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王府

過了幾日,早茶過後,午市未開,花翎懶洋洋地拿着塊抹布有一下沒一下地拭着窗櫺,雙眼卻瞄着陽光燦爛的庭院,幾種不知名的花正妖嬈地開放,貪婪地呼吸着秋日清涼的空氣。

她很想走到郊外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這幾個月來,一直都在爲籌路費而做牛做馬。——旅遊到古代,再怎樣都要撈回些福利,在這裡任何一片田野負離子含量都要高過現代的五星級旅遊風景區。

“花哥兒,花哥兒——”

她回過神來,發現是張掌櫃在櫃檯後向她招手。

“掌櫃,有何吩咐?”

“這裡是弘佛會的開支帳目,我已經計算好了。你現在去給王爺送去,讓他過目,他有什麼話,你就帶回來。”他遞給她一本賬本,花翎接過拿在手裡。

“王爺現在是住在哪裡?我可是不認得路的。”

“王爺回到他在雞籠山的府邸,離此地只有六七里路而已。”

六七里路而已?在現代徒步走兩、三里路都算是長途跋涉了。

“我要在午市前趕回來嗎?”

“現在都近中午了,你應該是趕不上午市的了。你帶點乾糧路上吃吧。見到王爺是機靈一點,王爺說什麼話,你可給我聽清楚了,一字不漏地給我帶回來……”

“耶——我有一次秋遊的機會了!”她興奮得聽不到掌櫃接下來的話,只是“嗯嗯”點頭。等到他朝她擺手,她便“嗖”地一聲跑進廚房,胡亂抓了幾個饅頭之類的糕點,一溜煙地跑出門了。

這纔是真正的山清水秀呀。沒有現代工業的污染,天空是那麼的明淨,人說美女明眸善睞,這天上純淨的白色就是美女可愛嬌嗔的白眼了。不同於現代被挖土機挖成癩痢頭的山峰,放眼望去,大大小小連綿不斷的山峰皆是鬱鬱蔥蔥,在陽光的照耀下,都綠得發亮似的。深深地吸一口氣,聞到微涼的空氣中夾雜着新鮮的泥土和草木氣息。路邊小溪渠水也都清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前方有一口水井,氤氳着陣陣霧氣,花翎好奇地走近,用手一探,井水竟是微溫的。想必是口冬暖夏涼的好井,掬上一捧一飲,果然清爽甘甜。她倒掉水袋中的水,裝了一袋井水繼續上路。

一路上,她左顧右盼,捻花惹草,摘果逐兔,玩得不亦樂乎,就像小學生第一次郊遊一樣興奮。

等到她問了無數次路後,終於遠遠地看到了雞籠山腳下那一棟氣勢巍峨的大宅子時,已經過了午飯時間。

而當她真正走進那座白牆青瓦的宅子時,又過了將近半個小時。

跟門前的獅子一樣威武的守衛很和氣地接待了花翎,告訴她他家王爺正在前廳接待客人,不方便打擾,叫她在院子裡等一會兒,等王爺一有空就爲她通報。

她忙點頭,哪能打擾他老人家的正事呀。

花翎在前院轉悠了一圈,覺得地方是很大,假山池沼也很多,就和現代去過的拙政園等古代建築差不多,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她一向如此,只對自然山水感興趣,那些什麼人文景觀在她眼裡只不過是一堆石頭和柱子而已。

花翎百無聊賴地坐在一座假山旁,掏出個饅頭抓在手裡啃。吃了幾口,覺得有些口乾,便解下水袋,拔開木塞,湊到嘴邊想喝一口,但一口水還未吞下喉,就有什麼東西擊在水袋上。她驚得跳起來,水袋失手掉落地,水濺了她一身。

看着一身的狼狽,以及地上那個還兀自滾動的松果,花翎喝道:“哪個兔崽子戲弄我?快滾出來!”

