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小韋氏的雷厲風行相比,不得不說這回晉安的反應的確落後了許多,當她終於入宮這日,已是十一娘又一輪當值的最末這天了,也就是說,至少過去了十五日,這十五日間,韋元平已經聯合中書省官員並眼看就要“告老”的王淮準正式向太后諫言“磨刀霍霍向豪闊”;又連十一娘都親眼目睹過小韋氏不下三回前來含象殿,添油加醋、言之鑿鑿向太后描述晉安如何撩撥陸離卻自取其辱,以致於坊間流言四起議論紛擾,甚至暗下譏嘲晉安恬不知恥的新聞,並未卜先知晉安必定會入宮懇求賜婚,以強逼陸離妥協,小韋氏自是上足了眼藥,義正辭嚴地指責晉安此舉完全是將皇室尊嚴踩在腳底踐踏,丟人丟出新高度,苦口婆心勸諫太后千萬不能放縱晉安,以至讓天下臣民寒心。
其實這也不能怪晉安反應遲鈍,她自從孃胎落地,就被德宗寵縱得無法無天,怕是連要天上的星星,德宗都會下令工匠打造足夠高度的天梯,對於男人,晉安完全就具有“帝王”一般的心態,認爲只要是隸屬大周統治之下,都可由她任意“寵幸”,當初她之所以嫁人,完全出於給腹中胎兒找個世望之族作爲父族,不被天下人議論生父不詳罷了。
事實上這些年,也的確沒有男子膽敢拒絕晉安的“親睞”,甚至多的是主動“獻身”者,而晉安那位可憐的附馬自從吞劍自絕,她便再也沒有考慮過再嫁,這與忠貞無關,完全是出於對風流快活恣意無束的留戀。
因而起初被陸離婉拒時,晉安並沒有想到立即以賜婚相逼,還寄望於用自身魅力征服,即便是上回“送餐”被拒,她甚至並無氣怒,越發來了興致,尚且籌劃着親自再送一回,給足陸離顏面,可轉頭卻聽盧銳前來搬弄脣舌,方知陸離當衆將她比爲砒/霜,晉安這才惱羞成怒起來,開始盤算着仗勢強逼。
晉安行事,從來就沒有瞻前顧後過,也正是因爲她一貫囂張,是以在入宮請旨前,決意要先給陸離一個下馬威。
她打聽得不久之前薛家打算與京中一中流世族聯姻,正是欲爲陸離求娶那家女兒,於是特地將那小娘子請來公主府赴宴,毫無顧忌地讓家中部曲恣意調戲對方,將那閨秀嚇得花容失色,跪伏地上哭求饒命,晉安手裡拿着把匕首,在那可憐女子臉上輕輕比劃,冷笑警告:“本公主意中之人,爾等狗鼠之流也敢肖想?要想活命不難,今後對薛郎退避三舍即可。”
雖最終並沒傷及那姑娘毫髮,然而晉安無疑已向世人表明態度,倘若有不識趣者膽敢嫁給薛郎,必然性命難保!
以晉安看來,當陸離完全沒有退路,一但皇室賜婚,他便只有千恩萬謝一條路可走。
敬酒不吃便予罰酒,長公主從來都是如此直接粗暴。
她不僅要讓陸離屈服,並且還必須心驚膽顫惶恐難安的屈服,否則怎雪被其喻爲砒/霜避之唯恐不及之恨?!
