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有了高鐵，我就像有了自由的雙腿。
高鐵上座位潔淨，空氣清新，窗外飛馳而過的四季風景都十分迷 人。因此在我單身的日子裡，只要攢夠了一次往返的車票錢，就會去乘 坐高鐵。抵達目的地後我會在火車站廣場的一角默默發呆，喂喂這座城 市的麻雀，視情況在火車站附近走走，然後就乘坐返回的高鐵回家。不 論這趟旅程有多遠，我的原則是不在異地過夜。因爲我有些神經衰弱， 只有在家裡的牀上才能安睡。
更何況我乘坐高鐵並不是爲了去往另一個城市參觀，而只是爲了 坐高鐵的這個過程。冬季的清晨，平原剛剛甦醒，玫瑰紅的朝陽映照在 冰凍的北方河流上，確切地說是照在一條無限長的冰上，我坐的高鐵呼 嘯而過，這風景只屬於我。此時我便打開手機，錄下一段玫瑰色的小視 頻，發送給我的朋友們，告訴他（她）們：送給你！而他（她）們會陸
續地醒來，充滿驚訝地、飽含深情地回覆我的這份饋贈，而我只不過淡 淡一笑，喂着廣場上的麻雀，深藏功與名。
這就是我最愛的高鐵流浪，那段流動的風景就是我看不厭的電影。 一般來說，我會刻意避開人流的高峰，比如旅遊黃金週，那時的車 廂總有些聒噪。然而這次是個例外，由於我又患上了短期的“帝都不適 症”，便只得在黃金週之前幾天匆忙上路了。果不其然車廂人很多，車 發動的前一秒，跑上來了一對顏值中上的男女，慌里慌張地找座位。他
倆模樣很是般配，恰好就在我座位後面坐下了。 坐下之後，女生卻用一種唱歌般獨特的方言大聲和男生說話，像是
在指責他。男生也回以這種方言，如同辯解。 全車廂的人都用一頭霧水的表情看着他們，難道他們在說外星語？ 如此困擾之下，高鐵到了一站。我瞥了他們一眼，還在爭執，並沒
有下車的跡象。 我注意到和我相隔一個過道的年輕男孩也偷瞥了他們，看來他和我
有相同的想法。我們向對方報以隱秘的微笑。
“想不想下去抽支菸？”他突然面朝我，小聲地問，不太自信地。 我愣了一下。也許是想換換空氣，我竟和他下車了。 下車之前我忘了自己有“不能忍受冷場綜合徵”。我只要和人在一
起，就會不停地和對方聊天，我知道這是病，所以平日儘量獨來獨往， 喂喂麻雀就好。誰知有人邀我，就把這個事情忘了。
我下了車，從他手中忐忑地接過煙，擡頭看看站牌——駐馬店。 “手哥的老家呀。”我感慨，吸了一口他遞來的煙。 我看他有些拘謹，只好問道：“你知道手哥嗎，微博上很紅的‘留
幾手’？”
“知道。”他說。 他還是那麼緊張，而煙還要很久才能抽完，車又還有三分二十五秒
纔開。
我只好說：“那你給我打個分吧。” 他的臉“唰”地紅了。
我有些鬱悶。這明明是道送分題。我們已經交換過了隱秘的微笑， 他又鼓足勇氣約我抽菸，而我也跟了出來——聊個天有那麼難嗎？
他只需隨口說一句“中分頭不過是爲了遮擋你的大餅臉，手上的 MUJI 手袋掩飾不住你買不起 GUCCI 的心碎，看你這不上道的拿煙姿 勢，一看就是個沒有綠茶命的白開水婊，我給你 0 分，滾”就可以。
就算沒有這樣的急智，他也可以脫口一句“負分，滾粗（出）”。 而我也就可以把拳頭落在對方肩上，然後就是朋友了嘛。
可是他沉默着。 我眼裡閃過一絲絕望。我犯“冷場不耐症”了，可由於我獨來獨往
