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梅燈一盞

常五家裡,上下早就知道和風與葉棠要來。葉棠一進門,常府上下便同她行了大禮。

都說僕人隨主子,簡直一點也沒錯。她還記得常五第一次見她,就是行了如此規矩的禮數。可其實,她年紀小上一些,又是一個女孩子家的,什麼都不懂。一切不過是因爲她沾了一個九字,輕易便可讓一位威武將軍折腰。

哪怕那人不在她身邊,因這一個九字,常府上下見她如見九王爺。

一見門口跪着這麼多人,正兒八經叫她九王妃,葉棠反而有些拘束。

“快起來,快起來。”

難得和風自在慣了,也沒規矩,他也知道,平日裡,她最受不得這些。

“哎,九王妃叫你們起來,你們還不趕緊起來!”

衆人謝過,紛紛起身,立即有人將她與和風往廳裡引。

衆人起身之際,她說了一句話,她說,“我已經不是什麼九王妃了。”

她嘆了口氣,聲音極小,旁人或許沒有聽清,可和風卻是聽清了的。

和風聽了她這話一怔,轉頭看身側的她。只見她依舊淺淺笑着,若非知道自己耳朵沒問題。和風都要懷疑剛剛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葉棠先邁步欲進前廳,和風站在原地,忽而明白了,看着她的背影冷哼了一聲。明明就是心結未解,偏偏還要一副雲淡風輕。

他倒是忘了,她最擅長的就是藏事情,喜歡自己哥哥這件事,一藏就是十幾年。這次,估計連九王爺都讓她蒙過去了吧。

和風搖頭笑笑,好啊。葉棠啊葉棠,我就看看你這次能堅持到什麼時候。

前廳石階上,葉棠回過身來,喊了他一聲。

“和風!你還傻站着幹嘛!”

“哦,來了!”

前廳裡,常五見了她,恭敬躬身抱拳,果然並未說話。

“常將軍不必多禮。”

常五行過禮便恭敬站到了一側。

還是那個小丫頭,端了一個茶盤,來給九王妃送茶。

葉棠端了茶盞。一開蓋便被和風從手裡搶了。

“這茶啊,你還是別喝了。”轉而又吩咐那個小丫頭,“你還是給九王妃換白水來吧。”

“是。”

那小丫頭端着茶盤下去,不多時就又回了來,遞給葉棠一杯白水。葉棠喝了兩口,這才說,“常將軍,今夜護城河岸有花燈會,聽說熱鬧得很。閒來也無事,不如。咱們一起去看看吧。”

和風也忙附和,“沒錯沒錯,這一年才這麼幾天,可不能錯過了。”

常五聽了,似有猶豫,沒說去也沒說不去。

葉棠輕咳一聲,輕輕搗了一下身邊的和風。

和風又忙說,“額,常將軍,這出去轉一轉,沒準還能碰上哪家的閨秀小姐呢。”

和風說完,再看一旁的常五,還是不說話。

二人正低頭思量着再說點什麼的時候,沒想到常五卻“嗯”了一聲。

祁州府平日便燈火通明,今夜更甚,各色燈綵從街頭一路浩浩蕩蕩,亮到了街尾,張揚惹眼。一擡頭,這燈火璀璨得竟似能照亮半個天幕,皎月星辰也失色。這一夜,必是玉壺光轉,魚龍起舞。

葉棠與和風背靠在欄杆上,身後便是護城河。常五就在不遠處,一個人走走停停,不知是在看燈,還是在想什麼。

和風喊了一聲,“常將軍!別走遠了,待會兒記得回來匯合!”

常五沒應聲,可和風知道他聽見了。

和風搖搖頭,嘆了口氣,“唉,這有的事情,還得自己想,自己悟,想開了放下了,血脈便都通了,渾身通透,什麼都好了。最難醫的不是病,是心。”

初春河岸,晚風一過,身後波光染了粼粼燈綵,搖搖晃晃,惹來一陣遊人笑鬧。這要不了幾天功夫,陌上心桑又能一如前了。

葉棠依舊倚着欄杆,擡手攏了攏耳邊散落的發。她手裡也提了一盞燈,橘黃色,沒有什麼花樣,又小又圓,最普通的一種。看起來有些像與他相遇的那個晚上,宮中幽徑兩側掛滿的小燈。

不過是如此普通的燈綵而已。因爲太普通了,就被掛到了沒什麼人的小徑上。次第亮起之際,葉修庭不在身邊,她一個人竟也能開心地追着跑。彼時,她並不知道,一拐彎,她無意撞到的那個清冷白衫公子,有朝一日會娶了她。

