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內這條蜿蜒穿行於花苑的遊廊頂上,轉角飛檐之後,忽然“長出”一張人臉,那狹長的眼角微微咪起,似乎遙望了一陣遠處芳樟下立着的小丫頭只能看出輪廓的身影,人臉嘴邊牽起一抹意味不明的輕笑,隨着雙手一撐,身子一躥,腳尖在碧色琉璃瓦上幾下無聲無息地點踏,一道人影飛速躍至數尺之外的芳樟濃蔭裡,又是幾個起落,最後隱匿在距離十一娘站候處數步之距的樹蔭。
這裡是禁苑之內天子寢宮,任是身懷絕技的高手,當然都不可能突破森嚴的警備無聲無息潛入,那麼能在紫宸殿的檐樑樹蔭上躥下跳之人,大約就只有晉王賀燁一個了。
撥開幾片阻擋視線的樟葉,少年這時足以看清小丫頭的眉目神色,雖然穿着一身色彩俏麗的襦裙宮衣,看起來與這明媚春景十分得宜,不過兩眼卻直衝遠處廊廡內的人連拋“飛刀”,整個人似乎都渙發出一股子森寒。賀燁剛纔雖然將天子與晉安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但因爲十一娘並未吭聲,故而並不知道她那極度惱怒的不良情緒,這時看得分明,賀燁只覺頗爲詫異,又聯想到晉安的“請求”,似乎才明白過來十一娘那般怨恨的小眼神因何而生,不由挑眉。
看來這丫頭對薛絢之的關切非同尋常,瞧這模樣,簡直恨不得把長公主殿下生吞活剝了一般。
十一娘這時心思全在晉安身上,壓根沒注意賀燁的接近,忽聞身後一聲悶咳,下意識回頭,才瞧見背後不知何時已經站了個身穿深黑袍服的高個子,正饒有興趣地俯視她。
女孩微仰的面頰,這時已經完全隱消了早前的怒容,“變臉”之速不由讓晉王暗暗嘖舌,他輕輕笑出兩聲來,小小的彎了下腰,以便於與個頭只到他胸膛的小姑娘溝通。
“想不想知道晉安打發你走遠後與聖上說了些什麼?”
這還用說?十一娘一點沒有猶豫,直接回應:“多謝大王。”
“我那阿姐親口所說,她可不在意薛絢之壽元長短,目的無非是要逼其屈服,只要二人成婚,哪怕薛絢之立即死了,大不了再守回寡,讓聖人無需爲她將來操心,只要讓她出了這口惡氣就好。”
十一娘聽了這話後心中越發窩火,臉上卻沒有泄露,只將擔憂之情表現無遺:“薛六郎必然不肯屈服,只盼聖上顧及薛氏一門爲大周臣民,千萬莫行威逼失德之事。”
“這事我可從旁相助,擔保不讓晉安趁願。”賀燁乾脆利落地承諾。
十一娘心中一喜:有晉王援手勸阻,賀衍應當不會被晉安說服,只要皇室不下旨賜婚,晉安縱然貴爲長公主也拿陸離無可奈何,這事大約就不需擔心了。於是立即真心實意地施禮道謝,忽然想起面前這位少年親王可從來不是好管閒事的人,這回毫不猶豫主動答應幫忙,不知又有什麼交換條件?
