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澠池鎮。

“興愛!興華!興國!快出來!好消息!好消息!”甄全從外面跑回來,腳上溼淋淋的還穿着一雙膠皮靴子。

大女兒興愛聽到喊聲跑了出來,手裡還端着一個盆子,看到爸爸一驚一乍的樣子,她問: “爸!這是啥事兒高興成這樣?我媽還病着呢,你這大呼小叫的。”

甄全顧不了那麼多,“好消息!好消息!”他一個勁兒唸叨着就是激動的說不出什麼來,再看他手裡抖晃着兩張紙。興愛瞅了瞅挺納悶,又問:“爸!你手裡拿着的到底是啥?有這麼高興嗎?”

“你大伯還活着!他活着!他活的好好的!就在內蒙古。”

“咣噹!”盆子從興愛的手裡滑落,水倒在了地上,灑的她兩腿都是,褲腳溼透了,鞋子也溼透了,她沒覺得,或者說根本顧不上去感覺這些,她驚到長大了嘴巴:“你說啥?我大伯活着?他沒有死?還活着?那……那……”興愛擡起手指着祠堂的方向。

“我的閨女啊,你大伯他沒死!真的沒死,我們這幾十年都供錯了,不吉利,不吉利啊!快馬上把那牌位撤了!對!撤了!馬上撤了!再……對……對,再響幾掛鞭炮沖沖晦氣……”甄全激動的語無倫次,不停地念叨,不停地抹着眼淚。他曾經幾度尋找無果的大哥,曾經張榜宣佈犧牲的大哥,竟然還活着,這真是個天大的意外啊!天大的好消息啊!甄全仰頭對着天空狂喊:“爹!娘!你們牽掛的大哥沒死,大哥還活着,你們可以安息了!”他揮舞着手裡的那兩張信紙,然後又捂在胸前,如獲至寶一樣的捂着。

“爸!我去告訴大娘去!她等了這麼多年,總算是沒白等,她會高興壞的,還有我哥他三十歲都沒見過他爸是啥樣的?”興愛一臉興奮,就要去傳話,被甄全攔住,他臉色突然沉了下來,剛纔的激動興奮頓時煙消雲散。

“爸!怎麼了?”

“唉!你先別去告訴你大娘,我想想該怎麼說?”甄全面色凝重,似乎在思考什麼?興愛有些奇怪,爸爸這突然是怎麼了?但她看得出爸爸很爲難,她就問: “爸!這有啥難的,就說大伯還活着,多高興啊?你愁啥?”

“你懂啥?你大伯在內蒙又有家了,已經四個孩子了,你說讓我該怎麼說?” 甄全說着蹲在了地上,頭埋在胸前。

“什麼?”興愛大吃一驚,從她爸手裡把信揪了過去,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然後也跌坐在板凳上了,父女倆好一陣兒的沉默。

一會兒,興愛打破了這份沉默:“爸!怎麼辦?”

甄全皺了皺眉頭,站了起來,在地上來回打起了轉,“不說也不行啊!你大伯不是正被調查嗎?要是那邊來人了,咱鎮子上都知道了,你大娘能不知道嗎?” 甄全琢磨了大半天。

“先告訴你大娘人活着,後面的事先緩緩,我馬上去一趟內蒙,看看啥情況?回頭再說。”

“誒!”興愛應了一聲。

甄家後院。

“活着?你說甄有還活着?”宛如驚訝之後放聲大哭,邊哭邊在質問:“那三十年了,他離開整整三十年了,既然活着,爲什麼不回來?在我們都當他死了的時候,心裡也沒那個念想了,他突然又說活着!”看着嫂子痛哭流涕,甄全不能說什麼,他知道她也不容易,就讓她痛痛快快哭一哭吧!哭過之後,她平靜了很多,然後問道:“甄全,你是要去找他嗎?” 甄全點點頭。

“那帶着興中去吧!看看他三十年沒見過面的兒子。”

甄全一聽,這還了得,我怎麼能帶着興中去呢,那邊到底是什麼情況?我一點不清楚,萬一那邊不知道我哥在這兒還有個家,那後果會怎樣?誰也不知道,想到這兒,便解釋道:“嫂子,是這樣,那邊我哥正在接受調查,說是歷史有問題,他自己都不自由,去了怕再填麻煩,說不好那邊還會來人,家裡也得照應着,就讓我先去一趟吧,看看啥情況?”

