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羣賢畢至,少長鹹集”的文人雅會。
“茂林修竹、清流激湍”的古蹟勝境。
自然少不了各種歌舞助興的演藝節目。每個股東帶來了那麼多朋友,其中不乏藝人,對於這種場合已經應對得輕車熟路。
顧誠帶着周潔倫方紋山高大鬆一起赴席,幹什麼吃的?不就是應付這種場景麼。
“倫哥,一會兒靠你撐場子了,我就休息休息。”顧誠端起酒杯敬了一下週潔倫,就成功地遁了。
“沒問題,交給我了。唱歌樂器儘管來。”周潔倫是很吊很張揚的人,懶得假謙虛。他的鋼琴和大提琴造詣也是很不錯的,不然也不會有那麼強的作曲樂感。
這種場合的表演,觀看的人不多,但都是有身份的上流社會,人人見多識廣,所以節目最重要的就是應景,即興。
顧誠之所以覺得“當初在工體給八萬人唱歌,還不如今天給八十個人唱歌難”,就是這個道理。
今天在場這八十個人,可不是主動買票慕名來聽某個人的歌的,他們的口味太多樣太挑剔了。能把這兒的人都滿足了,將來絕對什麼大演唱會都能hold住。
周潔倫本來不知道上流社會聚會的彎彎繞,想第一個上場給顧誠長長臉。但顧誠瞭解其中門道,讓他略微等等,看別人出什麼節目。
很快,丁三石、馬風等互聯網大亨帶來的藝人一通吹拉彈唱,賣弄開了。
那些藝人的硬功底水準都很紮實,報出來的頭銜都是“殿堂級演奏大師”。雖然民間沒啥名聲,手底下個個都是幾十年的藝業。
而且絕大多數節目都是爲今天的雅會專程作詞作曲的,還有一些藝人根據現場客人不同而作出的即興調整,幾乎是一席一席伺候過去。
這就很厲害了,沒見識過這種幾十個人的小型、上流社會演藝場合的藝人,絕對拿捏不到節奏的。
周潔倫雖然唱歌演奏都很強,此刻也變了臉色:顧誠可沒關照他爲了今天的酒會要提前作詞作曲!
而且,他的歌都太流行太pop了,不適合這種舒緩恬淡的環境。而他那些中國風的曲子,如今02年都還沒作出來呢。
就在這時,輪到綠城地產的宋老闆出節目了,宋老闆矮矮胖胖,人醜得可以,但此刻一臉古代那種養瘦馬的揚州鹽商做派,鼓了幾下掌,然後他身後就站起來一個二十五歲光景的歌姬。
聽宋老闆介紹,那妹子是從京城總-政歌舞團請來的“歌唱家”,姓譚。今天要唱的曲則是專給中央寫紅歌的大作曲家印倩所譜,歌名叫做《人間西湖》。
這些藝人和作曲家,在民間的熱度自然是不高的,但總-政歌舞團和“紅歌專業戶”的大作曲家名頭,在上流社會的裝逼圈子裡影響力buff加成就很明顯了。
而且那個女歌手唱功和美聲確實很專業,相比之下,周潔倫這種以創作力而非嗓音見長的人,再上去就很容易被完爆了。
周潔倫看清了其中門道,微微有些冷汗,壓着聲音請示:“誠哥,看來今天這場合咱不專業吶,要給你丟人了。要不一會兒就借個鋼琴,把爲你寫的《菊花臺》借我自彈自唱,我即興變奏幾段,也顯得咱爲今天的酒會‘私人訂製’了。”
周潔倫說這話的時候,已然看明白了些端倪:上流社會的小型聚會,最講究的就是“私人訂製”。
請大腕兒藝人來捧場,不是聽他們唱那些真唱假唱一個樣的標準曲的,圖的就是個即興。每一場都要看出不重樣兒來,才能滿足貴族的虛榮心。
“你看着辦吧,我們隨性就好,丟不了人的。”顧誠鼓勵了一句。
他倆在竊竊私語的時候,宋老闆請來的女歌唱家已經鞠躬下臺了,也收穫了今夜最熱烈的掌聲。
馬風坐在顧誠對面那一桌,見顧誠和周潔倫商量得差不多了,便捧哏起鬨:“好,我們把今晚壓軸的節目,留給顧總的朋友,看來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周潔倫上場了。看不到顧總親自給咱表演,真的是很遺憾啊。”
“就是啊,公司開年會老闆還要親自表演節目呢!顧總太不給面子了!”旁邊一些富商跟着起鬨。
周潔倫等嚷嚷聲平息了,起身請求道:“下面由我來給大家獻上一首即興的《菊花臺》,不知道能不能先佈置一架鋼琴給我。”
一個負責場務的女領班尷尬地掃了一眼,跑到周潔倫身邊委婉的說:“鋼琴都在隔壁呢,不好挪。用傳統樂器可以麼?”
