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夏。
剛入夏,雨就來得分外頻繁,而且一下就是好幾天,俗話說:房漏竈臺煙,這是最心酸的事兒,而沛旋一家人就是處在這樣的境況,此刻,狂風捲着暴雨像無數條鞭子,狠命地往玻璃窗上抽。
“媽!快一點再拿個盆子,這邊又漏雨了。”秋靜在炕上跑來跑去,一會北面放個盆子,一會兒南面放個盆子,那雨滴滴在盆子裡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並濺起朵朵水花。
“靜,不行啊!看這雨一時停不了,這樣下去咱這盆子都不夠用。”沛旋望着外面鋪天蓋地的大雨擔憂的說道,焦急地在地上轉來轉去。
秋寧在牆角的破箱子裡翻騰着,看能不能找到啥接水的東西。“媽!別急,我再找找。”秋寧繼續低頭翻着箱子。
沛旋心急如焚,又想到了紹棠,“唉!這咋辦?你爸在菜園子不知道咋樣?那破房子不知道漏不漏雨?”沛旋坐臥不安,兩隻手抱在一起,不停的禱告。
秋致急中生智:“姐,要不咱用草上去把窟窿堵起來試試?”
秋寧一聽,對呀:“秋致還是你機靈,走姐上去堵。”
“姐還是讓我去吧!”秋致穿好了衣服。
“不行,你還小,摔下來咋辦?你幫姐往上扔。”
沛旋急着拉住倆人,喊道:“不行,不行,都不能去,這雨這麼大,摔下來咋辦?”
秋寧哪裡聽,說道:“媽!沒事兒,今兒必須的堵住,不然一會兒越衝越大,咱們晚上怎麼睡覺?”
“那咋上去?”沛旋還是不放心,她擔心孩子們,這麼大的雨,風又這麼狂,萬一摔了咋辦?秋寧掃視了一下屋子,瞅見了地上放着的塑料口袋,她隨手抓起來,一手捏着底子一端,另一端往裡一翻,做成斗篷樣子,戴在頭上,把梯子立起來,踩着向房頂爬去。沒走幾步,那雨水就順着她的臉頰流了下來,直灌進她的脖子,冰涼冰涼的,她打了一個激靈。
“姐!小心點!”秋致在下面喊着。秋寧咬着牙,慢慢爬上房頂,把秋致扔上去的草一層層鋪在有窟窿的地方。突然,只聽見天空又一陣咆哮聲,隨着震耳欲聾的雷聲,簡直就是暴風“箭”雨狂奔而來,風在吼,雷在咆哮,天空在怒吼,接着一陣閃電劈掉了一棵樹,秋寧雙手捂着耳朵,身子在狂風驟雨中搖晃,最終沒有站穩,一個趔趄摔倒了,她驚叫一聲,伸手抓住了剛剛鋪好的草,可草隨着她向屋檐滑去,她忙伸出另一隻手死死抱住了房頂的煙囪,身體停止了下滑,她趴着不敢動,嘴裡直喘氣,此刻,雨水已澆透了她的身體,。“不行我得趕緊起來,不能讓媽發現,不然她會嚇壞的。”她慢慢掙扎着爬了起來,這一次她只半蹲着,以免再被吹倒,她將秋致扔上來的草全部鋪好。
“姐!管用,不漏了!不漏了!”只聽見秋靜在屋子裡高興地喊着。
秋寧再回到屋裡,已經澆成了落湯雞。沛旋趕緊拿毛巾幫她把頭髮擦乾,又催她上炕,把一張被子取下來圍在她身上,秋寧在被子下直打哆嗦,上下牙齒在不停的打架碰撞。
“媽!不知,不知道,不知道我爸那兒,那兒怎麼樣?”她說話都在不停的哆嗦。
“看你冷成啥樣了?還惦記你爸?”沛旋嘴上是這樣說着,心裡卻是擔心的要命!不時朝外看看,心裡在乞求老天爺不要再下了。
菜園裡,紹棠頂着破舊的草帽,蜷縮着身子蹲在牆角,一盤不大的小炕上,也放了接雨的傢什,園房裡陰冷陰冷的,紹棠只好點起旱菸袋,一鍋一鍋的吸着,這樣感覺身子稍微暖和一點,只是,只是這晚上怎麼熬?他一個人望着外面窗口前密密的雨簾,心裡似乎特別寧靜,也對呀!此時只有他一個人,此時才閒了下來,此時纔有空去想。
“轟!轟!轟!”一朵蘑菇雲騰空而起,頓時火光沖天,四面喊殺聲一陣高過一陣。
“連長!連長!不行了!整座城被二十五萬大軍包圍了。”
“什麼?時間上說,不是明天才能到嗎?”