久了，舌頭也變得不太靈活，因而不知道怎麼轉話題。 他很敏感地覺察到我的變化，掐滅了手裡的煙。 我知道，這種不善言辭的人一般都是很敏感的。爲了彌補對我的傷
害，他連忙解釋道：“其實，我就是新浪員工，如果你很想知道答案的
話，我可以幫你 @ 一下手哥。” 我竟無言以對。
離開車還有兩分鐘，我還是沒有找到其他話題，只好說道：“好， 那你幫我拍一張照片，然後 @ 手哥吧。”
他遲疑了一下，但還是拿起手機開始爲我拍照。 我左擺右擺，一連拍了幾張我都不滿意。
列車員催促我們上車，可上了車就沒有 4G 服務了。
我只好將就着選了一張背後有駐馬店站標識的，讓他在微博上寫 道：“於駐馬店誠邀點評。”
大概他以爲我十分想知道手哥的答案，對我嚴肅地說道：“上車就 沒網，就收不到點評了——你本來要去哪兒？”
“我要到武昌去喂黃鶴。”我對他說出了我的原計劃。 “我到長沙給我同學的孩子過滿月，不過同學剛纔來微信，說孩子
生病了，聚會取消。”他眼裡掠過一絲迷茫與憂傷。
再度冷場，我脫口而出：“來都來了，不嫌棄的話，你和我一起去 武昌喂黃鶴？”
他聽後眼前一亮，問道：“你行李多嗎？” “只有這一個手包，怎麼？” “我也沒有行李，不如，我們就在這裡逛逛吧。”他提議道。
這裡？駐馬店？我覺得有些難以接受，因爲畢竟過去我喂的都是繁 華一些城市的麻雀。
“這樣我們可以一起等手哥回覆。再說，誰知道這裡有什麼呢， 也許錯過今天，你這輩子也不會再想到這個城市看看。”他認真地凝 視着我。
說得好有道理。我就這樣看着我乘的高鐵呼嘯着離我們而去。高鐵 開動之前列車員最後問了我們一次：“不上車了？”
我們搖搖頭。 他用一種鄙夷的眼神看了眼我們，轉身上車了。
你如果以爲駐馬店是個小縣城，那就錯了。這裡真的挺高級的。這 裡是“華夏文明的重要發祥地之一，是中華民族的人文始祖盤古創世紀 活動的核心區域，是軒轅黃帝的夫人嫘祖的故鄉，是戰國時期聞名天下 的兵器製造中心”。我的歷史很差，這是他告訴我的。看他這麼健談我 一下子放心了，我們興致勃勃地走上了這片土地。
我欣然對他講起我的“帝都不耐症”，並告訴他我的病症在這種能 夠以步行爲代步工具的地方康復得最快。不過我沒好意思告訴他我還有 “冷場不耐症”，怕他覺得我毛病太多。
“既然是步行，就不能稱作代步工具。因爲你沒用任何東西代 步。”他說。
我感到一股冷氣又要襲來，趕緊打了個哈哈，來到了市政廣場前。
那裡零落着幾隻麻雀，我瞥了他一眼，迅速掏出一袋零食。 “這是什麼？”
“卜卜星。不是給你吃的。” 我撕開一個小口，猝不及防地撒了十餘粒，滾落一地。 麻雀們迅速每隻一粒啄了上去。全國的麻雀，口味都沒有變化。我
甚至還在國外試過，也是一樣的。
“卜卜星”是一種小小的圓球狀的膨化食品，已經不易買到了， 我愛吃，也愛拿它喂鳥。只不過對於麻雀來說，這種小圓球稍顯大了一 些，它們只要一啄上去，球就會輕輕滾開，但它們會繼續啄下去。這有 點兒像貓玩毛線球的樣子。不停滾，不停撲，但是終有那麼一刻，卜卜 星會被它們啄碎，然後滿足地吃下。
我們就那樣坐在小廣場上看着麻雀啄卜卜星。 “你覺不覺得我們有些殘忍？”他問。 “什麼？”
“麻雀啄食的樣子，那麼急不可耐，但是又吃不着。” “我不覺得，你看它們無論有多麼吃不着，卜卜星滾了多遠，它們