宛如想想甄全說得也不無道理,還是先讓他過去看看再說吧,便對甄全說:“那就這麼定啦!你安頓好家裡就動身。”

“好的!” 甄全一刻也等不及了,恨不得插上翅膀飛過去。

甄全出來,直奔祠堂,將甄有的牌位撤掉,燒了!哥等着我!

柳家鎮。

沛旋是個勤快人,一早起來就坐不住,拿着掃帚認真地清掃着小院,可這身體不做主,這頭呀又發暈了,她把着掃帚立在那不動,秋寧看見了,忙出來搶過掃帚,責怪道:“媽!你身體不舒服,就睡一會兒嘛!這些我來做就好了。”她把沛旋扶回了屋,自己接着掃了起來。

吳茜看到了秋寧,忙從屋裡出來,拉着秋寧問道:“秋寧,昨天你們怎麼把乞丐領回家去了?”

秋寧停下了掃帚,拄在胸前,衝着吳茜笑笑:“是呀!我爸說乞丐不是壞人,壞人偷呀搶呀的,乞丐不偷不搶,誰來我家要飯都沒有空手走的,我媽也是這樣說的。”秋寧的臉上全是尊敬,根本不管她爸是黑了白了的。

吳茜看着秋寧,望着這個幾經風浪顛簸的農家小院,一個被紅海洋盪滌走了的老詞驀地蹦進腦子裡:家教。可是牢牢掌管着這家庭文化教養的人竟是紹棠!他究竟是什麼人?有着怎樣的經歷?真的是“歷史反革命”嗎?吳茜開始懷疑隊長說的話了。這以後,吳茜一閒下來就上沛旋那屋裡去閒聊,沛旋也可憐這些孩子們,經常給她們做做飯,縫縫補補,洗洗涮涮。姑娘們也大媽長大媽短的叫着,剛來時的警惕性早跑到九霄雲外去了,也許,在她們內心深處早把沛旋當做了親人。

還不到兩個月,這些北京娃們就耐不住成天吃酸鹹菜的伙食,徑自去了鎮外的菜園子。

“大爺!”吳茜第一個走過去,對園頭說,“發我們點菜行嗎?”

“嗯,好吧。”園頭爽快的答應了,“奔西邊有兩畦小白菜,你自已去拔哇,別管我說啥。”

吳茜有點兒摸不着頭腦,這園頭說話怎麼前言不搭後語的,管他呢,反正他放話了。這樣一想,吳茜帶着小紅奔西邊的小白菜去了,那綠盈盈的小白菜竄起兩尺高,看着就惹人喜愛,她們已經很久沒有吃到菜了。可還沒等她們伸手,忽聽那園頭就高聲吆喝:“喂!你們幹啥啊?說你們呢!喂!”郭茜停下動作,看看周圍,除了她們幾個沒有人拔菜啊,這不就是在吆喝我們嗎?她頓時感覺臉頰發燙,忙返回園房,氣呼呼地看着園頭,說:“大爺!你是在吆喝我們嗎?是你同意了我們纔去拔菜的,怎麼不講道理啊?”

園頭並沒有生氣,而是露出古怪的笑:“你這閨女!我不是要你別管我喊啥嗎?我喊我的,你拔你的,隊長說不着你北京娃,我喊過了隊長也說不着我咧!這不就沒事兒了嗎?”

吳茜瞪着紅紅的眼睛,“大爺!我就是一輩子不吃菜,也不讓別人當成賊!”說完扭頭帶着幾個姑娘就走。快走出菜園子時,發現前面有個人在鋤地,頭頂破舊草帽,一下一下特別認真地鋤着草,後腰彆着一杆旱菸袋,背對着她們,沒有回頭,可吳茜知道他是誰。

“紹大爺!”她低低地叫了一聲。剛被傷過的自尊促使她疾步向前,不想搭話,就在她經過紹棠身邊時,低沉的山西口音響起來了:“孩子!看,你腳下是菜。” 吳茜低頭,呀!眼睛亮了,一捆喜嫩的小白菜用草繩捆得整整齊齊放在那裡,她剛纔的委屈一下煙消雲散,喜滋滋的提起小白菜就跑,跑出兩步,她回頭忘了一眼紹棠,沒有看到那黑瘦的臉,看到的仍舊是那頂破舊的草帽,她鼻子一酸,眼淚溢滿了眼眶,這就是“歷史反革命”嗎?