“不知道啊!已經破城而入,幾乎!幾乎全軍覆沒。”
他馬上想起郝營長昨晚交給他的信,看來早有預感。
“小吳,小兄弟,你走,你趕快走!”
“不,連長!我掩護你走。”說着敬了一個軍禮。倆人帶着手下的戰士死拼着想突出重圍,可一路傷亡,眼睜睜的看着平日裡生死與共的兄弟一個個倒在自己的身邊,腳下,血肉模糊,屍體橫飛。甄有雙手在顫抖,他仰天大叫,把手裡的槍拋向了天空,他知道出不去了,他應該與犧牲的兄弟一起同行,一枚**落在了身旁。
“連長——”小吳撲了上去,一把將甄連長推了出去,當甄有再爬起來時,小吳已經血肉模糊。再看周圍屍體遍地,煙火瀰漫,只剩他孤零零一個人。
“小吳——” 甄有一陣陣撕心裂肺地吼叫,他欠小吳的——這個一直想家,想早日回家的小夥子,如今眼睜睜看着他躺在自己的身邊,卻卻救不了他。他正要離開,前方黑壓壓涌來一片,他急中生智,掀起兩具屍體趴在下面,躲過了清查。爬起來,帶着郝營長的信向綏遠方向走去……
“砰砰”一股大風將園房的木板門吹開了,冷風嗖竄了進來,紹棠打了個寒戰,從回憶中驚醒,他站了起來,走出園房,望着雨霧籠罩下的天地,長嘆一聲:“唉!戰爭是痛苦的,和平年代一樣沒有我的安身之處。”
天終於放晴了,人的心也放晴了,尤其是沛旋這一家人。紹棠從菜園回來換取衣服。
“爸!我姐病了!”秋靜第一個迎着紹棠就嚷嚷。紹棠一愣:“你姐病啦?嚴重嗎?”
“發燒,前天上房去堵窟窿被雨淋的……”秋靜和紹棠講述着前因後果。
“那麼大的雨,她怎麼上房子呢?”紹棠緊走了幾步,進的屋子。
“秋寧,病啦?你這孩子怎麼就跑房頂上了,湊乎一下,等爸回來再修不行嗎?”
秋寧爬了起來:“爸沒事,別聽靜瞎叨叨,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說話總愛咋咋呼呼的。”
沛旋在一旁不高興地看着紹棠:“等你能等上嗎?秋寧不上去,娘幾個連睡的地兒都沒了,你還說?好好的房子被沒收去了。”
“媽——”秋寧看了一眼爸爸,不讓沛旋再說。
紹棠臉色有點難看,但還是笑呵呵地說道:“秋寧,不怕,讓你媽出出氣,她這些年跟着我也沒少受委屈,爸沒事兒!”
沛旋有點後悔了,看了看紹棠,低聲說:“我沒說委屈,就隨便說說,你別記心裡去。”
這時,外面有人喊:“紹棠家有電報。”
“電報?”一家人驚訝的互相看着。
“快去呀!看看啥電報?”沛旋推了一把秋寧。秋寧跑了出去,一看是隊長。
“你家電報,山西來的!” 隊長把電報遞給了秋寧。
“誒!”秋寧接過電報,“6月1日車站接人!”秋寧有點納悶,接人?接誰啊?莫非二叔要來?