都一定會啄到最後，像一種強迫症。” “我還是比較理解樑影帝喂鴿子。鴿子一口一個，喂多少下去都馬
上吃得飽飽鼓鼓。這纔是看起來減壓的畫面。” “壓力不是用來減的。”我說。不知怎的有些心酸。 帝都的日子，每天都有機會在眼前滑來滑去地調戲你。多少個躬逢
盛宴的夜晚你會忽然覺得自己也許離成名很近，但別擔心，這膨脹起來
的姿態立馬會在次日五號線地鐵上被擠回原形。
“ 壓力是要用來碾的。” 眼前的麻雀剛好在數十次的嘗試中， “噗”的一聲，碾碎了一個卜卜星。
今天我本來是要去和合作人撕× 的。但我想讓自己先冷靜冷靜。
他的手機突然彈出一條提示。 “不好意思。”他打斷我，看了眼手機。 “手哥回覆了！”他說。 “別念。”我說。
他愣了一下。 “我不想知道。”
夕陽落下來了。我的麻雀吃完了卜卜星，我們回到火車站。然而沒 有票了，最近的一班是明早七點的。
“剛纔不是還有很多嗎？”我有些着急。因爲我不在外過夜，而 且，身邊還有一個陌生男人，很麻煩。但別無他法。
“這可真的有些難辦。”他說。 氣氛沉悶，但我知道他在想辦法。我陪着他一起凝神屏氣，等他想
出解決之道。
“天氣不冷，不如我們去覓食，再去夜店轉轉，也就天亮了。” 他說。
我還以爲是什麼機智的方法，但也只能點點頭。既然是夜店，也就 無須入睡，自然也就不用面對失眠這個問題了。
然而我們並沒有找到夜店，迷離的夜色下我們經過一家又一家的商 務酒店，我開始累得打盹兒。我卻什麼都不能說，因爲此時說什麼都成 了性暗示。
但他覺察到了我的睏倦。 我鼓足勇氣問道：“我不住店是因爲我在異地失眠。但是請問你不
願入住的原因是什麼？” “我第一反應當然是住店。但我一直在等你提議。”他說道。 “等我？”我覺得好奇怪。
“是呀，由一個男人說出‘讓我們去住店’的話，豈不是很有 歧義？如果我刻意強調開兩間房，則更加可疑，所以我沒有辦法說出 口。”他說。
“那現在沒有歧義了，你去住店即可，我反正睡不着，我好好夜遊 駐馬店吧，就此別過。”我說。晚風吹來，我攏了攏身上的外套，抱緊 MUJI 手包。
“你孤身一人太危險了，我陪你。”他說，頗爲行俠仗義。
遊蕩在駐馬店的深夜，我發現即便我們長時間沉默我也不再焦慮。 我們就這樣一言不發，自然而然。
突然我們走到了一個巨大的兒童公園裡。裡面有很多設施，都上 鎖了。
我們的目光同時投向了那個蹦牀。大概因爲是深夜，所以蹦牀竟沒 有上鎖。
我們累得半死，躺在蹦牀上，真的，很舒服。 星空下人也變得坦蕩，我坦誠地告訴他，高鐵上那對男女的每一句
話我都聽得很清楚，因爲他們來自我的家鄉，我對他一句一句地翻譯了 他們的對話，很多典故俗語我都講解了。
作爲回報，他也告訴我一個秘密：“我的朋友根本沒有取消滿月 宴，現在微信羣裡都在調侃我的消失。”
我：“意思是？” “意思是我因爲想和你繼續待在一起而改變了所有的計劃。” “那你完全可以跟我去武昌，這樣我們喂完黃鶴就可以躺在江邊聊
天了。”我還是不解。 “不，那樣有些意圖明顯。還是這樣自然而然的好。”
我哈哈大笑：“那麼也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根本不會抽菸。” 他也笑道：“我也根本不是新浪員工。”
我享受着夜的寧靜，失眠也離我遠去。