剛進得小院,沛旋就迎了出來,笑嘻嘻地喊道:

“喲!姑娘,今兒有菜吃啦?過來,看大媽給你做了啥稀罕的?”

沛旋揭開鍋蓋,籠屜上整整齊齊放着一個個小圓球。這是吳茜從來沒見過的,她瞪着眼睛,看着這些喜人的圓滾滾的小圓球,嘴裡嘖嘖讚道:“大媽!好可愛啊,這是什麼啊?”

“沒吃過吧?這叫丸子。”說着拿了一個遞給她,“嚐嚐!”吳茜小心的捏在手裡,慢慢咬下去,雖然粗糙了點,但是蠻好吃誒!沛旋看着這孩子吃得高興,她也高興。她總想着,這麼點孩子就離開爸媽,來這兒吃苦受罪,實在可憐,不由的就會想到自己當年受的苦,就想能幫就幫着孩子們點,她們的爸媽就放心了!吳茜吃完了,把菜解開,分一半給沛旋留下。沛旋急了,假裝生氣的樣子。

“姑娘,大媽不要,你都拿上過去一塊兒和她們吃頓好的。大媽一輩子過來了,啥都吃得飽吃得慣,你們就不一樣了,在城裡哪受過這種罪,又是長身體的時候,可不能湊乎。”沛旋把菜塞到吳茜懷裡,連推帶拉把她送回屋去。

“大媽!你和大爺對我們太好了,我們這輩子都不會忘了你們。”吳茜實在忍不住了,竟然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看你這姑娘,你們和秋寧一般大小,就像大媽的姑娘一樣,別哭!以後有啥就跟大爺大媽說一聲。”

“嗯!”吳茜點點頭,眼裡是無法言語的感激。

三天後,一個陌生人走進了柳家鎮,消瘦的身子,黑瘦的臉,操着一口山西口音,揹着一個大包裹,走進了隊裡。

“請問,哪位是隊長?”

“我是!”隊長應了一聲,上下打量着面前這個人。

“真像,太像了!”他自言自語道。

甄全見隊長盯着他上下打量,讓他很不好意思,他笑了笑:“隊長,我叫甄全是來找人的,這是我的介紹信。”說着遞上了一張紙,隊長接過來一看,他吃了一驚:“怪不得啊,原來你是紹棠的弟弟,要不怎麼能長的這麼像?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嘛!”

甄全笑了,問道:“那我哥家住哪兒?”

隊長忙站了起來:“走吧!紹棠情況特殊,我送你過去,再安頓紹棠點事兒。”臨走時,隊長趴到那大喇叭上吆喝了幾聲:“紹棠!家裡來人了,聽到後趕緊回去。”這才放心的帶着甄全向紹棠家走去。

沛旋正忙着提水,一桶一桶的直到把缸填滿了,秋寧她們還在幹活兒沒回來,秋致和秋遠每天在學校湊乎着唸書。

“這眼皮今兒跳上沒完沒了的。”她把桶放在牆根底,使勁兒揉着左眼睛,嘴裡嘀咕着。

沒等紹棠回來,隊長就已經帶着甄全走進了小院,沛旋一看隊長來了,哎呀!這是又咋啦?又要審問了嗎?她心裡有些不安,再加上這眼皮跳來跳去的,很不踏實。

“沛旋啊!”

“隊長,有啥事兒?” 這心裡那叫一個慌啊。

隊長指了指身後的甄全,說道:“這是紹棠的弟弟,剛從山西來,已經去隊裡登記過了,現在我給你領來了,紹棠還沒回來嗎?”沛旋懵了,這是啥意思?紹棠的弟弟?這哪跟哪啊?

“隊長,這,這啥意思?我沒聽明白,紹棠弟弟,他,他哪來的弟弟?”