“哈,你這臭小子脾氣還挺大的嘛。”假山後面轉出一個俊朗的身影,兩道劍眉高高地揚起,勾起的嘴角盡是戲謔的壞笑。

“不知是範將軍駕到,口出惡言,實在該死,請將軍恕罪。”她低眉順眼地賠罪,心裡暗歎報仇無望。

“哼!還很會見風使舵的嘛,你剛纔的狠勁呢?”

她不敢擡頭,但仍可以感覺到他那兩道灼灼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的頭頂,不由得暗暗叫苦,我今天怎麼惹上這個不易招待的主啊?不知要怎麼善了?

“小人該死,但不知者不罪,還請將軍原諒。”你纔是小人,小肚雞腸。

“你在弘佛會不是很大膽嗎?今天怎麼連頭都不敢擡了?”

花翎擡頭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

“這纔像話嘛,你說你應該怎麼向我賠罪?竟然叫我兔崽子?本將軍長這麼大,還沒有人敢這麼叫我的。”他不依不饒。

“那將軍想要我怎麼給你賠罪?”人爲刀俎,我爲魚肉。

他笑了笑:“辱罵將軍是死罪,我可以免你一死,你以後就給我做奴隸,每天我上馬時給我當腳踏?”

花翎不由得滿頭黑線,乾笑着說:“我現在是雲上居的夥計,並不是自由身,將軍換個其他的條件好不好?”

“其他的呀,”他又笑了笑,“我記得你剛纔還叫我滾出來,我肯定是不會滾的了——不如你滾?你從這裡滾到大門口?”

敢情他是特地來消遣我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反正橫豎是個死。

她昂高了頭:“將軍,我雖然只是一個小人物,但我也懂得事情的是非曲直。剛纔如果不是將軍戲弄我在先,我怎會脫口而出不敬之詞呢?人受到了驚嚇,自然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

“哦﹋”他沒有意想中的勃然大怒,只是挑了挑眉,然後緊盯着我的眼睛,“那你的意思這都是我的錯了?”

她毫不示弱地看着他:“事情是這樣的。”

“哈哈——哈哈——”他笑得前俯後仰,“老天,你真敢這麼說,你可真有勇氣……”

看着他笑得那麼開心,花翎的怒火不由得熊熊燃燒:原來他一開始就是在尋我開心,虎落平陽被犬欺,落到古代就要被這無聊男子當猴耍嗎?

血液全涌上了腦門,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牙齒緊緊咬着嘴脣,嘴脣幾乎都被咬出血來。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變態。她悄悄地攥緊了拳頭,準備給眼前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的傢伙重重的一拳。——我可不是你可隨意戲弄的玩偶!

“範兄,玩笑也開夠了,我們該討論正經事了。”一個平靜的聲音插了進來,範雲收斂了自己的笑,我也悄悄地放鬆了拳頭。

“你一起過來吧,我們談完後再和你談弘佛會的事。”

“是,我知道了。”花翎跟在後面走向主殿。

主殿氣勢雄偉,灰瓦紅壁,雕樑畫棟,中央的門楣上掛着一塊匾,上書“尚勤殿”幾個遒勁大字。

殿內已有幾位官員在等候了。

“各位大人請坐,勞煩久等了……”

對他們討論的國家大事,花翎既不懂也無興趣,便好奇地打量起殿內的擺設來。

大殿極寬敞,只在正前方中央擺放了一張長案,上面堆疊着一些宗卷,竟陵王就坐在後面。再往下就有兩列案几和坐席。沒有電視裡常見的重重帷幕,殿內唯一的擺設品就是在右上角的仙鶴狀的銅香爐了,此刻鶴嘴正冒着微微的青煙,空中瀰漫的還是那股熟悉的檀香味。這個竟陵王在現代絕對是簡約主義的代表,不但服飾式樣簡單,原來連房屋的佈置也是這麼簡單。

殿內的確沒什麼好看的,在百無聊賴之下,花翎唯有將注意力轉移到他們的談話上來。

一位留着一縷山羊鬚的官員正在說:“……自收割開始後,各地因爲爭水或火耕殃及鄰村而發生械鬥之事時有發生,而且流血事件有愈演愈烈之勢,實是令人堪憂。”

“是,這火耕水耨法沿襲已久,但現在它的弊端也是日益顯現。火耕水耨必須高地蓄水,多築陂堰,每遇水雨,堤壞氾濫,低田損毀,延及陸田。過去東南地曠人稀,不妨用這個舊法,現在戶口日增,村舍相接,田地高低不一,每歲陂堰放水,爲害實多。”

“但除了這種耕種方法,並無其他更好並可以推行的方法。”竟陵王皺着眉頭,“年年都是老問題,如何是好?”

