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初,穹色灰青,只在遠天透出一絲霓影,四月初的清早,微風已經越發不帶森寒了,早起的婢女極其樂意忙裡偷閒,在廊檐下小站片刻,舒展一下睏乏的腰身,深吸一口甜鬱的花香,那拂面和風裡,夾雜着晨露清潤的味息,更是讓人神清氣爽,婢女觀賞了一陣院子裡碧葉紅花的美景,目光流盼,彷彿是不小心晃過一排石階下跪伏的父女二人身上,鼻尖發出一聲譏笑般的輕哼,嫌惡的神色顯露無遺。
“郎君醒了,快些入內服侍梳洗更衣。”聽見乳媼囑咐,婢女這才轉身入屋,離開前還不忘給了階下人一個鄙夷的白眼。
瑟瑟發抖的女子也聽見了乳媼的話,微擡起一張蒼白的臉,帶着些期待又似乎飽含着畏懼向那高高在上的屋門張望,想說什麼,最終只發出一聲黯啞的哽咽來。
她身邊跪伏着的瘦弱男子低聲交待,語氣十分虛弱與疲憊:“等會子見了貴人,可得好好懇求,切莫再說那些冒犯話,只望貴人開恩,放過咱們這回,你與大郎纔不至被生生拆散。”
女子似乎有些不甘不願,但想到這些日子以來所受的逼迫欺辱,連累着老父也一同擔驚受怕,原本身子就不好,硬是陪着自己在地上跪了一整晚,明明懼怕高門紈絝,卻因爲她這女兒不願屈服,連勸也不曾勸她行那違心之事,女子到底還是強忍了不服,答應一聲。
隨着長公主府的小主人阮嶺清醒,院子裡的僕婢也開始了出出入入的忙碌,然而等到小半時辰過去,阮嶺依舊沒有現身,那瘦弱男子終於不抵疲勞,身子一歪暈倒過去,女子驚呼一聲“阿耶”,手足無措想要摻扶,可她的膝蓋也已經十分僵痛了,也只能撲倒在老父身邊哀哀哭喚,而來來往往的僕婢竟將這可憐的父女視若不見,偶然有人看過來,眼神也只有冷漠和興災樂禍。
“這一大早,便開始哭什麼喪?”
鏤花門扇前,阮嶺邁檻而出,負手站在高高的石階上,十分不滿地蹙着眉,厲聲質問女子。
老父被女兒哭搡了一陣,這時又受這一喝,竟然驚醒過來,強撐着虛弱疲累的身體,還不忘提醒女兒跪好,一邊叩首一邊請求:“貴人恕罪,貴人恕罪……”
女子也麻木着神情,隨同老父一齊叩首,眼淚洶涌而出,一滴滴地落在泥土裡,這一刻她恨透了仗勢欺人的顯貴,與眼下弱肉強食的世道。
可是除了哀求示弱,她已然沒有其餘選擇,誰讓面前之人貴爲晉安長公主的獨子,輕易就能讓她家破人亡!
“不知好歹,不過賤民一個,能嫁長公主府僕役也算三生休來福份,竟然還敢拒絕。”乳媼雙手叉腰,橫眉豎目地斥責階下女子,眼睛裡寫滿了嫌惡。
又有婢女搬出一張瓷墩,阮嶺施施然坐下,挑眉一邊“欣賞”父女倆越叩越重的響頭,一邊接過婢女呈上的羊奶慢慢飲用,直到看見兩人額頭都已血肉模糊,方纔大笑着說出“罷了”二字,負着手緩緩踱下石階,一直到那女子身邊,才居高臨下地冷哼一聲:“若早早便曉得叩這響頭,也不需要生生跪上一宿,滾罷,別再髒我眼睛。”
緊隨主人身後的乳媼小聲詢問:“郎君真就這樣放過兩個不知好歹賤民?也太過便宜了他們。”
“我之所以爲阿媼家三郎作媒,不過是看這女子生得尚有幾分姿色,眼下她磕得頭破血流,毀了容貌,哪還配得上阿媼之子?我也懶得計較不識好歹之草芥賤民。”
乳媼立即奉承討好:“這都是郎君寬容大度。”
眼瞅着阮嶺在一幫僕役的跟隨下前往馬場練習騎射,乳媼這才滿是嫌惡的喝斥父女二人:“還不快滾?”