“爸!可能是二叔!”秋寧遞過電報。
紹棠展開一看,說:“沛旋,甄全明兒要來,讓接,你看?”紹棠生怕沛旋不高興,爲難。沒想到沛旋沒有生氣,還說:“大老遠來一趟不容易,你也就這麼一個弟弟,明兒讓秋寧借一輛自行車去接吧!” 紹棠臉上再一次露出了笑容,笑得輕鬆,笑得滿足。
隨着一陣刺耳的長鳴,一輛列車駛入站臺,車門打開,乘客一個個走上站臺,涌入人流。秋寧探着身子張望着前後的門,眼睛穿過人流,尋找着二叔的身影,忽見一個消瘦的身影提着行李走下列車,秋寧眼睛一亮,是二叔,她忙擺着手大聲喊:“二叔!這兒,我在這兒!”
甄全看到了秋寧,招手迴應:“艾!侄女兒!侄女兒!”他向秋寧這邊走來。
“二叔我來!”她忙走上去想接過二叔的行李。
“來,秋寧,行李二叔提吧,你把孩子抱好了。”
“孩子?”秋寧這才注意到二叔懷中,是抱着什麼?她張大嘴巴,用手指着孩子:“二叔!你怎麼抱着一個孩子啊?誰的孩子?”
孩子用碎花藍布的小被褥包裹着,只露着一張巴掌大的小臉。
甄全笑了笑:“當然是你二叔的了,好了咱們回去再說。”
甄全騎着自行車,秋寧抱着孩子,上路了。
沛旋和紹棠在家焦急的等着,這秋寧一個人騎着自行車去城裡,她們不放心!
“紹棠!秋寧這打早就走了,現在都快晌午了,咋還不回來?不會有啥事兒吧?” 沛旋擔心地朝大門外不停地望。
“應該不會吧,你別急,再等等!”說是不急那只是安慰沛旋的話,實際紹棠也急了,畢竟秋寧是第一次騎車出門啊!沛旋不停地走動。
“沛旋啊!你能坐一會兒嗎?晃的我眼花!”
“花啥?我這不是急嗎?”倆人正急得團團轉,忽然聽到柳條柵欄門響了。
“媽!爸!快出來。” 秋寧一進院就朝家裡嚷嚷。
“紹棠是秋寧,回來了!回來了!”沛旋這心終於落地了,她推門急急的迎了出來。
“媽!快,幫我抱着,我的胳膊要斷了。”說着話,秋寧已經把孩子塞給了沛旋。
“秋寧,這咋回事兒?”這時只聽孩子嗚哇嗚哇哭了起來。
沛旋有些摸不着頭腦:“這哪兒的孩子?”沛旋邊問,邊抱着往家裡走。
“是啊!甄全,這怎麼回事?哪兒的孩子?”紹棠也一臉疑惑的問道。
“唉!”甄全嘆了口氣,脫掉外面的褂子,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哥,嫂子,這是我的孩子,三個月了,她媽有病了,一發作起來就傷人,奶水也吃不上,你看這孩子瘦的,哪像三個月呀?大夫說,再這樣下去,這孩子恐怕活不成。”
沛旋解開被褥端詳這孩子,的確是瘦,那小臉跟手掌大小似的,兩隻胳膊在空中亂晃,小腳蹬來蹬去,沛旋握住小手摸摸,哎呀!這孩子怎麼瘦成這樣?那小胳膊小腿兒叫一個細,手指頭跟筷子而且沒有一點血色,她又從上到下觀察了一遍,這孩子簡直沒有一點氣色,偶爾哭幾聲都沒有多大聲音,這孩子能活嗎?沛旋心裡直犯嘀咕。
“那你怎麼抱這兒了?這大老遠的,孩子能受得了這折騰?”紹棠有點責怪的說。
甄全低着頭沒吱聲,只是一個勁兒的嘆氣。
紹棠越看越不得勁兒,就問:“全,到底怎麼回事?你別就知道嘆氣啊!你也說說。”
“哥,不瞞你,我給孩子僱了一個奶孃,那奶孃不是沒有孩子嘛!兩個月下來,她就帶着這孩子悄悄搬家了,這不是明擺着不想給咱了嗎?”
