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弘佛會

好盛大的一次弘佛會!

接連幾天應邀來參加集會的高僧、名士達到了五十幾人,因爲花翎叫人四處敲鑼打鼓地宣傳來客的尊貴身份,現在街頭巷尾都在談論這場由當今天子齊武帝次子竟陵王蕭子良發起的佛壇盛事。即使對高深的佛學沒興趣的,對幾位名動天下的高僧和公子的廬山真面目也非常有興趣的。

弘佛會在四天後正式開始,雲上居暫時不接待其他客人,只接待前來聽授佛法的人。在大堂最高處只擺了一張大桌子,坐應邀來探討佛學問題的四人,下面全是慕名而來的聽衆。上午一場,下午一場,全程雲上居都免費提供香茗和小食。而每日都是人員爆滿。在酒樓周圍都擠滿了來看熱鬧的人。

每一次花翎都是站在貴賓席旁奉茶,一來難得有這樣的機會見識到這麼多古代名流,二來有不少人的口才了得,高深的佛理講得生動活潑,讓她有再回大學課堂做學生的感覺。所以雖然一天下來站得腰痠背疼的,她也樂此不疲。

一日,輪到懷度大師和另幾位探析佛理。

“萬物皆可成佛,萬物皆是佛……”

“萬物皆空,唯我佛長存……”

“心中有佛,眼裡有佛,萬物皆成佛……”

“境隨心轉,佛心不變……”

…… ……

唯心與唯物,出世與入世,各執一端,爭論不休。花翎心想,弘佛會開完,他們也不會爭論出個所以然來,不過大家爭得如此熱烈,竟陵王蕭子良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用膳時間到了他們終於結束了爭論,主持人宣佈上午的討論結束。花翎暗暗伸了一下懶腰。

“小施主似乎對佛學也有些研究,常面露心領神會的微笑?”

“啊——”花翎一驚,只見懷度大師正含笑地望着她。脣槍舌劍之際,他老人家怎麼那麼悠閒,還有空觀察無謂人士的表情?

“我——我——”又是自己那永遠在笑的嘴角惹的禍!她哀嘆。

“不知小施主對我們剛纔爭論的問題有何看法?”

她不是一名聽衆嗎?還要負責回答問題的嗎?花翎有在課堂裡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的感覺。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哦,我對佛學並沒有什麼研究,我既不信佛,也不信道。”懷度大師面色變得嚴肅了,花翎連忙說,“不是,也可以說我既信佛又信道……”

哎,這在說什麼呀?不過開了個頭,也唯有繼續硬着頭皮掰下去。

“你們佛家認爲,佛是世間唯一真理,有無盡變化、無窮力量;而道家認爲,道是世界本源,得道者可飛昇爲仙,與天地同壽;我在家鄉還接觸過一種信仰,他們尊崇他們的唯一真神,叫上帝,認爲天地萬物皆是上帝在六日裡所造,人就是在第六日裡製造出來的,上帝擁有決定世間萬物命運的力量,無所不能,連毀滅人類也是須臾之間的事。

這三種信仰有共同的地方,就是都將一種無窮的力量當作唯一的信仰,雖然說法不一,分別叫佛、道、神,但誰也沒有見過這三者,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否有人的面目。所以我大膽猜想,他們有沒有可能本是同一位,或是同源?這或是一位神仙一樣的人物,或是一種無形存在的強大的力量,或是一種可演化天地萬物的規律,只是因爲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存在着不同的理解,所以它被賦予了不同的名稱,衍生了不同的信仰。又或者,佛、道、神只是它派遣來管理世間的三位使者?正如分封各地的諸侯王擁有不同封號?”

說完之後,花翎自己也暗自吃驚——原來自己是如此看待信仰問題的,以前她可從沒深入想過這一問題,都是見神就拜,臨時抱佛腳,那是常乾的事。

悄悄望望四周,非但懷度大師面容肅穆,其他人皆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下巴掉滿地。

原本熱鬧的大堂,此時靜得可怕,只有秋日燦爛的陽光穿過窗櫺,投射下片片閃亮,有無數微塵在光柱中調皮地飛舞。

冷汗剎時溼透她的衣背——竟然忘了身處的這個時空是崇尚佛教的,居然在衆人面前信口開河,冒天下之大不韙,嫌命長了?