那雙父女直到這時才反應過來自己當真逃過此劫,互相摻扶着一瘸一拐離開,纔剛出了公主府不遠,當父親的終於忍受不住這一整晚所受的折磨,再一次暈倒,只這一次卻有好心人經過,是個身強體壯的男子,二話不說將老父背上,送去藥坊請醫診治,又詢問女子經歷何事,女子忍不住將幾日以來的遭遇哭訴,引得藥坊衆人無不義憤填膺,都斥阮嶺欺人太甚,卻也有人小聲規勸:“這回阮郎君願意放過二位,已經算是大幸了,誰讓他貴爲長公主獨子呢?一貫就是橫行霸道,莫說咱們這些布衣小民,那些貴族世家都不敢招惹。”
好在當父親的在醫者施針下緩緩醒轉,眼看並無大礙,那好心人不但替父女二人給付了診金,又爲他們賃了一輛騾車——父女二人居處離此幾乎隔着大半座長安城,看老父這情況,是怎麼也不能步行回家,男子也算幫人到底了。
父女二人自是千恩萬謝,詢問男子姓氏居處,以期日後報答,男子卻連稱不圖回報,一溜煙跑了,倒是贏得了圍觀者不少“熱心仗義”的讚揚。
男子走出裡坊,便有一人牽着馬過來,男子翻身上馬,延着春明橫街進了道政坊,又經過了兩個十字街口,纔在一處大宅前躍下馬背,與門房相互調侃了兩句,聽見身後傳來軋軋輪聲,男子又見車上徽章,認出是來自京兆柳氏,連忙恭身相迎。
被婢女摻扶着下來的正是十一娘。
“柳小娘子可有些日子沒來了,我家小郎君可是時常唸叨。”男子顯然認識十一娘,笑着上前寒喧,一邊請人入內。
“張叔近來還好?”十一娘也毫不見外地與男子寒喧,只是當見男子一路跟着她往陸離居院行去時,心頭才微微覺得有些納悶。
幾年來她與陸離也算時常來往,對薛府早是熟門熟路,壓根不需僕婢導引,張叔是薛府部曲,妻子便是陸離乳媼,哪能不知十一娘是常客,再說張叔到底是男子,雖然十一娘還是個未及豆蔻的稚齡女孩,按理也不該由張叔迎送。
“柳小娘子有心了,在下剛巧有事回稟郎君。”
得這一句解釋,十一娘方纔明白過來,自是沒有多嘴詢問是因何事,這麼說着話走了約莫半刻,剛剛進了院門,便聞男童脆亮的背書聲,再一轉過影壁,可不就瞧見了陸離正一邊烹着茶,一邊考較薛昭的功課,上晝暖陽和煦,斜透竹葉碧隙灑在青氅衣肩,陸離剛剛分好兩盞茶湯,擡眸卻見十一娘駐足不遠帶笑凝望,他幽墨的眼眸裡立即染滿了笑意,微涼的指尖卻是小小一顫,又極快沉穩如初。
“昭兒,你看誰來了?”
眼瞧着薛昭回頭,旋即驚喜地連喊着“阿姑”,快步跑過去施禮,愉悅地與十一娘嬉耍成一團,陸離一時間別外羨慕起昭兒的年歲來,這樣無拘的時光已經離他十分遙遠了,遙遠得每當回憶都會忽然怔忡,臉上微笑着,心底卻晦鬱,然而她分明就在眼前,卻已經開始留戀此時此刻。
不捨移目,卻不得不分心耳聞張叔的稟話,陸離的心不在焉從來不會流露於情面,他的心事也從不會輕易被人窺破,因此還是認真仔細地囑咐張叔接下來的行事,待忠心耿耿的部曲領命離開,陸離這才靠近每當閒睱便記掛想念的女子,她似乎又長高了個頭,烏黑柔軟的發頂,已經到達他的心口。
慢慢地,眉目已經有若芳扉綻放了,似乎與他記憶中的面容日漸相仿。
“行了昭兒,到你練習騎射之時。”待打發了對十一娘依依不捨的薛昭,兩人這才隔案對坐下來,陸離安靜地聽完十一娘義憤填膺地敘述,卻對晉安長公主的不依不饒毫不介意,那個人是惡是善都與他沒有干係,他沒有興趣去惱恨一個路人,只有來自於十一孃的關切,她爲了自己憤憤不平的模樣,纔是他的倍加珍惜。
就算我們只能成爲知己,我之餘生,已算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