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旋疑惑不解地看着紹棠,此時這間屋子有點沉悶,有點壓抑,誰都透不過氣來。還是甄全開口了:“哥,還是讓我來說吧!”他起身走到沛旋身邊。紹棠又抽起了他的旱菸袋,面露難色。此時這間屋子裡已是煙霧繚繞,瀰漫着淡淡的,難解的憂愁,充斥在每一個角落裡。
甄全雖也有些猶豫,但他知道這是必須遲早要面對的真相,這個坎兒需要他幫着哥一起邁過去,他做好了準備:“嫂子,是這麼回事兒,其實我哥在離開家的時候就已經娶了媳婦兒,在他離開之後不久大嫂就生下了興中,現在三十一歲了,也早結婚,是兩個孩子的人了。” 這消息如晴空霹靂般在這間小屋裡炸響了,再看沛旋,兩眼無神,臉色蒼白如紙,嘴脣在不停的抖動,手上的青筋在抽搐中凸起,手指將衣襟擰成一團。紹棠折過臉來看着沛旋,嘴脣抖動了兩下,可什麼都說不出來,他又能說什麼?現在無論他說什麼對沛旋都是一種致命的傷害,他只能保持沉默。
“嫂子!嫂子!”甄全叫了兩聲,可沛旋表情依舊,她呆立不動。
“嫂子!你別怪我哥,他沒有告訴你,我想他是有苦衷的,正像他一走杳無音信,並改名換姓是一樣的,他不想讓我們找他,也有他的原因。不管怎麼樣?他和你生活了將近二十年了,如果不是被逼的厲害,我想,我們這輩子都見不到他了!他也不想讓我們找到啊!”甄全說着兩眼漸漸潮溼。沛旋依然呆若木雞,只是兩行眼淚在靜靜地流。紹棠丟下了旱菸袋,轉過身來看着沛旋:“沛旋,當時我沒告訴你實話,我不是有心騙你的,那會兒我只是想着這以後啊,就是這兒的人了,再也不回去了,家裡人呢,就當我打仗死了,一了百了!所以,我就說我啥都沒有了,免得你心裡有太多的負擔。”紹棠嘆了口氣接着說道,“直到前段時間,隊裡逼得厲害,我才寫信寄了回去。” 紹棠滿眼無辜而又歉疚地望着沛旋,期待她的諒解。
沛旋眨了一下眼睛,又一行眼淚奪眶而出,她看了一眼紹棠,聲音顫抖:“你騙了我十八年,現在經不起折騰了,經不起遊街批鬥了,經不起一次又一次的提審禁閉了,你就說了。我看不起你!”突然,沛旋大聲叫了起來,她在發泄,她想將這幾十年來所有的苦難,不幸,委屈統統發泄出來。紹棠忙拍拍她的肩膀想安慰,可沛旋使勁兒一把把他推開,紹棠後退了幾步差點摔倒,幸好甄全一把扶穩了。
“哥!嫂子!”甄全看到事情有點麻煩,他心裡直急,紹棠站穩了,緩了口氣,扒開甄全的手,指了指板凳,示意他先坐那兒。紹棠又來到沛旋身邊:“沛旋,打咱倆結婚那一刻開始,我就是抱着和你過一輩子的決心生活的,都四個孩子了,快二十年了,咱們生活了都快二十年了,我對你,對孩子怎樣?你心裡應該清楚,就是對柳家鎮的人我也是坦誠相待的,沒哄過誰,也沒騙過誰,因爲我不是那樣的人啊!至於這件事,是我對不起你,可沛旋你也爲我想想,我真的是沒有辦法,是有苦衷的啊!其實,這些年來,我也很累,心裡也不好受,你要知道,得知父母去世,都不能回去送終的苦痛,是什麼樣的苦痛啊?”紹棠聲音開始發顫,兩手開始抖動,時不時擡起來擦擦渾濁的雙眼。
“哥!你別說了!別說了!”甄全在旁邊抹着眼淚,他不忍心再聽下去,三十年了,大哥能夠活着,能和大哥重逢,這已經是天大的幸運,應該是高興的啊!怎麼…… 他的心裡刀絞般難受,他又看向沛旋: “嫂子!容我說幾句好嗎?”
