱的,心的位置卻覺得冷,她咬了咬脣,想要坐起來,“我……我想回家……”
“日暮醫生,跡部小姐……她想要出院……”當班護士氣息不穩的推開值班室的門,坐在辦公桌後翻報告單的女醫生擡起眼,幾不可聞的嘆息了聲,忍足侑士真是扔給了她一個好差事。
扔了手頭的工作往住院部走去,步伐很快,走廊裡有風,將白褂的衣角揚起,富於飄逸的典雅。
遠遠就看見一襲純白的人影立於廊間,頂燈投下潔淨迷幻的光彩,襯得剪影俊秀挺拔,那影就彷彿月光凝成,清清冷冷,淡淡生輝。
於是她的腳步略慢,整個住院區都很安靜,鞋跟叩擊冰涼地面有韻律空曠的節奏。手冢側了眸,往走廊深處看去。
如水的月色一波三折,沿着衣襟傾瀉而下,劉海下那張臉眉眼精緻,白瓷一樣泛着明淨潤澤的微芒。畫面因腳步而輕微浮動,恍似雪夜朦朧的幻像,或是水澤裡搖晃的倒影。
手冢視線在她胸前的銘牌上晃了下,日暮靜流徑直進了門,置身於明亮的燈光下,俯身簡單看了看水萌,然後走出來。她的話大概是對旁邊的護士說的,卻看着手冢,目光有些奇特:“我還以爲只是跡部小姐要求出院,這不是還有個看着挺聰明的人在嘛,怎麼也不知道要勸着點?”
手冢想,她應該是把他歸爲無知家屬那一類了,這個要求確實不理智,他抿了抿脣,沒有說話。
“昨天C-反應蛋白有點升高,輕微發炎加上下午受了寒,炎症加重才導致高熱。”她拿着病歷翻了下,“各項身體機能沒什麼問題,不過她現在處於用藥敏感期,我們能做的無非是適當開些溫和的藥,加點營養液和物理降溫。”
手冢正是瞭解這些,才覺得也許帶水萌回家也好,她不願意留在這裡,各種原因不難猜,於是他單刀直入:“我想帶她出院。”
“多喝水,注意休息,有條件的話煮點薑湯雪梨煲之類的,促進發汗。明天如果還不退燒,就要回來。”利索合上病歷本,日暮偏頭對護士說,“行了,帶他去辦手續。”
護士很爲難,“可是日暮醫生,忍足醫生交代過,除非是跡部少爺來……”
“唔,”日暮想了想,“沒關係,跡部總裁問起來就讓他去找忍足算賬,忍足問起來就讓他來找我。”
護士沒話講了,於是向手冢說了句“這邊請”。
他是從來不願意麻煩別人的,可是好像……給她帶來了不小的麻煩,手冢有些遲疑,“那個……”
“你還有事嗎?”這女子抱着病歷本,笑意盈盈的看他,“值班醫生都是很忙的。”
把水萌送回家以後,手冢把她安頓在牀上,喂她吃了藥。把冰袋覆在額頭,另外多加了牀被子裹緊,等到水萌昏昏沉沉的睡着了,他才輕聲合上房門,在爐子上煮了薑湯,預備着等她稍微清醒一些再喝。
手冢坐在沙發上,低頭看了一下表,一陣急促的門鈴聲,他不出所料的挑了挑眉,果然來了。
一打開門就看見跡部景吾面沉似水的臉,眉緊緊擰着,應該趕得很急,這麼冷的天氣,額頭上都見汗。
跡部一進門,就迫不及待要往裡闖,“水萌呢,她怎麼樣了?”
他剛剛從宴會脫身,到了醫院就聽說香取綾音來過,大概說了什麼用腳趾也能猜到。這個女人竟然藉口醉酒要休息的功夫跑來醫院耀武揚威,說些不該說的話,她明知道香取集團陷入危機,還敢跟他對着幹,八成是瘋了。
跡部是知道水萌的,表面上大大咧咧什麼都不怕,其實女子的細膩敏感她一樣不缺。
自從愛上他以後她改變了多少,他是最清楚的。
怪只怪他思慮不周,可是他真的等不及,他不想自己的孩子只能偷偷的出生,他必須要能夠名正言順的和她在一起。
“你讓開,本大爺要見她!”直視巋然不動的手冢,跡部的怒意更甚,驀然提高了音量。
“恐怕她現在無辦法跟你好好溝通。”手冢冷淡的看着他,“她燒得厲害,在睡着。”
手冢回到沙發上坐下,最後的一句話止住了跡部往樓上走的腳步,他立在樓梯口,從灰紫色頭髮底下射來迫人的視線,“手冢,你是不是有話跟本大爺講?”
清冷男人點點頭,跡部頓了一下,迴轉過來,跟水萌離婚後,跡部一直沒有開誠佈公的和手冢交流過,現在,也是時候了。
“你的親子鑑定結束了嗎?”出乎意料的是手冢率先開口,沒有什麼起伏的語調,言辭卻異常刻薄。
跡部窒了下,他沒有辦法否認,這一系列檢查,完全超出了產科的範疇,除了想要確保母子平安萬無一失之外,他還隱約抱着另一個目的,儘管被自己刻意忽略了。可是現在,這個目的跟他聽到水萌發燒時的心焦相比,似乎什麼也不算了。
跡部來得匆忙,檢查單一張也沒看,不過這樣的話從手冢嘴巴里說出來讓他格外惱火,“手冢,這跟你有關係嗎?”
“她的左腋下有一粒小痣。”手冢慢吞吞的說。
“……”
“臀部有一小塊橙紅色斑,楓葉型。”他低了頭,細細的回憶,他記性一向很好。
“……”
“腳底最怕癢,一搔就求饒。”脣線稍微勾了下,淡淡挑釁的味道。
跡部景吾眉峰雷擊似的一蹙,骨節分明的手指握拳,上面青筋虯龍一樣跳動。
那冰涼鏡片後的眼神洞若觀火,手冢盯着他。
彷彿是過了很長的時間,又似乎很短,跡部緊握的手指鬆開,驀地揚起一抹豔麗弧漪,“你用不着激我,就算你們真有什麼,我只相信水萌親口說的。”
“很好。”手冢滿意的頷首,分不清心裡究竟是釋然還是失望,他懶懶的向後靠,琥珀鳳眼深邃明亮,“既然你腦子還算清楚,談話可以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