她想偷偷望一眼竟陵王,卻和他的目光撞個正着,他正滿臉深思地望着她,漆黑的眸裡暗流洶涌,和他一桌的沈約也極爲訝異地看着她,而範雲則露出一絲玩味地笑。

花翎唯有垂下視線,等待命運的裁決。時間似乎是靜止了,沒有半點聲音,她只感覺到自己的心臟似一面小鼓在“咚咚”地響着。不知過了多久,是幾秒鐘,還是幾分鐘,她終於聽到一個聲音說:“小施主跳出佛、道之外,高屋建瓴,想法超越凡俗,令我等茅塞頓開,其功用不亞於佛祖所謂的當頭棒喝呀。”

花翎驚喜地擡頭,只見懷度大師滿面慈祥的微笑。

剛纔參與辯論的承蔭山莊的老莊主韓得銓也說:“此位小哥的說法驚世駭俗,但細想又不無道理,這些想法你是從何得來呢?”

“我也不知道,因爲我經常聽到信佛、信道之人的說法,但我又不知道應該聽誰的好,總覺得都有道理,分不清誰對誰錯,所以有時候就想會不會他們都是對的呢?當然我的這種想法只是爲了求得自己的心安,經不起任何的推敲,這幾日聽從諸位大師談論佛法,其中的精妙大義,遠非我這種粗野下人所可以理解的,我願聽從諸位大師的教誨……”

“在佛眼裡,衆人平等,人人皆可成佛,小哥不必過謙,小哥極有慧根,以此悟性,勤加鑽研佛學,他日必有大成。”

“是呀,小施主剛纔就爲我們鑽研佛學提供了一種新方法……”

…… ……

她無法置信古人們竟會如此開明,還以爲自己會像中世紀的黑巫女一樣被綁在木架上燒死呢!

再次偷望那可以像捏螞蟻一樣處死自己的竟陵王,他已轉開了目光,正在把玩自己手中的茶杯,面色雲淡風清,剛纔似乎沒發生任何事。

花翎暗暗鬆了一口氣,這次小命應該是保住了,以後一定要謹言慎行,小心禍從口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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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佛會繼續進行,因爲發生在花翎身上的這個小插曲,之後的討論還增加了聽衆參與環節,婦孺老少,布商菜販,也都大談自己對於佛法的理解。一時之間,談論佛法成了建康城的時尚,雲上居則是潮流中心。

弘佛會之盛,由原來預計的十日增加到半個月,結束的那天,連當今皇上也要大駕光臨了。

花翎當然非常渴望一睹所謂皇帝的風采,但又害怕自己那怪異的短髮和衝動魯莽會讓自己身陷險境,說不定自己到時候會緊張得手發抖,倒瀉了茶水,就被拖出去“喀嚓”了。

正當她猶豫着要用什麼理由向掌櫃請假時,掌櫃一句“最後一天了,你千萬別讓它出什麼紕漏”將她所有的想法的打消了。

最後一天了,所有的人都早早來了,街上也多了好多來看熱鬧的百姓,不用門票的表演誰都想看吶,何況是皇帝出場。

雲上居里所有人都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側耳傾聽,漸漸地,果然聽到越來越近的鼓樂聲。接着就聽見有人大聲地唱喏“皇——上——駕——到——”,雲上居馬上“乒乒乓乓”跪倒了一大片,花翎也連忙學樣跪下,哪管膝下是否有黃金。

緊接着一羣宮娥侍衛魚貫而入,她偷偷擡眼望一下,不由暗歎:果然是高素質的服務人員,首先制服比咱好,個個衣著光鮮,其次都樣貌出衆,女的婀娜多姿,男的英偉挺拔。

然後,就看見一對穿着明黃色布靴的腳不緊不慢地走了來,還可以看見有金線刺繡的長袍下襬隨着步伐一起一落。這次花翎不敢再擡頭。

終於腳步聲停了下來。

衆人齊呼:“皇上萬歲萬萬歲!”