原來,“江南會”這六幢房子畢竟是文物古蹟,傳統中式風格。三腳鋼琴這種大件西洋樂器,直接佈置在廳堂裡有些扎眼。
而今晚其他股東帶來的藝人,顯然是考慮到了這個問題,都儘量用中式樂器伴奏,比如古箏揚琴,笙簫笛胡。偶爾用到電子樂或者西洋樂,也都是在隔壁樓裡專門有一間房間給樂隊駐守、然後用高模擬音響採音後拿來放的。
周潔倫這種現場自彈自唱的,就沒法這麼搞了。
他有些方,想退求其次弄個大提琴,幸好顧誠出面給他解了圍。
“不用西洋樂就不用西洋樂,倫哥,我談你唱,我用古箏!”
“嚇?顧總居然還會古箏?早就知道顧總會鋼琴和提琴,沒想到啊,真是多才多藝。”
滿場嘉賓頓時就沸騰了,剛纔千呼萬喚讓顧誠賞臉,沒想到最後是因爲周潔倫找不到鋼琴,才把顧誠逼出來了。
顧誠不屑地推掉觀衆的恭維:“隨便玩玩的,《菊花臺》簡單而已,換首歌我就抓瞎了。”
《菊花臺》確實很簡單。音節極少,節奏由舒緩,幾乎沒有變奏。
只處理基調的時候,後世優酷上甚至有中學物理老師上傳過“只用一根鐵絲和一塊磁鐵就彈出《菊花臺》的視頻。”
顧誠並沒有練過古箏,如果說他的鋼琴小提琴還能勉強有個六七級水平裝裝逼、拍電視的時候能夠靠反覆練熟一小段片段來矇混過關。那麼他的古箏最多就三級水平,全靠觸類旁通隨便廝混的。
稍有不慎,就會出醜。
幸好顧誠心態好,從來不怕出醜。
短短七八個音的婉轉前奏之後,周潔倫就開始唱了。
“你的淚光,柔弱中帶傷。慘白的月彎彎,勾住過往。夜太漫長,凝結成了霜,一夜惆悵如此委婉……”
《菊花臺》不長,周潔倫因爲不是自彈自唱,即興的時候很難協調,往往一個音陡然一轉起高了,顧誠的演奏卻跟不上。
旁聽的人一聽就知道這個曲子雙方事先沒排練過,完全是看了今晚前幾個項目之後,臨時改的。
“看來顧誠和他手下的藝人創作能力也不怎麼樣嘛。”
“話不能這麼說,他們只是年輕,沒參加過今晚這樣的場合,準備岔了。”
那些富商和標榜“科班出身”的歌唱家、演奏家們,在那兒竊竊私語。
很快,歌已經唱到了最後一句“徒留我孤單在湖面,成雙……”
周潔倫一陣陡然拔高,顧誠的演奏卻沒有跟上,不知不覺地往下繼續迴環,完全彈錯了。
周潔倫只能硬生生扯着往上走,把曲子結束掉,尷尬地鞠了個躬。
顧誠坐在古箏前,默默想了十幾秒鐘,覺得心中有一絲狐疑和靈感,始終抓不住。他無意識地抄起古箏旁一把不知道誰丟在那兒的摺扇,給自己扇了幾下冷靜冷靜,微笑着解釋:“剛纔怪我,是我彈錯了。倫哥唱得很好。”
“顧總夠多才多藝了……”
“已經很好了……這說明顧總真性情,想到就做,不瞻前顧後。”
顧誠把摺扇一攏,拱手製止了那些言不由衷的讚美:“這是我第一次用古箏彈《菊花臺》,覺得有點奇怪,抱歉耽誤大家幾分鐘,一起參詳參詳。”
說罷他也不下場,不給主持人開口的機會,拿起古箏重新開始從頭演奏《菊花臺》。
因爲曲子並不高明,今晚到場的專業演奏家們內心已經有些不屑起來。
“那麼明顯的錯誤,自己居然都不知道錯在哪裡——《菊花臺》最後一句當中,有一個全曲唯一的不符合中國風的音符,要左手按弦或者調節雁柱才能彈出來。兩隻手都放在雁柱右邊,彈一輩子都不可能彈出《菊花臺》來!”