葉棠說,“和風,等會兒回去,將這盞小燈帶給九王爺怎麼樣?他說要來,是我沒讓。”

她手裡的這一盞上,原本什麼都沒有。可這會兒,她那燈上飄了幾朵梅花瓣。她坐在一個路邊的攤子上往上畫東西的時候,和風就在一旁等她。

等她一畫成,他忍不住搖頭笑了笑。饒是他不懂畫,可也能看出來,她的筆墨還欠着許多火候,也不知道九王爺看上了什麼,學她的畫學得爐火純青。

葉棠低頭撥弄着手裡的小燈,燈火熒熒,映進眼眸,流光溢彩。

和風於春風裡伸了個懶腰,一轉身,趴在欄杆上,隨手將欄杆一拍。河岸跑過幾個小孩子,人手一隻花裡胡哨的花燈,追逐笑鬧。

似乎與她相比,沉不住氣的總是他。

“葉小姐,你不打算說點什麼?”

葉棠笑,晃着她的小燈,“小醫仙想讓我說什麼?”

和風嘆道,“這人一難過犯愁啊,似乎總要將欄杆拍遍。以前不懂,如今拍過才懂。哎,葉小姐,你要不要試試?這拍欄杆雖然解決不了什麼問題,可心裡啊,當真是舒服的。”

葉棠聽了一扭頭,看着正趴在她身邊欄杆上的和風,又說,“聽說,那個芙淑走之前沒有去找承譯,倒是去找你了。你是不是將這欄杆當成芙淑或者承譯了吧。”葉棠說完便笑了,又問,“我倒是很好奇,芙淑去找你,能說什麼?”

和風一聽,似乎一臉激動,從欄杆上起來。道,“她啊,哎,你知道麼,那個芙淑,看起來美豔無雙,額上一抹硃砂妖得不行。可實際上,她額上有一道疤,她那硃砂,是爲了遮醜來着。”

葉棠似乎並沒有特別驚訝,有些好奇,“和風,她找你,是爲了治那道疤?”

和風愈發激動了,“當然!不然她還能爲什麼!可是啊,我就是小心眼了,就不給她看。我跟她說,她那疤啊,時日太久,治不好了,她居然信了,一臉的失魂落魄。”和風又將欄杆一拍,“可我是誰?我是醫仙啊,這世上,就沒有我治不好的病。不過是一道疤而已,可我啊,就是不給她治!你不知道,當時看她眼淚都快下來了,我心裡別提有多痛快了。呵,她大概還以爲,我都治不了的,別人一定也治不了。”

葉棠聽了沒有說話,芙淑她沒怎麼見過,她只是在想,是誰這麼狠心毀了一個女子的臉面。可若勸和風給她治好那傷疤,她似乎也做不到。

倒是和風自己又開了口,“葉棠,師傅教我辨百草的時候只說過一句話。醫者當有仁心,救死扶傷。明明能治我卻騙她說沒的治了,我這。該不算有悖祖訓吧。”

風大了一些,一陣未平,一陣又起。不知是不是因爲站在河岸邊上的關係,只覺得這風裡夾雜了水裡的寒。葉棠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心道這九王爺果然很明智。

“當然不算。”

和風點點頭,“那就好,我還怕師傅知道了,要一下氣得從土裡蹦出來找我算賬呢。”

一句話的功夫,忽見滿街的燈火都活了,跳躍躁動,火苗長高了一些,聲勢洶涌,竟比安靜的時候還要耀眼,惹來路人歡呼。風聲於耳邊呼嘯,和風又說,“葉棠,咱們玩個遊戲吧。本醫仙今日允許你問一個問題,不論你問什麼,本醫仙若是知道一定告訴你。”

風愈發大了,似乎人一開口,聲音就會被吹散。和風等了許久,她也未開口說話。

和風乾脆說,“算了,你要是不願意,就換我來問你一個問題吧。”

“葉棠,你還愛少將軍嗎?”

和風見她似乎得了與常五的一樣的病,又是一言不發。

等了許久,等風又大了一些,和風才聽見她低聲說了一句,“葉修庭啊。”

那個陪她長大的人。溫柔了她二十年的歲月。甚至不用見面,只要一想起他,就心生暖意。

“是,那個葉修庭,難不成你還想着他?”