“諸位朕的子民,都平身吧。”一把並不是很威嚴的聲音穿來。

花翎也跟着衆人一起擡頭,只見一個面色溫和的五十上下的男子坐在今日特設的上座上,身穿明黃色的繡龍錦袍,相貌和竟陵王並不相似,他面容儒雅,但目光銳利透露出一絲嚴厲。

“今日朕和各位一樣,也是來傾聽佛法的,所以不必拘謹,都落座聽吧。”他揚了揚手,衆人連忙落座,都正襟危坐。

今日主講的是這些天來最受歡迎的懷度大師、惠淨大師、左光祿大夫崔昊、侍郎周密,前兩者虛若懷谷,佛理精深,後兩者機鋒銳利,旁徵博引。果然是一場精彩之極的講座,連皇上也聽得龍顏大悅、頻頻點頭。

“近日,朕在宮中聽聞雲兒舉辦的弘佛會引起轟動,百姓爭相談論,民間尚佛成風,今日親自前來一聽,果然是不同凡響,精妙絕倫哪。”

“父王過獎了,孩兒只是邀請各位大師和名士前來,並未做什麼。”竟陵王起身行禮恭敬地回答。花翎心裡直嘀咕:皇帝叫他雲兒,那是他的字嗎?

“怎是沒做過什麼呢?我一路過來,見到街邊設了無數的指路標,街頭巷尾貼滿了有關弘佛會的消息,這酒樓的門口也佈置得熱熱鬧鬧,好得很吶,你爲這弘佛會花了很多心思呀,可不能讓你虧了,朕非常支持你,這次集會所有的開支都從國庫裡出吧。”

竟陵王似乎飛快地瞥了她眼,她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他該不會供我出來吧,好歹我是在幫他。

“多謝父王。”他隨即垂手退下。我才鬆了一口氣。

“皇上仁慈,澤被蒼生。”衆人幾乎是衆口一詞地說,似乎事先排練過一樣,——還是什麼時候都是這兩句?花翎不由得渾身長滿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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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佛會終於熱熱鬧鬧地結束了,皇上不僅特賜了雲上居一塊石碑,還御筆親題了雲上居的牌匾。那塊碑就立在雲上居的前院裡,碑文由天下文章第一的左光祿大夫崔昊所寫,用極華麗的語言描寫了弘佛會舉行時的盛況。雲上居天下第一樓的地位從此確立。

花翎這幾天卻快累壞了,幫助來會的賓客離城,準備酒樓的重新營業,許許多多的看似平常卻不可忽略的細節讓她忙得團團轉。最奇怪的是張掌櫃,他居然將大小事務都交給她打理,自己只是管賬。爲了讓雲上居能確保天下第一樓的榮譽,她惟有絞盡腦汁回憶酒店管理方面的知識,使出渾身解數來。

雲上居恢復營業的第一天,客似雲來,座無虛席,掌櫃笑眯眯地坐在櫃檯後,不時打量着在店裡走來走去的花翎。花翎也懶得理會:反正從弘佛會開始,他就覺得她不正常了。他到現在爲止都沒有打發她走,說明她這種不正常他是能接受的,只要他繼續付工資給她,她就繼續幹下去。Who怕who?

晚上約十點鐘,送走最後一桌客人,花翎忙回後院房間,提來一大桶熱水,開始舒舒服服地泡澡。

“呼,還真舒服!”她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在現代從來都是洗淋浴,來到古代倒享受到了泡熱水澡的樂趣。

她搓了搓泡得起皺的手指,站起身準備穿衣服,卻傳來敲門聲,她“咚”地一聲坐回浴盆,水花四濺。

“誰?什麼事?”

“花哥兒,掌櫃說王爺派人來叫你,請你馬上去。”

“好,我知道了,我馬上去。”

花翎迅速用白綾裹好胸部,穿好衣服衝到前院,只見一灰衣小廝立在院裡,正是經常跟在竟陵王身邊的那個。

他一見她就行禮說:“花哥兒,我們王爺在盛悅客棧等你,請跟我來。”

“好,有勞了。”

盛悅客棧就在隔壁的那條街,並不遠,弘佛會的人大多都住在那。但竟陵王爲什麼現在還住在客棧裡呢?是什麼事讓他滯留了呢?等會兒他會跟她說什麼呢?