此時,沛旋的臉色雖然還是蒼白的,可比剛纔好看了很多,嘴脣不再顫抖,抓着衣服的手指也慢慢鬆開了,但她仍然沉默不語,甄全站了起來: “嫂子!我哥沒說這事兒,是他不對,我相信他一定有不能說的理兒,我瞭解他,他不是一個沒規矩的人,更不是一個薄情寡義的人,有些事兒也怪我爹孃,當年日本人打進來了,我哥想救國,想爲國家出一份力,死活要去當兵,我們家也是大戶人家,我爹孃自然不同意了,每天把他鎖在屋子裡,最終,我爹逼着他娶了從小訂下的娃娃親,我爹就以這個親事作爲交換條件逼我哥應了下來,後來,我爹反悔了,哥就趁夜裡逃了出來,沒想到這一逃就是三十年。至於中間發生過啥?我們誰都不知道,但我肯定他過的不好。”甄全看看紹棠,紹棠兩手捂在臉上,看上去非常痛苦。
沛旋的臉色緩和了很多,心中的怒氣也漸漸散去,紹棠擡起頭又看向了沛旋,他很誠懇:“這次我答應書記寫信給家裡,不僅僅是爲了證明我還有親人,我不是來路不明,更不是反革命,還是爲了你爲了我的那幾個孩子啊!你也看到了十年了,一頂反革命的帽子扣了十年了,你們娘幾個跟着我擔驚受怕,連個安心覺都睡不好,如果我的事情不解決,將來我的孩子們怎麼辦?歷史反革命的後代,這是什麼樣的結果?你想過沒有?秋寧已經十八了,十八了,你懂嗎?寫信之前,我不是沒有想過,我在心裡盤算了很久,也掙扎了很久,我知道這封信一旦寄出去,我就得面對現在的場面,可爲了你爲了孩子們,我做好了準備。”他擡起頭望了望外面,“至於當年沒辦法娶了宛如,我不否認這也是我後來不想回去的一個原因,在我走的時候,我就留過一封信給她,讓她再找個人家嫁了,沒想到她……唉!都是我的錯。”紹棠狠狠的抓着頭皮。
“哥!你別埋怨自己了,爹的錯,咱們都有錯,只要嫂子能理解你,我們,我們好說!”甄全看看沛旋,“嫂子!哥不是有心的!”一番折騰,沛旋的氣也消了一半,她不是一個死腦筋的女人,相反,她很智慧。
這時,秋寧和秋靜跑了進來,打破了這個屋裡的沉悶,尷尬。突然,她們被眼前的陌生人嚇了一跳,怔怔的看着直髮愣。
“哥!這是?”甄全指了指倆孩子。
紹棠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換上笑容,忙指着孩子說:“這是大姑娘秋寧,二姑娘秋靜,還有倆兒子上學去了。” 回頭又對着倆孩子說:“這是你二叔,剛從山西來的,快叫二叔。”
秋寧忙叫了聲:“二叔!”
“誒!好姑娘!好看的!”甄全高興的應着。
秋靜卻眨巴着眼睛不說話。
“靜,說話啊!”紹棠拍拍她的肩膀。
“爸!我們什麼時候又有了一個二叔?你不是說什麼都沒有嗎?”這一說,沛旋別過臉去,又流下了傷心的眼淚。
“你這孩子?”紹棠有點難看。
秋寧發現家裡氣氛不對,媽好像在哭,爸臉色也不好看,她正琢磨着。沛旋站了起來,走到秋靜身旁,拍拍她的腦袋,責怪道:“靜,多大了,咋不懂事兒,二叔就是二叔,啥有沒有的?叫二叔,這是你親二叔。”秋靜一聽媽這麼說,心裡想也是,臉上一笑,甜甜的叫了聲:“二叔!” 甄全樂得摸摸她的頭:“誒!讓二叔看看。”說着打量了一番,然後從包裹裡掏出一袋水果糖,抓了一把分給秋靜和秋寧,回頭看着沛旋,眼睛潮溼了。
“嫂子!難爲你了,謝謝!”
“哥……” 話一出口,被紹棠打斷了,“什麼話都別說了,哥也想你了,咱哥倆三十年沒見了,好好說說話。”兄弟倆哭一陣兒笑一陣兒,脫鞋坐在了炕上。
“媽!你怎麼啦?哭了嗎?”秋寧悄悄問道。
沛旋笑笑,說:“你這孩子,別瞎想,媽高興,高興的!去,幫媽做飯,你爸和二叔說說話。”
“誒!”秋寧應了一聲開始忙着燒火做飯,但她心裡始終覺着不對,哪兒不對自己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氣氛有點緊張。
一晃兩天過去了,兄弟倆有說不完的話,可甄全不能再住了,他開始收拾包裹準備回去,此時屋裡只有他倆,甄全想說什麼但又說不出口,只嘆息道:“哥,明兒我就要回去了。”
“誒!你現在見着哥了,也放心了,哥挺好,你回去了也別再記掛,家裡就託付給你了,你懂嗎?替哥照顧着她們娘倆。”紹棠囑咐着,他的心裡是有愧疚的,只是深埋在心裡無法言語。
“哥,你放心好了,這幾年嫂子帶着興中挺好,沒受啥苦,當年爹和娘走時給他娘倆留了點錢,活的過來,現在興中大了,更好過了,只是孩子從沒見過你,我想你要不要回去看看,看看咱家鄉,還有福兒。” 甄全的囑咐裡有着點點的試探,他希望哥回去看看,可回去卻又不如不歸。
“唉!這麼多年過去了,算了,回去能怎麼樣?見了又能怎麼樣?你也看見了,這兒你嫂子跟着我沒少吃苦受罪,不能再讓她傷心了。”
倆人說話,可偏偏被正要進門的秋靜聽到了,什麼?要領着爸爸回去。她推開門進去,嘴撅得老高,眼睛盯着甄全,又狠狠的瞪了紹棠一眼:“你們剛纔說啥?”