這麼一耽擱,十五日就轉瞬即過了。
而這日晉安前來請旨,原本是胸有成竹,根本不曾預料太后會有反對意見,她也根本不顧宮人猶猶豫豫地阻撓,聲稱太后正在看閱奏章處理國政,置若不聞般入內,倒是睨見了十一娘在旁,想起這丫頭彷彿與陸離有師生之誼來往時分頻繁,乾脆就當着十一孃的面直言不諱。
太后大約也習慣了晉安的魯莽作風,懶得責怪她有違禮規直闖殿內,不過在聽晉安昂首挺胸要求賜婚後,微微蹙眉:“還嫌這些日子笑話鬧得不夠?什麼情投意合、天作良緣,你當我人在深宮便耳聾眼瞎了不成?薛絢之數回婉拒,甚至當衆將你喻爲劇毒避之不及,這賜婚意旨一下,世人豈不嘲笑我皇室強迫姻緣,晉安,你未免也太過任性了些。”
語氣並不算嚴厲,甚至帶着幾分寵溺,然而已經讓晉安呆若木雞了,眼見着太后並沒有贊成的意向,頓時收斂起跋扈自得的神情,長吁短嘆淌眼抹淚示弱,看得十一娘目瞪口呆,她完全沒想到堂堂長公主殿下居然也有如此演技。
“母親竟然也知道那薛六郎不識好歹,怎麼便不憐惜一下女兒?多少年來,我何曾遇見如此讓我傾心之人?自從夫君逝去,我一人將嶺兒拉扯長大,受過那多苦楚,身邊連個能說知心話者也無,倘若阿耶在世,決不會見我這般悽苦,阿耶臨終之前,可是千叮萬囑,交待母親定要對我多加照顧,母親一貫賢良,怎忍心看我錯過良人孤苦殘生。”
十一娘聽着這話倒還不覺憂心,只因小韋氏數回挑唆使絆,據她看來太后已然心有決斷,小韋氏甚至還將她也收買,叮囑道若見晉安入宮可得遣人知會一聲,顯然是想及時趕到拆臺,關於小韋氏的叮囑十一娘自然不可能瞞着太后,太后得知也只置之一笑而已,因此十一娘才以爲小韋氏的作用已經達到,任由晉安如何懇求,太后都不可能允准。
甚至於太后詢問她陸離作合打算時,十一娘也理所當然的附和小韋氏之辭,證明傳言屬實,陸離根本不存再娶的念頭——也只能如此婉轉表達了,總不能直說陸離嫌棄堂堂公主殿下水性楊花又心如蛇蠍罷?
然而太后接下來的態度卻讓十一娘無比懸心。
只聽她長長一嘆,又見伸手將晉安摟在懷中,撫着肩膀安慰:“你這姻緣,也的確太過坎坷,別說你阿耶曾經千叮萬囑,就算念着你阿母從前待我何等親厚,我自是該疼惜你更多,可是晉安,你也不小了,也經歷過世情冷暖,怎能不知姻緣不可強求,要是錯付真心,將來也不會幸福,罷了,眼下薛絢之我還有重用,賜婚之事只好暫且擱置,若他此番果能立功,詔見之時我自當多加勸導,最好是能說服他自己甘願,纔是真正爲你將來考慮。”
雖然言下之意應當是決意採納陸離諫言,可並沒有直接拒絕晉安,尚且留下太多餘地,十一娘如何能夠安心?但她自然也不會將狐疑與擔憂現於情面,依然是垂着頭整理太后批覽的奏章,可聽見晉安接下來的那句話後,簡直沒忍住將手中奏章撕成兩片。
“女兒有段時間未曾在母親跟前盡孝,心甚不安,還望母親許可女兒這回在宮中小住。”
什麼盡孝,無非是準備要打長期戰,纏磨太后首肯罷了!
“慈母”自然不會拒絕“孝女”的心意,當下留了晉安於含象殿小住,十一娘眼看着長公主殿下紅着眼圈暫且告辭,暗暗咬牙,終於是將怔忡的模樣顯露無疑,忽聞一聲輕笑,十一娘擡眸,正對太后溫和的眼眸,脊樑骨頓時竄上一股冷意。
“伊伊可是在爲薛六郎擔憂?”太后倒是開門見山,十一娘也毫無隱瞞:“回稟太后,兒是聽十四兄提起,薛六哥最近頗爲苦悶,正是爲長公主一事……依兒對薛六哥瞭解,他確是無意,故而不敢耽擱貴主姻緣。”
又聽太后長嘆一聲:“這我何嘗不知,晉安性情過於剛強,又是打小被嬌縱過度,薛絢之溫文爾雅,和她性情的確不和,只晉安也有可憐之處,我實不忍心拒她所求,這事且拖延一陣,最好是晉安自己想通了放手,否則,我也只好盡一盡心,且看絢之是否能夠勸服。”
十一娘眼看着太后那張和藹可親的慈祥面孔,頓時醒悟過來這位只怕是在裝模作樣,以防旁人議她有失慈愛忘恩負義罷了。
這才放下一半心,好歹又想起陸離早有應對辦法,待那事一鬧,簡直就是向天下坦誠對晉安決無好感,更加不可能被太后“勸服”,太后既然表示不會強人所難,只不過嘗試着居中撮合,那麼晉安便絕對不會趁願!
想明白這事,十一娘便將心思集中在“公務”上頭,然而待她總算忙碌完正事,剛出議事廳,不想又被晉安堵了個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