她腦裡亂糟糟的,很快就到了盛悅客棧。那人帶她徑直來到二樓的天字一號房。

“王爺,花哥兒帶到。”

“好,叫他進來吧。”聲音仍是那麼溫暖、乾淨。

花翎推門進去,見室內點着幾支蠟燭,燈火通明,牀前的圓桌上放着一個香鼎,正燃着香料,室內淡淡的檀香味正是源於此。

他就坐在桌前的凳子上,手裡還拿着一本翻開的書。他穿着一件純白的長袍,在燭光下白得耀眼,襯得披散在肩上的長髮漆黑如墨,他恬淡的臉龐似乎也散發着清輝,一雙眸子清瑩如水。

“小人拜見王爺。”猶豫着是否要給他下跪,但終究沒有動。對自己的稱呼可以改成“小人”,但要她下跪,太難了。

“不必多禮。本王找你來是想問一下弘佛會的事。弘佛會籌備得很好,很成功。”他放下手中的書。

“那是王爺的遠見卓識。”來到古代她拍馬屁的功力是與日俱增了。

“不,有想法的是我,但實際做的是你們,你們辦得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好得多。據張掌櫃說,弘佛會的事很多都是你的主意。我想知道你從哪裡學會這些東西的,例如聯合客棧接待、叫人四處宣傳弘佛會的消息?”他眼裡滿是好奇。

“這沒什麼,在我家鄉經常有人是這麼做的。”她可沒本事扮商業奇才。

“你的家鄉?哪裡?”

“哦,在魏國的蜀地。”雖然她本來是南方人,但要說個他無法去證實的地點才行,四川自然地就出現在腦海裡。

“你竟是魏國人?”他雙眼微眯,旋即垂下眼簾,讓她嫉妒的長睫毛投下淡淡的陰影。

“也不全是,我父親是齊國人,母親是魏國人,父親有次經商到魏國遇上我母親,但他們沒有在一起,父親回了齊國後就再也沒有音訊,母親生下我後嫁給人做填房,今年母親身體不適,才告知我身世,讓我來此尋找親生父親,以了卻多年心願。但我來到此地才發現,父親早就過身了。我盤纏用盡,所以進雲上居做工。”感謝那些濫情的電視劇,讓她編故事都不用打草稿。

他直視着她的眼睛,眼底有些她無法讀懂的東西。

“哦,原來如此。你那日說的家鄉的那種神叫什麼?六日造出天地萬物的神?”

“他們稱它爲上帝,這種宗教叫基督教。”洋人的宗教,南北朝的人還沒有聽說過吧?

“你爲什麼不是信它呢?”

“我並非從小就接觸它,當一個人開始有自己的想法時,讓他再徹底相信一樣東西是很難的。我並非不信,但無法讓自己做到全信,雖然我認爲它是我接觸過的最合理的宗教,它的教義是每個人都應竭力去做到的。”

“不是不信,卻無法全信?”他喃喃地開口,目光有些迷離。

“王爺如果沒有其他的事,小人就先告退了。”她可沒有興趣和人討論宗教問題,尤其面前的這個人絕對不是個聊天的好對象。

“好,你稍等一下,”他朝門外叫道,“阿榮,進來。”

剛纔的灰衣小廝應聲而入。

“王爺有何吩咐?”

“去拿些銀兩給這位小哥。”

“是。”

“無功不受祿,我受不起王爺的獎賞。”小人愛財,取之有道。

“你弘佛會的事辦得非常漂亮,這是我給你的獎賞。”他有着淡淡的驚異。

“但這只是我份內之事,不需王爺額外的獎勵。”她實事求是地說,他也說得上是她的大老闆,她可不敢收他的小費。

他現出一絲疲倦:“那你就當做是我送給你回鄉的盤纏吧。”

敢情她剛纔那番灑狗血的身世說詞竟勾起了他對她的同情?花翎眨了眨眼。

“那小人謝過王爺。”

阿榮帶她到隔壁房間,取出一封銀子給她,她謝過,走到樓下忍不住悄悄打開來數了數,整整十兩銀子。“十兩銀子啊,我再多做兩、三個月,就可以動身去四川了!”她不禁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