甄全笑了:“沒說啥啊?我和你爸隨便說說話,我這不是明兒要走了嗎?”
“不對!我聽見了!”秋靜很不滿地看着他們。
“靜,和二叔好好說話!這孩子這脾氣。”紹棠在一邊呵斥。
“我還沒問你呢?你是不是要跟二叔走?別以爲我啥都不知道,這兩天你們說的話我都聽到了,你還有老婆還有個孩子,你不要我們了。”這秋靜嘰嘰喳喳沒完沒了。咚!門又被推開了,秋寧進來了:“爸!秋靜說的是真的嗎?”秋寧和秋靜不一樣,她從小聽話懂事,一聽這話,她又急又嚇,眼淚直流。
“別哭!別哭!爸不會走的!”紹棠摸摸秋寧的頭。
“侄女兒!二叔沒別的意思,你爸二十歲離開家,三十年了沒回去,他也想啊!他有妹妹,有弟弟。”
“還有老婆孩子!”甄全在一旁解釋着,秋靜順口就接了過去,“你讓我爸回去找那邊的老婆孩子不要我們了!”
“不是的,二叔就是想讓你爸爸回去看看,看看啊!”
秋寧眼淚汪汪的看着紹棠:“爸!你真的要回去嗎?回去找她們,那我媽怎麼辦?我們幾個怎麼辦?我媽是怎麼受罪過來的,你不知道嗎?她可是一天好日子都沒過,你要走了就太沒良心了。”
“別哭!爸不走!不走!” 紹棠看着這樣的場景,別說他沒打算回去,就算有那個心思也不能啊!這怎麼走得了?
秋寧回頭又看着甄全:“二叔!你覺得我爸該回去嗎?三十年了,他離開三十年了,現在回去能怎麼樣?你讓他看看,看什麼?看完了除了讓他難過還有什麼用?他要回來,那邊的人難過,要不回來,我們怎麼辦?我媽呢?我們生活了二十年了。最後不好過的還是我爸啊!我不同意!我是不會讓他回去的。”秋寧像個淚人一樣揪着甄全的衣服。甄全的內心動搖了,也感動了,也醒悟了,這纔是哥的家啊!她們纔是和哥患難與共的親人,哥怎麼能丟下呢?他看着秋寧和秋靜,眨了眨眼睛上的淚。
“侄女兒!聽你的,你爸不走!真不走!以後你們好好過。”
秋寧破涕爲笑,秋靜也不再橫眉豎眼,這時,沛旋拿着鐮刀回來了,覺着氣氛不對,問:“你們這是咋啦?”
“沒事兒,倆侄女兒捨不得我這個二叔走,這不是正哭哭啼啼的鬧呢。”甄全說着呵呵呵笑了起來。
“你倆沒個大。”沛旋責怪道。
“二叔!你啥時候帶我去老家玩兒玩兒?”秋靜仰着臉問道。
沛旋怔住了,紹棠吃了一驚,秋寧瞪大了眼睛。
甄全哈哈大笑:“這侄女兒,性格爽快!我喜歡,沒問題,那是咱自己的家,原本就應該回去看看,下次吧,下次二叔再來,一定帶你回去!”
“你這孩子越來越不像話了,怎麼和二叔說話?”沛旋忙從後拉了一把,把她揪了過去。
秋靜還是不聽話,甩了兩下胳膊,掙脫沛旋的手,過來抓着甄全的胳膊:“二叔,那你下次啥時候來?”
“嗨喲!看來我這侄女兒不嫌棄我,挺稀罕的,好好好!這樣吧!下次二叔再來,提前給你們打信,你平時在家多幫你媽和姐幹活兒,少耍你那驢脾氣,二叔怕害怕的很!”
秋靜撲哧笑了,紹棠和沛旋也笑了。這兩天這屋子裡第一次傳出這麼溫暖的笑聲。
第二天,天剛矇矇亮,紹棠就送甄全去了車站,他帶着沒有爲興中找回這個爸爸的失望,也帶着爲四個孩子留下一個爸爸的愉悅踏上了南去的列車。
紹棠又回到了他的菜園,繼續守護着那一片綠色,等待着**的定案,沛旋帶着秋寧秋靜依然忙碌着她的工分,她的竈臺,偶爾照顧着那些北京姑娘們。
想着紹棠三十年後能手足相認,沛旋是高興的,紹棠能爲她和孩子們留下來,沛旋是知足的,接下來的歲月無論是順流而下,還是逆流而上,她都會無怨無悔的一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