花翎忍不住插嘴:“你們沒有試過用牛耕地的嗎?”

此語一落馬上惹來衆人的瞪視,尤其是那幾位官員氣得鬍子都翹起來了——哪來的無知小兒,敢擅自開口答腔?

花翎話一出口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怎麼又是舌頭跑得比腦袋快呢?

但竟陵王竟耐心地回答了她白癡的問題:“我們當然有用牛來耕地的,但由於耕牛的數量太少,十戶中有耕牛的連一戶的份量也達不到,所以牛耕法是沒有辦法推行下去的。”

“沒有牛,那就大力提倡農戶養牛呀。”既然已經成爲他們關注的焦點,不說出點什麼來,肯定脫不了身,花翎硬着脖子繼續解釋自己的看法。“朝庭應該給養牛的農戶以支持,例如財產稅的徵收,在養牛上應少收或者不收,如果朝庭的財力允許甚至可以考慮給養牛的農戶一定的補貼,有了朝庭的大力支持,我相信耕牛的數量會迅速地增加。”

“哪裡來的野小子,竟敢對朝庭的政策妄加非議?”一位大腹便便的官員瞪圓了眼喝道。

“想法大膽,推行起來有很大難度,但聽聽無妨。”竟陵王說。

範雲也說:“是啊,小子你還有什麼稀奇古怪的想法儘管說出來吧,讓我們看看你的腦袋裡究竟藏着些什麼。”

花翎定了定神,回憶了一下現代農業的一些情況,說:“在收割之後,讓耕牛犁田,將泥土翻轉過來之後,再放水淹田,可以淹死大部分的雜草。雜草在土裡腐爛後,就成爲了肥料,會使泥土變得更加地肥沃。所以在提倡大量養殖耕牛的同時,朝庭也應大力發展各地的水利工程,設立專門的部門督造水利工程,並處理水利方面的案件糾紛。完善的水利工程可以造福子孫後代千秋萬世。

除了農田,農地也應充分利用起來。農地一年之內可以多次種植不同的農作物,什麼時節種植什麼農作物收益最好,朝庭主管農業的官員要清楚,並要及時通過鄉長、里長等告知農戶,如能夠提供相應的種子就更好。此外,還可以採用交叉種植法……”

“何謂交叉種植法?”山羊鬍子竟如好好學生。

“就是高低搭配種植,例如種植桑樹的地裡,樹與樹間的間隙是較稀的,就可以在空隙處種上其他的較矮的農作物,如麻等。其他的農作物也可以如此搭配。充分利用土地,則可以提高產出。”

花翎的說法再次將他們震住了。

大肚子喝道:“你這小子究竟是哪裡人?形貌奇特,言行古怪,是否它國間諜?快從實招來!”

真是好心遭雷劈,花翎不怒反笑:“大人你覺得小人會是哪國探子呢?有哪國會派出小人這樣的探子: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不同,他還會給敵國提出有用的建議呢?”

大肚子的臉馬上變成了豬肝色,但嘴裡兀自死撐:“你的建議居心叵測,說不定就是爲了動搖我國之根本……”

竟陵王不顧那位官員,關切地問花翎:“難到你們蜀地用的就是這樣的種植方法?”