“那你怎麼又抱着了?” 紹棠問。
“我這一急,四處打聽,找了十幾天才找到,我這是趁那奶孃出去買東西,帶着大女兒進去把孩子偷了出來,直接去了車站。”
“你這辦的叫什麼事兒?”紹棠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責怪道。
“這不是沒辦法嗎?”
“那這孩子你準備怎麼辦?”
甄全低下了頭,忽又擡起頭來看着紹棠,又折過頭去看了看沛旋,支支吾吾:“這不是抱你這兒了嗎?”
紹棠一怔,沛旋忙直起了身:“甄全,你剛纔說啥?抱這兒啥意思?”
甄全低着頭有點難爲情,嘟囔了一句:“我想把這孩子留給哥和嫂子養。”
這嚇了沛旋一跳,“留給我們養?”沛旋吃驚的有點不敢相信的看着甄全。紹棠也吃驚不小。
甄全點了點頭,說道:“哥,嫂子,你們就養着他吧,好歹這也是咱甄家的,又是個男孩兒,怎麼能給外人?”
“這不行,絕對不行,這可是一口人,不是啥小貓小狗的。”沛旋首先不答應,再看紹棠,面露難色,養,自己也挺難,不養,這孩子又怎麼辦?關鍵是沛旋,自己四個孩子已經夠她累了,我現在又是……唉!他不敢開口,也沒有這個勇氣開口啊!
“全,不是哥不想養,你也看見了,哥現在是啥情況,以後會是啥樣?現在還說不清楚,你嫂子被四個孩子累的也是渾身是病了,日子過得也是一頓是一頓的,你說再養一個,難啊!”紹棠偷偷看了沛旋一眼,沛旋面無表情的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哥!嫂子!給孩子個活路吧!他媽是真的不能帶!不然我也不會跑這麼遠來這一趟。” 甄全懇切地說道,又看看哥嫂,眼裡是滿滿的乞求,他期待哥嫂能留下孩子。
“甄全,你就別讓我們爲難了,我是養不了,再說這孩子這身體這樣也難養,只怕……”沛旋話還沒說出口,甄全就接了過去:“嫂子!你放心,我知道這孩子身體不好,只要你養着,養活養不活我都不會怪你,養活了好,養不活就當沒這回事兒,反正這孩子我是肯定不往回帶了,你們要是實在不養,那扔或者送人也是你們去扔去送吧!”說着掉下了眼淚。
沛旋一聽,這是死磕呀!養不養也是往這兒扔了。她看看被褥裡的娃,舌頭正一舔一舔的在嘴脣上劃來劃去,兩隻小腳蹬呀蹬呀!這孩子要是扔了怪可憐的,這是條命啊!她又想到了自己,就是沒人疼的孩子,她生了同情之心。
“好吧!這孩子就給我留下吧,不過養活養不活那就看命了,反正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會少他一口。”
沛旋這一表態,甄全臉上的表情一下舒展了,他驚喜:“哎呀!嫂子,太好了,太感謝你了,你別擔心,不管怎麼樣?這孩子就是你的了,活着更好,活不成也不怪你!以後就是你的孩子了。”
紹棠臉上也露出了笑容,他當然願意,這是他的親侄兒啊!是他甄家的香火,他怎麼能忍心送人或者看着他死去?
兩天後,甄全要走了,她想帶秋寧和秋靜回去看看,看看自己的老家是啥樣子?看看她們沒有見過的姑姑,讓她們認祖歸宗。於是他向沛旋提了出來,也問過了秋寧,秋靜,至於秋致和秋遠等再大一點回去也不遲。
秋寧生性膽小,有些猶豫,甚至是乾脆拒絕:“二叔我就不走了,留下媽一個人太累了,這又多了一個人,我還是幫帶弟弟吧!”秋寧說是這樣說,她和這二叔也不熟,有點不敢去,秋靜就不一樣了,那個樂,那個叫:“我要回老家了,我要坐火車了。”恨不得馬上走,其實,沛旋也不放心她去,畢竟從小到大沒離開過自己,可秋靜太坳了,非走不可,甄全又非領不可,沛旋只好點頭答應。
這樣,秋靜隨甄全走了,這個叫興元的孩子留在了沛旋身邊,享受着不比別人少,甚至更多的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