“哎喲!這我就不清楚了,本來紹棠這歷史就不清楚,這又冒出個弟弟來,這些以後上面自然會調查的。”隊長輕描淡寫的說了兩句,這兩句把沛旋噎住了,“這……”沛旋傻眼了,腦子裡一片混亂,這時紹棠從外面走了進來。當兄弟倆相望的剎那,淚如泉涌。甄全扔下了手裡的包裹,上去一把抱住了紹棠,一聲趕着一聲地叫着:“哥!哥!”除了眼淚什麼都沒有說,兄弟倆只是緊緊的相擁在一起,這是三十年的生死兩茫茫,這是生死兩茫茫後的久別重逢。突來的喜悅,長長的思念已讓他們泣不成聲。

紹棠在三十年之後再見到自己的手足,那種心境,那種感動,那種牽掛是用語言無法形容與表達的。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緊緊的抱着甄全,捶打着他的後背。這十年被幾次關押,他沒有哭,被遊街示衆,他沒有哭,工作丟了,他沒有哭,可此刻,他哭了,第一次看見這個將近年過半百的老人像小孩兒一樣嗚嗚嗚的哭泣!這場面惹得隊長眼眶也紅了,他吩咐了一聲:“紹棠,有啥話回屋說去,要記得只能待三天,就得離開。晚上別亂走動,有人會查的。”說完走了,他也實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同時他心裡也在打鼓,這紹棠憑空又冒出個弟弟來,這又該麻煩了,看來他的確不簡單啊,這紹棠到底是啥人?明明有親人爲啥偏偏不承認,唉!隊長帶着滿腹心思離開了紹棠家。沛旋還是一臉茫然,但也猜到了幾分,她一直安靜地站在旁邊,看着眼前發生的這一切,不知所措。這時,紹棠平靜下來,把甄全帶進屋裡。甄全掃了一眼這屋子,心裡已是清楚了哥哥過的是啥日子。紹棠這纔回頭把沛旋拉過來。他很平靜地說:“沛旋!我對不起你,當初我沒有和你們說實話,我不是一個人,除了爹孃,我的弟弟妹妹都還活着!這就是我弟弟甄全。” 紹棠說完不安地看着沛旋,他有些難爲情,他等着沛旋的責怪,質問,甚至……他不敢往下想,不管沛旋說什麼?做什麼?他都不會怪怨她,畢竟自己說了謊。

沛旋聽明白了,這並沒有讓她多吃驚,她只是想知道,當初他爲什麼不告訴她?爲什麼要騙她?爲什麼不敢和自己的親人相認。

沛旋怔怔地看着紹棠:“紹棠,你有兄弟姐妹這是多好的事兒啊,可你當初爲啥要說謊啊?”

甄全看了一眼紹棠,紹棠低着頭坐在那,又拿出了他的旱菸袋,點了一鍋,叭塔叭塔的吸着。甄全按耐不住了,揪了揪紹棠的衣角,說:

“哥!都到這個時候了,這都半輩子了,你怕啥?還不說嗎?我看嫂子也是講理的人,你就實話告訴嫂子吧!”

“唉!”紹棠把菸袋掐滅,擡起頭來看着沛旋。

“沛旋啊!今兒我就把我藏了二十年的話都告訴你,實際我也憋屈,說了也就痛快了,輕鬆了。” 他兩手在臉上抹了一把,似乎想讓自己再清醒一點,“紹棠不是我的真名,我叫甄有,那枚銅板上刻的就是我的名字,當年我爲了抗日,不顧家裡人的阻攔,逃了出來,隨後上了戰場,後來仗打完了,我流落到綏遠,碰到了你們,又來到柳家鎮,我叫紹棠是爲了躲避家裡人的尋找,因爲我實在沒臉再回去了,只想着就當是我死在戰場上得了,以後隱姓埋名做個農民就好。” 他嘆了口氣。

“事實上我們真當你死了,直到接到你的信後才從祠堂把你的牌位撤了。”甄全接過了話頭。

“信?啥信?”沛旋睜大了眼睛。

紹棠有點不自在:“唉!前段時間,隊裡審問,讓我和家裡聯繫,說要調查才能定罪,我就寫了信給家裡,怕你難受,原想着等有了結果再告訴你。”

沛旋眼眶充盈着淚水,但沒有掉下來,她安慰自己,這沒什麼,當時環境逼迫,沒有辦法,叫啥都一樣,人還是這個人,有個兄弟姐妹不是挺好嗎?自己從小沒親人,那種滋味最清楚不過了。想到這,她笑笑:“紹棠,既然是這樣,那當初也是沒辦法,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咱以後別再提了,你想叫啥就叫啥吧!”

“沛旋!”紹棠沒想到沛旋沒有怪他,這讓他更難受。

“哥,有一件事應該讓嫂子知道,她在,興中已經三十一歲了。”甄全迫不及待的將家裡的情況說了出來。

“興中是誰?”沛旋問道。她哪裡會想到事情根本沒有她想得那麼簡單,接下來她要面對的纔是讓她蝕骨般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