“不是的,我們那裡只有小部分地區採用這些方法。因爲我們那裡山多耕地少,大多是種植高粱、小麥等旱生的農作物。我出身農家,也遊歷過一些地方,所以對此有些認識。但有一事我是不太明白的,就是我從小聽聞蘇杭的絲綢、刺繡天下聞名,但來到此地,發現本地的種桑養蠶紡織業並不興旺,這是因爲什麼?”

“因爲種桑養蠶的賦稅較高,許多農戶都不再願意種桑養蠶,有的甚至將原有的砍掉以免要交蠶桑稅。”範雲解釋道,面色少見的凝重。

“哦,連鎖反應。如果能夠降低徵稅的標準,例如每戶種植十棵桑樹以上纔開始徵稅,那些極度貧困的農戶就可以通過種桑養蠶獲得一些收入,朝庭將本國的絲綢製品大部分用來邊境貿易,則可以增加國庫的收入……”

花翎話未說完,大肚子就直着嗓子叫起來:“你來自魏國,竟對我們作出這樣的建議,還說不是居心叵測?”

花翎掃了這個激動的愛國這一眼,淡淡地說:“我是來自魏國,但我只是一個平民百姓,國家大事向來不在我們考慮的範圍內,我們只知道衣食住行,吃飽穿暖纔是我們所關心的。我們兩國之間的政治問題,是你們爲官者要考慮的。至於我的建議是否採納,我並不關心。”

“你這小子,說話竟敢如此無禮!”大肚子竟揚起蒲扇般的大手向花翎揮來,她剛想閃開,他的手已經被範雲牢牢捉住。

“張大人,請息怒!”

竟陵王也說:“各位大人,這位來自魏國的小哥說法雖離奇,但也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各位回去後不妨仔細考慮一下,看看有無可借鑑之處。”

幾位官員懷着滿腹的疑問告退了。花翎看着面色凝重的竟陵王和範雲頭痛極了,禍從口出,現在該如何脫身?謊言能夠騙得了他們嗎?

“王爺,將軍,我知道你們對我的來歷身份很是懷疑。”花翎誠懇地說道,“但你們要相信我絕無惡意,無論是對誰。也許你們覺得我說的事和你們的太不一樣,甚至也不同於你們所瞭解的魏國。但你們要明白,我從小在魏國的一個偏遠山村長大,那裡高山環抱,與世隔絕,如同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

花翎停了停,頭更大了,爲什麼又扯上陶淵明呢?都不知道這個時代他出生沒。

“啊,陶淵明,知道嗎?”她絕望地問。

“當然知道,”範雲不滿地說,“你以爲我是個只會舞刀弄槍卻不通詩文的武夫嗎?你這個店小二都知道東晉的陶淵明瞭,有什麼理由我會不知道?”

啊,東晉,南北朝之前,花翎感激得差點熱淚盈眶,還好沒有捅更大的簍子來。

“山高皇帝遠,我們家鄉主要是由族長來管理,人們安居樂業,衣食富足。相對外界百姓來說,的確是人間樂土。我如果不是因爲要來此尋找從未謀面的父親,我也不會離開自己的家鄉。”

和古代相比,現代就是天堂,這並不是謊言。世外桃源之說無論他們相信與否,因爲無從考證,也就無從辯駁。這套說辭是一了百了的做法。

“果真如此?世外桃源?”範雲很懷疑,“魏國不知道你們的存在嗎?”

“當然知道,但因爲崇山峻嶺,路途險阻,從來沒有派過官員去山村裡視察過。我們村每年都是定期向朝庭繳納賦稅的,所以一直相安無事。”

“那每年要繳納多少賦稅?這些賦稅你們又是通過什麼方式收齊的呢?”竟陵王也成了好奇寶寶。

一個謊果然要用一千個謊來圓,但事已至此,她只能繼續往下掰了。

不知到被盤問了多久,花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說了多少自相矛盾的話,真是說多錯多,連忙以要趕酒樓的晚市爲由,匆匆忙忙逃跑了。

一個現代人要混跡在古代不被發現,實在是太難了,尤其是象花翎這樣單純的人,分分秒秒都是危險的。祝她好運,碰上的都是善良的人吧,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