這一點,起碼有十幾個音樂家看出來了,但是大家礙着顧誠的面子,並不點破。
很快,顧誠又彈到了最後一句“徒留我孤單在湖面,成雙……”
這一句的音符,本該是“553-71(高音)123-21”
顧誠這輩子,玩過古箏,也玩過鋼琴,但他並不像那些古箏達人一樣,追求用古箏演奏鋼琴曲。他一輩子只用古箏表現過傳統“中國風”的韻律。
《菊花臺》也好,胡偉立版的《笑傲江湖》也好,亦或是黃霑的《滄海一聲笑》也好。
正統的“中國風”曲子,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隻有“宮商角徵羽”五個音,對應西洋音樂的“123-56”。也就是說,古曲是沒有“4”和“7”這兩個半階音的。
周潔倫譜的《菊花臺》,是典型的中國風,但又不完全是,因爲全曲有唯一的一個音不符合這個規律,那就是最後一句“徒留我孤單在湖面”中的“孤”字。
這個“孤”字,是全曲孤一個“7”的音,顯得極爲“孤”,極爲桀驁,也爲收尾時的掙扎帶上了幾分神韻。
後世周氏所有中國風,從《青花瓷》到《蘭亭序》,都顯得比《菊花臺》“中正平和”許多,就是因爲少了這個作怪的妖音。
顧誠再次彈到這裡,而他的雙手依然還在雁柱的右側,沒有調整“6”這根弦的振幅長短,所以“553-71”自然又被錯彈成了“553-61”。
一次孤傲的掙扎向上,似乎沒有找到突破口,被扯後腿撤了回來。
顧誠茫然如本能地撥弄琴絃,似乎在尋找問題。本該結束的曲子,被無意識地冗餘重複迴環沖刷着,再一次踩到這個點,再一次地錯。
無數諧律的碎片似乎在這一刻於他腦海中出現了混同,駁雜,讓他越錯越離譜。
豁然之間,顧誠似乎把很多錯誤的碎片錯誤地融合在了一起,一段奇怪的銜接,在他指尖流瀉開來。
“蘭亭行貼,行書如行雲流水。月下門推,心細如你腳步碎。忙不迭,千年碑易拓卻難拓你的美。真跡絕,真心能給誰……”
這……這是什麼鬼?彈錯音,居然錯出一首新曲子來?
所有科班出身的“音樂家”們,這一刻都震驚了。
周潔倫更是震驚到無以復加。
他是最明白自己譜曲的《菊花臺》中,最後一句玩的那個小把戲的,當時他認爲那個“孤單”的“孤”字一定要那麼唱,才能做到點睛全曲的效果,抒發出胸中的無盡寥落。
沒想到,顧誠在把“55371”錯彈成“55361”,連續幾次錯誤迴環衝不上去之後,自然而然推導出了一首全曲沒有一個險音的新曲來。
用笑傲江湖裡的梅莊黃鐘公評語來說,那就是吧《笑傲江湖》的“履險如夷”,迴歸到了《廣陵散》的“中正平和”。
古有一字師。
今有一音師。
一曲終了,一氣呵成。
“詞曲都記下來了麼?快!趕快!”一羣人如夢初醒,連忙把那些剛纔聽曲時隨手速記片段,整理起來。
顧誠心中暗道一聲僥倖。
其實這並不是他的創作力真有那麼高明,實在是因爲周潔倫的《蘭亭序》開頭,和彈錯版的《菊花臺》結尾,實在太過於神似了。
尤其是當顧誠在知道自己彈錯之後,沒有把《菊花臺》的結尾硬衝過去,而是順勢迴環,試圖再來一次。如此處理,就讓曲調和《蘭亭序》的開頭更像了。
他上輩子雖然沒有刻意記過《蘭亭序》的譜,但畢竟會唱。如今聽了幾遍覺得耳熟,自然而然“打通任督二脈”把全曲順了下來。
細節之處,免不了有些不足之處,將來還需要仔細推敲調整,估計最後的效果也不會和另一個時空周潔倫寫的一模一樣。
顧誠擦擦手,搖着摺扇說:“這首歌,就覥顏叫《蘭亭序》吧,算是慶祝咱江南會的揭幕盛典。”
所有人眼前一亮,諛辭如潮:“好名字!古往今來,江東才俊文人雅集,豈有過於‘蘭亭集’者,王謝風流,晉人風骨,盡在於此。”
“顧總真是精才絕豔,能者無所不能。”
“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詩、溫庭筠八叉韻成。今有誠哥《菊花臺》三錯而成《蘭亭序》,絕對是寫進歷史書的千古佳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