“殿下但有需要,萬不敢辭。”十一娘也十分乾脆利落。
如此痛快直接的態度自然讓賀燁大覺舒暢,分外讚許地衝小丫頭咪了咪眼,卻將嗓音更加壓低了幾分:“是想讓你轉告源平郡公,幫我暗察莒世南之來歷,雖然聖上對其十分信任,可我實在懷疑此人裝神弄鬼不安好心。”
賀燁今日之所以趴於廊頂竊聽,目的當然不是衝着意外來客晉安,而是莒世南,無奈天子今日與莒世南只是下棋,並沒有說那些要緊機密的話,賀燁一無所獲,可巧撞見十一娘前來紫宸殿,也是靈機一動突生念頭,寄望於柳氏一族能替他察明莒世南的根底。
他雖然知道江迂在宮外有那一幫人手可用,然而那忠心耿耿的宦官卻一直期盼着賀燁能登上九五之位,對天子的安危並不如何在意,賀燁也是擔心江迂在此一事上有所保留,不會竭盡全力。
“宮人私下議論,皆稱莒先生身懷異術,能召皇后亡靈與聖人相見,聖心得慰故龍體漸安,難道大王並不相信莒先生果具凡俗之所不能?”十一娘問道,她對這事也好奇得很,當然不信莒世南真有本領能召亡靈,事實上她早已交待了賀湛暗察此人來歷,不過直到目前還未發覺任何蹊蹺,這時追問,是想從賀燁口中打聽賀衍甚至太后究竟是怎麼被莒世南矇騙。
“聖人雖告我莒世南確實能使人魂相見,只莒世南迴回施法都會摒卻旁人,我想盡辦法都不能窺得仔細,阿兄日漸康復雖是大幸,然我始終不能安心,要是他爲圖榮華富貴也還罷了,怕就怕萬一是奸人指派謀害阿兄。”賀燁難得收斂了往常的狂放不羈,一步向前肩脊下壓,頎長的身影幾乎將十一娘嬌小的個頭完全籠罩,臉上不見笑容,極爲認真懇切:“小王在意唯有阿兄安康,還望柳十一娘轉告太夫人與源平郡公勢必盡心,小王感激不盡。”
高高在上的賀燁自稱“小王”,這還是有史以來頭一回,十一娘想到他於數日之內父母相繼辭世,置身於險惡宮廷,若非賀衍庇護只怕早被太后謀害,倒也能夠體會他對賀衍這個兄長的關懷之情,雖然內心裡並不認爲柳家有那能力察明連賀湛都不得蛛絲馬跡的隱情,這時倒也一口應允下來:“大王所託,吾必一字不漏轉告家中長輩。”
賀燁微微頷首:“你也大可安心,聖上至今仍憾當日無能維護薛公,對薛氏一族其實頗懷愧意,應不至於允同晉安無理取鬧,這事我會密切關注。”
說完擡腳便走,是直衝廊廡,顯然欲要堂而皇之的打斷晉安繼續糾纏天子。
十一娘對賀衍所謂的愧疚心實在不以爲然,相比之下,倒更相信賀燁的頭腦手段,她最後衝廊廡裡的晉安長公主飛去一眼“冷刀”,便垂下了臉,繼續乖巧溫順地“站候”。
次日辭宮歸府,十一娘向太夫人轉告了晉王所託,並沒提起晉安逼婚一事,卻從源平郡公口中得知太后果然已經召集幾大國相商討,決心採納陸離諫言嚴察隱田用以重新分配給逃戶,好教百姓安於農耕,政令應當最近就會正式頒行,源平郡公頗爲擔心自家——柳正在世時可不算正直忠良,欺佔民田的惡行不是沒有做過,如今毛維將柳郡公視爲“韋黨”,而王相國眼看就要被元得志架空,已生告老之心,一旦元得志正式執掌尚書省,追察柳家是否有隱田之行用以清除政敵那是毫無疑問。
韋太夫人卻胸有成竹:“那些非法所佔私田我早已交還原主,如今家中產業田畝皆有官衙造冊,不怕察實。”
十一娘由衷佩服韋太夫人的先見之明,慶幸柳正這個家主命短,如今京兆柳嫡宗有太夫人這麼一個明白人執掌,纔算真正的顯望榮華,難怪韋海池儘管對太夫人心存嫌隙,卻不得不顧及京兆柳在世族中的地位,廢盡苦心籠絡,一邊戒備着一邊還要器重了。
她再一次慶幸重生在這樣的家族,至少擁有十分有利的基礎,否則報仇雪恨只會更加艱難。
“伊伊,明日你且隨我陪同你姨祖母往大慈恩寺一趟。”太夫人又忽然說道:“瑩兒那孩子,真不讓人省心,在宮裡受了風寒竟一病至今,成日間哭哭啼啼連藥也不好好服用,你姨祖母急得沒了辦法,要往佛寺爲她祈福。”
看來謝瑩這回是真病得不輕,十一娘雖然因爲太夫人的情份對韋夫人並不記恨,可因爲謝瑩終究是謝饒平的孫女,十一娘對那孩子可不存對柳九娘等人的友愛之情,雖說裴鄭滅族與謝瑩並無干係,十一娘也從沒想過在謝瑩身上施加報復,卻也從不關心她的死活安危,更別提十一娘這時尚在懷疑謝瑩這回也參與了淑妃的計劃,姑姪三個不知道有什麼陰謀,爲她祈福?十一娘又不是菩薩心腸。
“大母,兒已多時未向薛六哥討教琴藝,明日薛六哥可巧休沐……”
與其爲謝瑩祈福,還不如與陸離碰頭商議一下接下來的計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