他陪她多久,護她多久,她就愛了他多久。哪怕他早就娶了親,她也嫁了人。不久後,他也會有自己的孩子。最後,就算他什麼也不是。他也還是她的哥哥。

她聽了和風這話,看着手裡的小燈笑,笑的雙目泛起晶瑩。

“和風,他生長在了我活着的每一天裡,二十年的時光,你要我怎麼忘啊。”

天涯有岸,歲月無邊。人一生能有幾個二十年。要有多薄情,她才能輕易忘了葉修庭。

大寒日,葉修庭給了她一個金色的風車。那個風車被踩碎的時候,蕭池說要將她洗乾淨。她當時就說過。就算九王爺將她挫骨揚灰,只怕是也洗不乾淨的。

這天氣詭異,風后居然暗藏冷雨,令人措手不及。

一回頭,只見整條長街,風攜了急急的冷雨刮過,先前肆意幾近瘋狂的火苗燈綵次第熄滅。路人不防,倉惶狼狽,多落荒而逃。

和風卻扳着她的肩頭,爲了蓋過瀟瀟風聲。幾近嘶吼。

“葉棠,那我再問你,九王爺呢?!你若是心裡沒有九王爺,爲什麼還要跟我回來,還會去地窖看他照顧他!”

葉棠手裡的那盞小燈也未能倖免,一下熄滅了。

和風見了,一把搶了她手裡的燈,指着上面她畫的梅花瓣道,“葉棠,你好好看看,你明明就是技法拙劣!這街上隨便一個攤子,哪個不比你畫的好?更何況在九王爺眼裡。他的畫功你不是不知道。可也只有他纔會將你的東西喜歡得當成寶貝。”

無論他說什麼,她皆無動於衷。

最後,不想連他和風竟也未能倖免,說了無數人同她說過的一句話。

“葉棠,葉修庭是你哥哥!”

話音一落,他就後悔了。她自始至終不以世俗度他,他卻未能做到。

冷風乍起,春雨也不總溫柔。燈綵多黯淡,遊人亦零落。

她臉上落了雨。聞言又笑起來。

“我當然知道他是我哥哥,不用你來告訴我!所有人都告訴我他是我哥哥,可沒人告訴我,一不小心愛了自己的哥哥該怎麼辦。”她想了想,又說,“唔,也不對。爹爹說過了,他說,將葉棠嫁了吧,九王府不比葉家差。他還說,將軍府裡,有我沒她。自始至終,沒人問過我,願不願意嫁給別人。他們只急着,將這毒瘤從葉家送走,生怕晚了一刻,便要辱了葉家門楣。”

她說的沒錯,她的確是一顆毒瘤。可就是這樣一顆毒瘤,被人扔出來,落到了另一人手裡。竟然不嫌也不棄。

“一不遵禮德教化,心思不軌;二罔顧人倫,不知廉恥;三身心不淨,令上下蒙羞。和風,這大概是全天下想跟我說的話吧。不過是因爲九王爺,你們都不敢而已。”

和風一怔,愈發後悔。他真不該那樣說她的。

她將所有的話和感覺都藏着,從未與誰說過。因爲說不得,說不得。她從小就知道,也早就成了習慣。無論她心裡藏了多少難過。誰也不能說。她只能將它們死死堵在心裡,隨你怎麼肆虐,她依舊看起來像什麼事也沒有。

她不像他,將難受掛在嘴邊一連說上幾遍似乎就能減輕一些了。她總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就連他也以爲,她的心裡其實和看起來一樣。

“葉棠,你若是能喝酒就好了。”

他以爲,酒澆不滅的愁、心傷和難過,借酒說出來,或者隨便指着誰罵兩句總會好一些吧。

可她偏偏又滴酒不能沾。所以,她時時刻刻比誰都清醒,時時刻刻清醒地與那些痛苦僵持着。酒也麻木不了她,除非她不要命了。

手上一鬆,和風拿的她的那盞小燈一不小心脫手,被風吹到河岸下。

和風也沒想到,不過小燈一盞,極其普通,本來也沒當回事,她卻伸手越過欄杆去抓。風大雨冷。她一下沒抓住,居然轉身便向河岸邊跑。

和風回過神來,她似乎是說過,要把那盞燈拿回去給九王爺的。

“葉棠!”

和風跟着她跑到了河邊,水面上的燈火已經悉數被吹滅,冷雨一落,被水浸沉了大半。

兩岸光線暗了許多,和風彎着腰給她找了許久,終於在一個角落裡找到了。興沖沖撿起來一看,還好還好。這角落剛好避了些風雨,燈未溼多少,白梅也沒花。

將那燈往懷裡一護,他起身,“葉棠,找到了!”

兩岸早就寂寂,遙遙一望,一眼便能從頭望到尾。莫說葉棠,這河兩岸,除了他和懷裡一盞滅了的梅花燈,哪裡還有一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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